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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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到青竹弥的时候，是裴添被爸爸从家里扔到乡下那天。

裴添那会才五岁，因家庭原因早慧，从车上下来后便站在村口一句话也不说。他默默沿着泥泞小道往前走，等待着一个记忆里很少出现的老头来接他。

他没有等到那个老头，等到了一个和他差不多大，却格外瘦小的男孩。

那个男孩穿着深灰色的衣服和裤子，低着头站在路边踢石头，嘴里还叼着一根狗尾巴草。他发色是深黑的，不会在太阳底下泛起微黄的色泽。

裴添走近了一点，不知为何有些小心翼翼。

大概是觉得蓝天稻田，还有这个很放松的男孩，和他曾经跟着大师鉴赏过的某幅油画类似。

青竹弥的下巴尖，脸上没什么肉，因此五官的精致凸显出来，如果不是他太瘦，整个人显得有些轻飘飘的，那么理一理柔顺的头发，他就会变成裴添所接触的圈子里最受欢迎的小孩。

青竹弥感受到身边有一个人走近了，他立刻便能确认这就是裴爷爷让他帮忙接的小朋友。

“你是裴添吗？裴爷爷现在在田里干活，让我接你呢。”青竹弥把手递给他，感受到同样的温度传来才接着说，“牵着我吧，昨天下了雨，路上还有泥巴。”

说实话，裴添初来乍到时很不适应，甚至有轻微的厌恶，他毫不掩饰，只有青竹弥会容忍他。

毕竟很多人在看到他高高在上的不满神情以后，便没有了和他继续接触的想法。

小小的青竹弥好像对这些情绪不太敏感，他不知道对方没接触过农村，也不知道对方对农村人抱有偏见，只是裴爷爷叫他过来陪裴添玩的时候他就乖乖过来。

裴添玩惯了游戏机，还有别的兴趣班，他实在不知道农村里有什么可玩的，环境差不说，连设备都那么落后。

青竹弥手里捧着从商店借来的书本，比他的脸还要大得多，捧起来有点费劲，上面还有不太好闻的油墨味道。

因为家里没有文化人，而且没受过相关教育，青竹弥不认识的字会问裴添，这让裴添产生一种在带弟弟的心情。

和家里那些讨厌的私生子不一样。

竹弥不会时时刻刻尖声大叫，不会毫无礼貌地欺负家里的佣人，更不会冤枉裴添，和家长告黑状。

等到了年纪该上小学，裴添早就背上了干净整洁的书包，而青竹弥还在家里给秦肖烧泡脚水。

村里的干部追到家里，说小学是义务教育的第一阶段，要积极响应国家政策，被秦肖一关门堵在外面，悻悻而归。

学费不用交，可秦肖只想这个儿子留在家里伺候自己。

“你想上学吗？”

青竹弥看着裴添手里的书本，点了点头。他眼睛亮亮的，因为下垂的嘴角显得失落，整个人都快哭了似的。

裴添看了，顿时移开目光，他实在受不了这样的眼神，他托着下巴思考着要怎么才能让青竹弥去学校。

裴爷爷回来的时候，看到两个小豆丁头对着头不知在说什么悄悄话，甚至裴添的书包还没摘下来。

裴爷爷是个很有智慧的老头，他随便骗一骗秦肖就能让他每天早上给人免费做工，一整个白天都没空管青竹弥。

秦肖这个人只知道窝里横，在外头一个“不”字都不敢说，都这么一个月了才发现异常，他把青竹弥狠狠打了一顿，把那些书全都烧掉，这才出了气。

裴添跟着裴爷爷追到他家里的时候，正好看到青竹弥跪在家大门口。

那会已经步入秋季，可他上半身光裸着，背上还有棍子打出来的痕迹。

“小秦啊，你这是干什么啊？啊？竹弥读书好拿了奖学金回来，你还打他干什么？”

一听到“奖学金”，秦肖眼睛亮了，跳起来问裴爷爷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有点下三白，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上排牙齿牙缝很大，而且错落不齐，笑起来让裴添感到很恶心，又不禁想：竹弥这么漂亮真是好啊。

秦肖把手里的两百块数了又数，把青竹弥抱起来举高，夸他小小年纪就会赚钱，是家里的小福星，全然忘记了刚才自己是怎么把青竹弥打了个半死。

青竹弥被举起来，感觉腰部被掐得很痛，他看到妈妈坐在角落里的小板凳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额头上还有刚才为了阻拦秦肖而被打出来的伤口。

青竹弥因此有了继续上学的机会。

因为成绩优异，他被望桂私高录取了，只要保持年级第一便有丰厚的奖学金，比小学初中的一学期两百块钱好很多。

同桌听了，问他在哪里读书，怎么还有奖学金。

青竹弥一听，愣愣地问：“我上的是村里的小学和初中。”

“怎么可能啊，我也是那个学校的，从来都没听说过还有奖学金。”

青竹弥这才知道，这两百压根不是学校给的奖学金，是裴爷爷对他的恩情。

一学期两百这个数字很是微妙，不会让一个没有收入的家庭觉得太少，也不会让长大后的青竹弥觉得难以偿还。

裴添听了青竹弥的烦恼，搂住了青竹弥的肩膀，露出一口白牙笑起来：“这有什么，大不了周末我陪你去兼职啊？”

长大后的裴添开朗很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觉担起了哥哥的责任，只要是在青竹弥面前，他从来不会露出不好的情绪，偶尔还开一些令青竹弥不太适应的玩笑。

对着和青竹弥表白的同学，他说竹弥是他的弟弟，要表白请先经过他的同意；遇到并排行走的同学们青竹弥露出羡慕的神情，他说竹弥你对着别人露出这样的表情我真的好伤心啊；碰见青竹弥和别的同学有说有笑，他说竹弥有了新朋友都不记得我了……

望桂私高管理制度过于严格，裴添也难逃其魔爪，所以一开始说要陪青竹弥兼职根本没做到。

青竹弥周末的时候会骗秦肖，说学校要补课，实际上是趁着周末在学校外的奶茶店打工，时薪十块钱，一个上午一个下午，可以赚不少。

他数着手里皱巴巴的现金，一股脑塞进了裴添的书包，让他带回去还给裴爷爷。

望桂私高一月一假，青竹弥是例外。他成绩好，脑子很聪明，每天花那么多时间在照顾家人上也没落下学习，他在很多同学的印象中被神化，却又因家庭原因堕入尘世。

因此很多人嫉恨他、怜悯他，一边又羡慕他。

青竹弥在这样的目光下生存了很久很久，久到他根本分不清某些眼神是善意还是恶意，只是专心致志做自己的事，唯有的一点活泼，只有在面对裴添的时候。

但裴添高二上学期就转走了，悄无声息，连裴爷爷都不想提这件事。

大概是半夜三点多，一辆低调的黑车开进村子，停在了裴爷爷的小房子门口，很礼貌地敲门，但二话不说带走了裴添。

裴添个子很高，骨骼和肌肉都发育得相当完整，他在睡梦中感受到自己的胳膊被架起来，下意识反抗，然后脸上挨了重重一拳。

裴添彻底清醒了，一时的慌张和肾上腺素狂飙让他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两个经过专业训练的人都压不住他，其中一个被裴添掀翻，头重重磕到桌角，流了一地的血。

裴添以为自己杀了人，被剩下的人拖着带走了。

那个人并没有死，不过是轻微的脑震荡，但家里没有一个人告诉他这件事，反而用这事威胁起了裴添。

“裴添，你必须去德国读书，你弟弟现在还在重症病房，裴家需要你。”

裴添对面前的父亲怨恨至极，眼神里都要烧出火来了：“你生了那么多女儿儿子，很缺一个我吗？”

裴父笑了，他已显老态，但仍旧有威严：“我是为了你好啊，你杀了人，我不送你出国，你以为你能逃脱法律的制裁吗？”

那一刻裴添简直想破罐子破摔：坐牢就坐牢，在牢里还落得清净！

可他想到了村子里的青竹弥，那个清瘦又文静的男孩，总是穿着廉价但干净的衣服，和谁说话都细声细气……

还有他的那双眼睛——那双盛满哀愁的、犹如浅浅溪流中漩涡的眼睛。

裴添想，我要把他带出来，我迟早会的。

出国的那一天正是他的十八岁生日，他给青竹弥带去了礼物，是一块手表。

青竹弥害怕迟到，每天上学都心惊胆战，所以有了手表会好很多。他也想要青竹弥在每天都刷题的高三多看看手表，看自己能多久完成一张试卷，顺便缓解在时间长河里等待裴添回来的痛苦。

青竹弥在床上睡得很安稳，裴添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落下一个吻，但思来想去，这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

于是从村庄回到了犹如地狱般的家。

在德国读书的日子很不好受，语言不通，还学习着自己从未接触的领域，但好在他很快熬到了和青竹弥回归联系的那一天。

身边人盯得很紧，裴添只能以正常聊天的方式与青竹弥沟通，只有极少数的情况下能像从前一般。

裴添以为自己再熬一会，熬到学业完成，回家继承他该有的东西，就能熬到没有任何事物能束缚他的时候。

可那个该死的私生子从病房醒来了，跑来德国挑衅裴添，身边还站着那个他以为已经死去的保镖。

裴添的喉间挤出荒谬的笑声。

他成为了弃子，要的时候无论以什么卑劣手段都要把他带回家，不要他的时候连掩饰都懒得。

他们似乎打算把他扔在德国，除了学费一分钱也不给。

裴添连回国的机票都买不起，只能暗自忍耐，收起不顾一切回国找青竹弥的心情，转了专业，认真读书。

他思考人与人的关系、欲望与梦境的碰撞，还有……人和人为什么会结婚。

收到婚礼请柬的时候裴添的脑子一片空白，他不知该以什么心态面对，只选择避而不答。

裴添根本不能忍住不找青竹弥，可他怎么可以破坏他最爱的人的婚姻？他又能否确保自己能给青竹弥幸福？

一切问题的答案都指向明显，但裴添仍旧忍不住从各个渠道找寻着有关青竹弥的一切。

直到一个微博账号出现了，那上面所有的叙事性微博和青竹弥的生活轨迹别无二样，甚至连名字都是欲盖弥彰的“我不姓青”。

裴添变成了他的网友。又或者，是一个单方面只知道评论的机器人。

他看到青竹弥愈发消沉，连文字都透露出悲哀，终于忍不住一通电话打过去，想要直述真心。他甚至准备好了录音设备，因为他知道青竹弥一定会说“我想你”，毕竟曾经在聊天框内，他就是这么说的。

裴添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对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有那么大的恨意。恨到想要杀掉他，取而代之。

因为对江如栩有了一部分的了解，裴添打算把学业完成，直到自己有资本回去大大方方竞争。

那段时间正是裴家权力交接的敏感时刻，时不时有人盯着这边的裴添，害怕他从中作梗扰乱他们。为了保障青竹弥的安全，还有打消裴家人的疑心，出于多方面的考虑，裴添不得不和青竹弥断了联系。

但他依旧通过网络这条线陪伴着青竹弥。

裴添一直觉得自己和江如栩合作很是恶心，可他为了诬陷一把江如栩，只能忍耐，只有青竹弥与他关系恶化，自己才能趁虚而入。

看到青竹弥淡然的反应以后，裴添第一反应居然是惊讶，然后是后悔。

他惊讶于以江如栩对青竹弥的在乎程度竟然会出轨，紧接着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再勇敢一点，好让他们不用错过那么久。

裴添只想着让自己光鲜亮丽地出现，然后有说出“我能让你幸福”的资本，可却没有想过没有人会一直在原地等他。

青竹弥出了车祸以后，他和江如栩闹到决裂，虽然之前关系就很差，只不过是有个共同目标才勉强合作。

裴添想要斩草除根，在对手最脆弱的时候抓紧时间一网打尽，以免留下后患，不然等他们反扑，受伤的还可能是青竹弥。江如栩只在乎青竹弥目前安不安全，始终不肯再继续。

在医院看到青竹弥的时候，他心想，自己早应该放弃的，他不应该用那一点确定来赌，裴添悔不当初，他满心满意追着青竹弥跑，却变成了他受伤流血的真凶。

江如栩给他公司施压的时候他在想着青竹弥，家里的父亲指着鼻子骂他：又争又抢有什么用，不过是一个贪心的废物。

裴添从未这么赞同过父亲说的话。

大抵他就没有做过正确的决定。

他没有在知晓青竹弥结婚以后立刻抓着手里的积蓄回国，哪怕他没有什么值得拿出手的身份，可他至少不会错过。

他不应该整整六年都没有和青竹弥联系，错过他的痛苦，甚至成为造成他痛苦的其中一员。

他也不应该悬崖走绳给江如栩编造不属于他犯下的错，不然的话自己也不会紧跟着暴露，满盘皆输。

裴添咬牙重来，这一次他一定要从第一步，就走正确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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