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个人在家,突然,门铃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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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铃响了。
一开始,我没有意识到是我家的门铃响了,心想邻居的门铃声音还挺大的,竟然能传到书房来。一声比一声急,我才反应过来,这是来找我们家里人的。
父亲去办公室蹭空调了,母亲在朋友家打麻将,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放下笔,走到玄关,从猫眼看向门外。
乌压压的脑袋。好多人。都不认识。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一种不妙的预感,但还是想仔细看看来访者,一看,头皮发麻,心脏跳得更快了。
警察?
“谁呀?”我隔着门大声问。
“警察。”我看到那个带头的男人说话,“我们来问点事,很快。”
什么事?
对了,警察证。
我努力控制住颤抖的牙齿:“你把警察证拿出来我看看。”
那个男人把警察证举起来,我看到了上面的照片,的确是同一张脸,名字那一栏写着苏玉杉。
心脏还在狂跳,能不能信这群人?家里就我一个人,万一他们是歹徒怎么办?
不能冒险。
“我家很穷,没有值钱的东西,再堵在门口我报警了!”
“小妹妹,”证件上叫苏玉杉的男人叹了口气,“我们就是警察,你报警也是找我们。”
“你们每个人警察证都让我看看!”
身后一男一女都掏出一个小本本怼上猫眼,女人叫张谦,男人叫宁宇晨。
我闭了闭眼,或许真的是警察也说不定。
我打开了门。
“小妹妹,你家就你一个人?”
我警惕地看着他,没说话。
那个女人一把拨开他上前:“妹妹,是这样,我们呢,在抓一个涉嫌诈骗的逃犯,监控显示他前段时间来过这一带,你见过这个人吗?”
说着夹着一张照片立在我眼前。
智勇叔叔?
我的眉毛慢慢拧了起来。
我认识照片上的人,他是父亲的高中同学。我小的时候,我们两家人关系很好,经常一起吃饭。智勇叔叔的女儿李怀瑾比我大一岁,上的私立学校,总是给我讲他们学校的事,有空调的教室啦,崭新的课桌椅啦,有四百米跑道的操场啦,听得我很羡慕。后来智勇叔叔南下去做生意定居在那边,我和李怀瑾就没再联系了。
智勇叔叔涉嫌诈骗?
“你认识这个人吗?”张谦问我。
“认识,他是我爸的同学。”我老老实实回答。
“最近这段时间有看到他吗?”
我摇摇头:“他好多年前就去深圳了,我小学的时候就去了。”
“好。”张谦利索地收起照片,“打扰你了,不好意思啊,妹妹。”
“没事。”我目送这几个警察下楼,轻轻关上门。
智勇叔叔,诈骗。好陌生的组合方式。
我上次见他,可能是八岁,也可能是九岁,总之是某一年的过年。现在我已经高二了。印象里他总是笑眯眯的,两只眼睛挤在方方的镜片后,圆圆的手看不见关节,只有肉窝窝,每年都从夹克衫里掏出一只厚厚的红包给我:“这是奖励我们远远努力学习的。”我就高高兴兴接过来,甜甜地说一句:“谢谢叔叔。”
后来我听母亲说过一些他们家南下之后的事,炒房赚了一大笔之后,直接买了一栋楼,过上了包租公的生活。母亲语气里满是遗憾:“要是我们也像他一样有远见就好了。”
这时父亲往往会说:“那没办法。”
这是事实,母亲和父亲都没有孤注一掷的决心,他们是那种宁愿穷也要追求所谓“稳”的人。
张谦第二次上门是几天后,这次只有她和苏玉杉两个人。
家里照样只有我一个人。母亲去拜年了,父亲在值班,我在家里赶作业。
这次张谦开门见山问我:“妹妹,你爸爸呢?”
“在办公室,今天他值班。”
张谦没说话,和苏玉杉对视了一眼。
什么意思?
“他不在办公室吗?”
“我们已经去过他办公室了,今天不是他值班。”张谦从口袋里掏出一沓便利贴,写下一串数字撕下来给我,“你爸爸回来之后,让他打这个电话找我。”
说完就准备走。我伸手拽住她的冲锋衣外套:“我能问问我爸怎么了吗?”
张谦眉头紧锁地沉默了几秒,还是缓缓叹口气。
“嫌疑人找你爸爸吃过一次饭,我们怀疑嫌疑人把赃款的一部分交给了你爸爸。”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轻微发抖:“是多少钱的赃款?”
“总款是一百一十亿。”张谦背光站在我家门口,黑沉沉的眼珠盯着我,咬字很重,“本来不该告诉你这些。”
一百一十......亿?这是多少?
我愣在原地,看着眼前紧闭的家门。不要说一百一十亿,我连一百万都没见过。我看的某本小说里写,有些人会带一种特定的皮箱去赌场赌博,里面正好能装两百万美元现金。一百一十亿是多少只皮箱?个十百千万,一个个零从我脑海里奔腾而过,跑得我头晕目眩。
父亲什么时候和智勇叔叔去吃了饭?
上次张谦来了之后,我提了一句这件事,饭桌上顿时只剩下电视里新闻联播的声音。
“不会吧......”母亲好半晌才接话,“你那么久没见他了,是不是记错了?”
“他脖子上有个肉痣,我记得很清楚。”
“唉......他这是干什么呢,老老实实收租,也是衣食无忧一辈子。”母亲唏嘘不已。我埋头苦吃不愿抬头,生怕看到母亲嘴角压制不住的幸灾乐祸。
父亲跟我一样,默默吃饭,没发表什么意见。
母亲又说:“芝兰,你说呢?”他才慢吞吞地用鼻音应一声:“嗯。”
“人啊,还是不要太贪心。”母亲啧啧几声。
我忍不住开口:“他这个样子,李怀瑾怎么办呢?”
母亲的语速慢下来:“能怎么办?马上就高考了吧,她妈妈又是全职主妇......那些房子不晓得会不会被没收。”
我和父亲又陷入了沉默。新闻联播还在说一些我天天要写进作文里的词,“坚持思想”,“继承弘扬”,“贯彻落实”,我每天都听,每天都见,但它们的具体含义,我说不上来。
那么,在这一场谈话之后,父亲还和智勇叔叔有联系吗?
我不知道。
父亲现在在哪里?
手出了汗,屏幕的指纹锁怎么也解不开,只好抬起手指逐一输入数字密码。在微信对话框里找到父亲的头像,选择语音通话。
默认铃声空响着。父亲没有接电话。
拨号呢,拨号试试。我凭着肌肉记忆输入父亲的电话号码,按下绿色的图标。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手又开始出汗了,整个手机壳都汗津津的。父亲到底在做什么事,不接电话。
打电话给母亲,也没人接。
我分不清自己现在是不是颤抖,我只感觉到眼珠子在眼眶里乱转。发什么了什么事?难道父亲真的涉嫌藏赃?前几天还在问李怀瑾怎么办,那我呢?我怎么办?
无论怎样,过几天就要开学了,作业还是要交。我走到书桌前坐下,想继续做我的寒假作业,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盯着“若x>1”,脑子里想的却是,父亲帮忙藏了多少赃款?他为什么会答应这种事?
父亲在单位二十年了,做了二十年的科员,没行贿没受贿,也没有站队的资格。这样的人,为什么会突然帮一个很多年不见的同学窝藏赃款?在明知对方很可能是诈骗犯的情况下?
一百一十亿,会是以什么方式藏起来的呢?我想到父亲带回家的反贪杂志里说,有的贪官会把现金藏在墙壁里——大部分贪官都倾向于收现金,流动的银行汇款容易暴露来路,不安全。这一笔钱,也会是现金吗?如果是现金,那需要多大的房子?
太久没有接触过现金了,一百一十亿是多大多重?一张纸币轻飘飘,一百一十亿除以一百,个十百千万,一亿一千万张百元人民币。一张纸对着42次能上月球,这么多钱堆在一起,能不能上月球?
人民币太多,会是美元吗?四舍五入取整抹零,十五亿美元,十五亿除以一百,一千五百万张百元美币,似乎也不是小数。
那么,黄金?现在的金价是六百块一克,全部换成黄金,取整后,应该是,18,333,333.34克。
我盯着计算机上这串数字,像小学生做数学题一样开始换算单位,除以一千,18,333.34千克,似乎还是一个很大的数。那么,吨呢?18.34吨。35吨水,够我们家三个人用三个月,18.34吨,如果是液体,每天一拧水龙头流出来的就是黄金,吃的是黄金用的也是黄金,这笔黄金够我们一家人用将近两个月。
屏幕上的黑色小数点扎得眼球生疼充血,我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眼前发黑,居然一口气屏到现在。
头痛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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