二
含微量艳照预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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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最迟上车的那个人。二人离得不够近,自己向着阳,那人背着光,那面目就有些模糊暧昧了。可归邧还是看清了那乌浓成了两蘸饱墨的眉目,鼻梁率直,嘴唇是殷殷的一点红。生得好白,愈发将脸颊显出了点儿霞色,远处天池水光澄澈,而他更甚,伫立在渺茫天地间,他是个精亮的水晶心肝玻璃人。
对方显然也注意到了自己,瞧了两秒,他对着归邧举起手中相机,笑微微地做了个口型。
归邧居然看懂了,那是三个字,“可以吗”。
然而归邧没懂他的意思。没懂,但还是迷迷糊糊点了点头。
于是照相机对准了归邧,长枪短炮似的开了火。归邧下意识想躲,可一撇脸,怀疑自己余光瞥见那人皱眉啧了一声,于是又逼迫自己抬起了头,恢复方才姿势。
这下就好了,镜头上头闪了两下,那人从相机后头露出了脸,冲归邧笑着一眨眼睛,转头去和身边人说话了。
大风呼啸,他站在原地,半晌没动,仿佛是只深山老林里见不得光的野兽,方才被闪光灯给闪懵了脑袋。眼前还有含糊的遗影,是刚才对方冲自己眨眼睛。那人漂亮,偏偏神情中又带了满不在乎的骄矜,长睫毛忽闪一下,似乎浮世不过是他眼睫上的尘埃。
归邧像被魇住了,独自站了好一会儿,旁边人见其周身萦绕了一股子凶气轻易也不肯跟他搭话。还是旅游团要往景区去了,他才在导游的招呼下清醒过来,失魂落魄地跟着走了。
归邧不瞎,看得出那人美得惊人。可同时他也不傻,观察到那人在徒步过程中左右逢源,身边嘁嘁喳喳总有人,其中有个穿着时髦的清秀青年,百灵鸟似的围着他啁啾不休,意思昭彰。于是就死了这条心,知道这样的人不会看上自己,就也不去做白日梦。很认命地跟在队伍最后头,能看见对方俊秀的白脸蛋,听风把他的欢声笑语吹过来就已经很知足。
归邧是心死如灰了,那人——祝霜,在前头却是渐渐疑惑起来。
祝霜想,这人怎么还不来找我呢?
归邧向来很自弃自厌,整日顶着这张脸上场,惯常不到鼻青脸肿不能下台,也就看不出自己的美丑好坏来。又怎会知道,即使身边人嫌他煞气太重对他退避三舍,也会承认,这实在是个英俊非凡的男人。
祝霜生活优渥,舒适过头,很需要一点儿刺激性,故而平时最爱富有危险感的那一款。可惜在城市里盛行“白斩鸡”,到处是健身房里用蛋白粉浇出来的肌肉,瞧着花拳绣腿,没什么意思。
而归邧,归邧可就太有意思了。
他那身骨大刀阔斧,脸貌却又很能雕琢,鼻梁嘴唇自是硬朗标志得不必多说,祝霜真正喜欢的是他那双眼睛——墨黑眉峰下那双鬼阴阴、影沉沉的眼睛,英俊得简直带了肃杀,是大雪满弓刀。
一直与祝霜搭话的人,叫名小吴,曾经轻声细语地评价过归邧,说他长得好看,瞧着吓人,闷声闷气不说话,不过倒是挺大一只,像堵墙似的。估计是不中看,但会十分中用。
彼时祝霜笑笑,不置可否,心头却隐隐涌上一点儿渴。旅行途中,他留意观察了归邧,愈发觉得小吴那判词下得对——归邧的确高大得像棵白杨树,却又沉默冷硬得像块石头。
不过祝霜觉得石头挺好,花如解语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
可没想到,这块石头居然会“不能言”到这种地步。他们已经往山上走了快一上午了,几个小时之中,这人居然能只动眼睛不动嘴,盯他快盯出火星子了,可就是不肯上前说一句话!
祝霜哭笑不得了,不过他也不急。对归邧,类似于在百无聊赖逛大街的时候,冷不丁瞧见了好东西。又由于钱包富裕,心知再好的东西也终究会被自己收入囊中,于是那姿态就分外的悠然。悠然到中途休息时,祝霜主动走到归邧身边,冲他有礼有节地一笑。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归邧愣了一下,看向他们两个——祝霜后头还坠了个尾巴,正是那个时髦青年。他迟疑着点了点头。坐下之后,祝霜主动伸出手去:“祝霜。祝福的祝,霜雪的霜,现在是……”
他挺俏皮地歪了下脑袋,下巴尖撇向自己胸前沉甸甸的相机:“自由摄影师。”
祝霜的话已经说完,归邧没有理由再盯着人家不放,他那目光自然就流转到身旁的小吴身上。小吴本来是在抱着膝盖发呆,注意到目光,勉强地一笑搪塞说,叫我小吴就好。
按理来说,这边两位介绍过了,就该轮到归邧。可他木怔着不动,居然一点儿开口的意思也没有。两厢沉默了数秒,祝霜倒是毫不为难,噗嗤一笑,眉眼弯弯地往他看。
“那你呢?你叫什么呀?”
祝霜从措辞到语气都温柔得异常,像在逗个最小最小的孩子,非得捻细了嗓子,否则就会吓到了这铁壁铜墙般的“孩子”。
归邧怔了一怔,脸色大红,终于明白自己是丢人了——其实也怪不着他,经年在那种地方待着,谁看他都是一头困兽,一块招财牌匾,甚至一把好枪,唯独不是个人。他登上场去,底下人只在乎今天是谁死谁亡,没人会在意他的名字。
他呢,自己也不大争气,成天只懂得闷头挥拳,学不会那伶俐的好口舌。孤身太久,简直不太习惯用嘴说话,总觉得舌头好像含在口中的一头鲸鱼。说出来的话,无论如何都是没档次,都是不中听。
“我叫……”他刚开口就犯了难。归邧身上背着血仇,他的真名已经不可考,纵使他还记得,也是没办法说出来。犹豫了下,他颇心虚地瞥了眼祝霜,试图把话编囫囵。
“……归邧。我是运动员,唔,打拳击的。”
幸好祝霜并不深究他的身世,也不曾嫌他谈吐不上台面,愿意饶有耐心地陪他慢慢聊天。
这畔一迭一句闲聊,不时伴了祝霜的几声轻笑;那一畔,小吴哈欠连天,真是无聊得恨不能原地躺下,幕天席地睡一觉。山上信号不好,手机没得玩,于是他只好附耳倾听了两个人的聊天内容。听着听着,就要啼笑皆非,因为觉得这个归邧一问三不知,除了会说人话之外,简直方方面面都不像个人。他觑过去,又瞧归邧身量过分高大,即使耸肩蜷腰地窝缩了,仍然是份量惊人,将肩宽腿长的祝霜都衬得偏于玲珑了。
小吴收回目光,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心道,就算说这不知哪儿冒出来的归邧是狗熊修炼成精了也不算冤枉他。只是可惜了祝霜,慈悲到肯跟这么个妖魔鬼怪说话,更是可怜了自己,为了跟祝霜有点儿攀扯机会,不得不于此枯等。等了二十来分钟,祝霜始终没想着要回过头来搭理他,这让小吴不由有些心灰意冷。可旋即导游招呼他们拨营拔寨,继续往前走,祝霜这次倒是没再和归邧纠缠,而是独自走开了,小吴心中一喜,立刻拔腿跟上。
小吴回头瞟了下,见归邧不远不近地跟在队伍最后头,脸上是欣喜居少,迷茫居多,神游天外似的,绝没有偷听到他们的可能性,就掉过头来,微微撅起嘴巴嗔了祝霜一句。
“你怎么和他聊那么久啊?”
祝霜浑不在意,微微一笑:“他有意思嘛!”
小吴看归邧就是头狗熊精,没察觉出半分意思来,这时就很不以为然。他不知道,其实岂止是他看归邧不像个人,祝霜更是干脆把他当只毛茸茸的大狗来逗弄,与之对话非但毫不走心,甚至都不怎么过脑子。
而归邧,此时像缕莫大的游魂一般跟在队伍后头,也确实是喜悦较少——因为没反应过来;茫然偏多——头一次跟人有问有答说这么多话,对方还是在他看来那样遥不可及的一个人物。这一切好得如梦似幻,太不真实,他脑子都木了,脚下则是飘飘然。
他远远盯着祝霜的背影,忽然怀疑对方是天山神女,与自己的一番交流是他在拳台上被殴打致死前的幻想。山腰上,风凌凌洌冽地吹。归邧一步一步往前迈,发现祝霜并没有要羽化飞天,自己也没有趴倒在拳台上,就渐渐安下心来。
行进途中,祝霜始终在队伍前头,与周围人说说笑笑,不曾回过头一眼。归邧也丝毫不觉得丧气,很安然地尾随后头,仿佛他生来就是个不值钱的玩意儿,合该“阅后即焚”。
归邧没想到的是,在第二次休息时,祝霜又找了过来。
这次,他身后没再拖条尾巴了——小吴不知道是累了烦了抑或是被他扔了,总之是聚在另外一堆人中,没再屁颠颠跟过来了。小吴心有忿忿,实在不懂自己既俊秀又有趣,怎么会比不过山里的狗熊精,偶尔抛来含恨带怨的一眼,祝霜背对着他,全然不知;归邧忙着脸红心跳,任他看去,毫无所谓。
归邧晕乎乎的,眼看着祝霜一双嘴唇开合,时不时谈天,时不时说地,有时会难以领会意思。他不懂,又不好意思问解释,只好茫然地微笑。祝霜不是啰嗦之辈,平素又全是旁人恭维他,哪需要再耗费口舌。这时候就似笑非笑地抿了抿嘴巴,说:“讲了那么多我自己的事,那么你呢?”
归邧陷入了沉默。
挣扎着过活的人实在没什么轶事可讲,要说刺激危险的倒是有,讲出来想必可以惊掉一众下巴,可他又认为那些字句血腥太过,说出来都会脏污了祝霜的耳朵。祝霜殷殷注视着他,归邧无法,只好措辞讲起件很无聊的小事。说他去年年初在路上遇到两只小猫打架,一只黑底白花,一只白底黑花,互相拱肩炸毛,叫得可凶。他旁观一场,末了看不下去,买了一袋火腿肠充当了和事佬。小猫见了食,登时乖顺了,呜呜噜噜地吃了许久,他要走时还跟了好一段路。
祝霜笑笑:“怎么没带回去养呢?”
归邧下意识一扯嘴角,露出很自然的自哂来。
“我养不好,怕养死了。”
祝霜不假思索:“小猫其实很好养的,给够吃喝,有个暖和的小窝就够了。”
归邧把祝霜的话当成天赐福音,哪怕心里有异议,也不会反驳第二次。于是他不太熟练地一笑,又不吭声了。祝霜没在意,权当他和自己从前认识的男人没两样,不过是嫌小动物麻烦,懒得照顾罢了。
他不知道,归邧其实很肯给小动物好吃好喝,他说的“怕养死”,其实是怕自己死了。
独身一人,无牵无挂,死也就死了。可要是家里有了两只毛茸茸的小家伙,他只怕自己死也难以瞑目。
他这条命太薄太贱太轻,再担不住别的生灵。
祝霜一无所知,为了证明自己这话,还掏出了手机,给他看自己养的宠物犬。归邧就着祝霜的手看相片,白毛团子似的小狗崽一张张划过去,目光忽然一顿。
那照片拍得模糊,昏暗灯光之下,绳索吊起一具颇为精壮的男性肉体。男人的头脸没有入镜,可除了头脸之外,则是一览无遗,并且附有满身鲜辣鞭痕。只见他双腿大开,肌肉贲张的大腿之间,肉红阳具鼓胀到了极限,底下两袋卵蛋更是饱得像要破裂,然而马眼被根剔细的透明小棍堵住,以至于居然会一滴都泄不出来。
男人两拳紧紧攥着,脊椎像拉满待发的弓,想必是忍得辛苦,不必附耳都能隐约听见痛鸣惨叫。而那身上不知抹了什么油,浑身精亮,看起来格外像一盘好菜。
这,全然是一张艳照了。
艳照角落里,额外有一只执鞭的手入镜。
那手白皙修长,十指尖尖,拥有这样一双手的男人属实不多,他身边的祝霜正是一位。
归邧身为男人,更身为拳手,平时见多了男性的裸体。黑拳场里,有那富豪一掷千金要看猎奇秀,所以更离奇恐怖的也见过。然而,再没有任何一具躯体像此刻出现在祝霜手机里的这副一样,让他看了就喉头抽搐,几乎欲呕。
祝霜毫不慌张,慢慢把手机熄屏,他瞟着归邧反应,轻飘飘道。
“哎呀,不好意思,一不小心划多了。你不会介意吧?”
归邧没听见似的,直着眼睛看那手机方才的位置。
这模样让祝霜皱了下眉毛。原本是想用这照片测一测归邧的反应,接受得了就更进一步,接受不了,他也懒得浪费时间。眼见着归邧像被吓到了,心里有些失望,可难得遇见如此合心合意的好货色,就压低了声音,格外问一句。
“你不喜欢吗?”
归邧如梦初醒,缓缓眨了眨眼,麻木不仁地看向面前人。
“……喜欢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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