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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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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白事是李凭语人生变故的开端,却不是结束。

-----正文-----

李重烟与她儿聊得最多的话题是谈论她的葬礼。

她不避讳死亡,相反到了她这个年纪,已经开始安排棺材、寿衣、遗照、墓碑、墓园等诸般事宜。

喜与丧向来是人生大事。也不知道互联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宣扬婚礼只有一次的号召。实际上婚礼能有无数次,葬礼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唯一,总不能死了又活,其后再死一次?

同样的,李凭语也不忌讳死亡,相反他心底隐隐期翼母的死。直到这一刻,方终晓原来他心底竟是渴望她的死。为什么呢?他恨她?不,他不恨她。

李凭语与李重烟之间不是单纯的母与子。在李重烟眼里,李凭语只是一块从她身上割下来说不清是散发腐臭还是异香的烂肉。即使嗅之有香,那也是糜烂的。

他是胎。连结李重烟与李凭语的不是子宫内里的胎盘,而是“大仙”。不单单是他与她,李家世世代代皆由“大仙”联结在一起。

他们的心跳着同等频率。

李凭语最先接触到的不是爱,亦不是恨,是死亡与性。

他的“性”较同龄人比来得稍迟,受柳鸠吸引而爆发的青春期荷尔蒙,产生过短暂心动的错觉,后由目睹柳鸠与他人亲密接触而感受到“性”。但死亡却不一样,祂永远忽然而至,永远也猜不准祂会降临在人生哪个年龄阶段,又是降临到谁身上。祂一向冷漠无情惯了,可不会管他人有没有心理准备。

他好似永远在“看”。他“看”柳鸠与他人接吻、做爱。他看母亲紧握一把西餐刀往父亲脖子捅去,一刀又一刀,鲜血喷涌而出,耀眼如银河闪烁。如此、李凭语参加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场白事,是在八岁那年,由母亲一手操办,却无一人到场的葬礼。死者正是他的父亲。也是父亲该的,渐渐不上心,没发现常吃中餐的母亲忽然吩咐人做了一桌西餐。他照例吃。他怎肯连问都没问母亲一声——“我记得,你不是吃不惯西餐吗”?倘若他真问了,母亲又作何回应?许是他胃口越来越大,人也越发懒散。他不是吃,就是出去找妓。她不禁落泪,他怎么成了一个普通且庸俗的男人?与成千上万的男人没有什么任何区别。他是命中注定有此劫。别怨她。她能怎么办?她正面对一段绝望的婚姻而手足无措。从前他不是这样的,他会时时刻刻注意她的喜好,脾性,会因她的忧愁而忧,会因她的悲伤而痛,会因为她的快乐而笑。虽然她现已结了果,但她仍是一位“少女”,怀揣着“明天会更好的”的美丽理念。然而他却把一切都给毁了。自此,一个少女对“爱情”与“新世界”的期待彻底幻灭。人为什么会任由岁月打碎?碎成一块块模糊不清的丑陋的粗糙岩石?母亲想不通,她有太多疑惑,她的不解在她重新拾起“大仙”后,一切疑问都不再重要了。少女时期与父亲短暂相爱而选择放弃了家族信仰,自愿成为了一个“妻子”、“爱人”、“母亲”的她,却唯独抛弃了“李重烟”。“李重烟”一直守在“大仙”牌位旁等她,等她回头。无论多久。

她不是在挽救婚姻。婚姻是坟墓,她得送他进去。只是一瞬心态变换。李重烟没有给父亲准备棺材,甚至没有送他去火化。她给他的葬礼是如此潦草,既没有通知亲朋好友,也没有设灵堂,烧纸钱,焚香,哭丧,磕头跪拜,唯有她的肉以沉默姿态睁着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注视着今夜别墅所发生的谋杀案。他的眼睛好黑。李重烟随意地看了她的胎一眼,她不在乎,他若恐惧惊叫,她不介意多杀一个。不过顺手的事。但杀儿与杀夫终究不同,母掌控儿的生杀大权,本就是从她体内诞生,杀儿不过是回归母体。可叹他竟然如此安静……李重烟垂下眼,拖着即将失去体温的肉体朝外而去,淌了一地红血毯。

她的刀仍然插在父亲被捅了个稀巴烂的脖颈处,外翻的肉,如朵红牡丹绽开,刹时鲜艳欲滴。她的刀闪了李凭语的眼。他本可以做旁观者,他却轻盈地宛如一阵风,跑去后院的园艺工具房里拿了一把铁锹。对仅八岁的男孩来说,铁锹好重。李重烟从不知她的力气竟如此大,她举起,又落下,劈了个四分五裂,碎成了一梱柴。她呼出一口气,满意的仔仔细细品味了一遍“他”的死。如今她看“他”,发觉他的面容模糊,却熟悉。猛然惊讶,原来他不过是她不切实际的幻想寄托,不是他,总会有别人,只是刚好是他出现在她幻想症发作时期,一发就他妈发了足足十几年。她儿,默默无闻的挖了一会坑,呼吸急促,手无力且发颤。他无疑是在讨好她。李重烟眼神淡淡地打量他,他的眼睛为什么这么黑?又为什么这么大?随后默不作声的从李凭语手里夺走铁锹。一挖、一洒间,泥土飞扬。李凭语望着母亲挖坟的身影,缓缓平复呼吸,却也深刻认知到自己真是没用,连一点小事都做不好。

其后,关于父的一切大抵皆化作了那天晚上的月亮,出奇的又圆又大,仿佛一颗不断滚动的翻白眼珠。父血孕育土壤,父身受月亮发光影响,有小苗从母的脚下冒出,宛如置身一部长达三分钟以5倍速来观看的短片中,飞速成长至一株高大的芭蕉树。自此,母亲常常爱往那跑,跑到父身下乘凉。待台几上的索尼播放器自动循环切换机体里储蓄的200张CD,她便往躺椅上一躺。她把日子过得可舒心了。无论他在与不在。

春生秋死,夏热冬冷。

李重烟驻足于一扇窗前,她的视线穿过满园景色,落到雕花大门前两道模糊不清的黑影,垂柳大道上缓缓跟着一辆轿车。良久,她才收回视线。

一入夜,拂面而来的风便带点儿阴凉,尤其是柳与芭蕉这种极阴之物,李凭语的家就全占了。

他们一前一后,李凭语在前,柳鸠自然落在了后头,柳枝摇曳至蜘蛛吐丝欲要结网。

“你踩到了我的影子。”

他忽然开口,便说了一句令柳鸠摸不着头脑的话。他低头,仿佛跟随白兔先生掉进了眼花缭乱的万花筒般,月光与路灯把李凭语拉成了三道黑影,随后又被数不清的柳枝切碎。

“你讨厌我?”

李凭语没回头,他看不到李凭语神情变化。或许他不会有情绪。

“没有。”

撒谎。柳鸠不知因何缘故,忽然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他们都喝了点酒,心之燥热的他决定飙会车,顺便送小孩回家。那些所谓的法规是针对底层人而设,到了他这里,就是废纸。他的车畅通无阻,没有人敢拦他,相反他们见了他的车牌,就得让,就得装看不见。这就是身为市长儿子的“特权”。不,准确说是他妈的能力,整个C市都是她的天与地,群众则是她的眼、她的口。周围有无数道视线,耳旁有数不清的夸赞,唯独他的母亲对他没有期待。她越是这般放任,他越是压抑。

他忍不住猜测她到底希望他怎么样?于是他到了二十好几,仍然还是“一事无成”。

“小乖。”

他的小名从柳鸠嘴里念出来,仿佛刚从火山岩浆里头滚了又滚,烫得李凭语心跳耳热。

“一点都不名副其实。”柳鸠没有顶好的容貌,眉目仅算得上俊秀,但胜在有一副好嗓子。“十四岁的你,乖多了。”

他还记得?他竟还记得……李凭语此刻忽然生出一股念头,想回头,望一望柳鸠此时此刻的眼睛,但他及时扼杀住了这股莫名冲动。

“我到了。”

他知道母亲正在屋里头盯着他。

“你不讨厌我。”

柳鸠的步子起初不紧不慢,然而当他让他止步于此,他的脚步声便消失了,反倒是他的话被绿柳拂过,如同情人撩拨的手。

“那你是喜欢我?”

李凭语的脚步未曾有过一步停顿,他知道柳鸠不是在撩他。虽然听起来有点暧昧,但李凭语知道他们之间不是那么一回事,因为他从柳鸠眼里看到了疑惑。

“见到了?”

李凭语知道她在说谁。从前他们之间有过似曾相识的对话,彼时他不知道李重烟的目的。但——自从他被送回老家,经过诸般事宜后,他便“懂了”。

“见到了。”

一句“见到了”带他重回十四岁,恰逢青春期末尾。父亲的白事是李凭语人生变故的开端,却不是结束。他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既不是守寡的母、也不是悲伤的子,而是“孝子”。

“乖崽。”李重烟在他即将上楼之际,叫住了他。

李凭语是孝子。今晚他被柳鸠吸引,尝试喝了点酒,如今回到家里,突然开始担忧自己身上有没有酒气,会不会被发现?他竟隐隐期待母亲发现他喝了酒……她怎肯连问都不问一声?他忽然明白了。倘若父亲问了,李重烟也不会回应。

李重烟喜欢唤他乖崽,或许有人会喜欢他人唤自己“宝宝”。这一类的亲昵称呼寓意着掌上明珠。无非是未曾在父母那得到过,从而在他人那里寻找替代品,每唤一次,便认为自己是被爱的,自己是重要的。李凭语不祈求母亲的爱,他是回馈爱。单方面。他从很早之前就明白母亲不会爱他。

“早点睡。”她嘴角带笑,越过她儿,边上楼边说:“明天我们要回一躺老家。”

虽说李重烟结了婚后,便单方面与李家断绝了关系,但她仍然是李家的一份子,只要她想回来,只要她愿意回来。至于李凭语,他跟母亲姓“李”,是否说明李重烟心里是记挂着李家的?可再记挂,她也没有带他回去过一次。

“去几天?”

是不用带旅行箱吗?他并没有在大厅见到路易威登皮箱。

“去去就回。”

李重烟边说边从管家手里接过车钥匙,头也不回的迈步离去,她不想话家常。

他没见她开过车,竟是不知她会开车,而且开得很稳。窗外景色从高楼大厦,再到杉树大道后,渐渐人烟稀少,虽然李凭语心里直跳,但她若真让他去死,他也认了,毕竟他是她的儿。

他怕她。

李重烟抬眼随意瞧了后车座的情形一眼,她杀夫时,没见他怕,如今她要带他“回老家”,他却怕她。也是,即使他再怎么聪慧懂事,他也才是个十四岁的孩子,以为母将要弃了儿。

“下车。”

有人早已等候在路旁许久,见了李重烟,向她点头问了声好,便接过她扔过来的钥匙,朝迈巴赫走去。

轿车渐渐远去,模糊成一点黑痣,李凭语跟着李重烟在林间穿梭。左拐右绕的,总该绕得人头晕眼花。可奇怪的是,李凭语迟疑的心在他踏上这片土地时安定了。自己似曾走过,脚下的路也分外熟悉,他不应当怕,这是他归家的路。

大概走了30多分钟后,终得见一汪湖海倒影重峦叠嶂。

离了岸,湖面渐渐起了水雾,李凭语越过窗,朝一座座山峰望去,却见云雾缭绕,如坠云端,令人分不清东南西北,亦看不清四周景色。

“肚子饿不饿?”

李重烟勺了一口碧粳粥。她好能吃的,虽然吃了早点,但是经过一路颠簸,可费了许些体力与精力,她定要好好补回来。

李凭语不饿,但看母亲吃相,竟也被勾出了食欲,动了几口栗粉糕。又嫌干,便将就的泡了一杯西湖龙井,忽然船身遭到轻微撞击,他的手一时没拿稳,洒了。李重烟见怪不怪的,继续吃着粥,吃完后,抿了几口绿茶。

瞧。他就是如此。即使心中有再多的疑问不解,宁愿自个儿烂肚里,也不会往外吐一点笔墨。

是“孝”使然吗?

李重烟不懂,她母亲没有教过她“孝”,她还在她妈肚子里,就被选中成为下一任家主。她们说她是,她就是。她不曾反抗过。原来她也是有“孝”的,她“孝”忠于李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家。

在李凭语看来,母亲与他的世界彻底隔离开来,而这种莫名强烈的古怪割裂感,终而影响到他。

船夫划着摇橹船穿过芦苇荡渐渐靠了岸,李重烟让他下船,岸上已有许多人静等在石阶上,沉默无声。他一落地,先是瞧了瞧,旁边石碑上刻着——太清洞天四字,再抬眼瞧去,无数张脸上泛了皱痕的老人目光投向他,好似回望他,又好似越过他,看向船上的母亲。她们的青丝褪了色,李凭语一一望过去,这其中有男有女,有美有俊,唯独少了生机盎然的年轻人。

他忙不迭回头,疑惑母亲为什么没下船。

当他望着李重烟冷漠无情的眼神便懂了,她让他下船,她却没下船。她第一次带他回老家,她却抛下了他。李重烟坐在船里面无表情的告知他,她已经帮他退了学,从现在开始,他的生活起居皆由李忆一手接管。

“你——”

李重烟以为这孩子不会问。

但他问了——

“你什么时候来接我?”

李重烟笑了,她用了摆摊大师算命的一套来忽悠他。

“等时机成熟。”

老人们身后毫不起眼的洞穴,宛如一颗银河黑洞无止尽的吞噬、瓦解世上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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