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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宣二十八年,匈奴来犯,庆宣帝重文弃武,火力不敌匈奴,败战连连,边疆连着坊间难民无数。一时间,民间口诛笔伐皆是不忿庆宣帝在位所为。
同年小满,庆宣帝被旁系亲王应南王一派推翻,应南王掌位,改号永和帝,即令永和一年。
永和帝与废帝不同,视文武平等,着命人大改朝政。暗中清除废帝一系。伏冬立于朝堂末尾,不与人为伍,但也誓不为人所用,他始终只忠于初衷。
夜深,永和帝骤传伏冬会晤。伏冬俯首跪在堂殿外,身着还是白日那身酋八官服,身旁端正放顶乌纱帽,伏冬挺直腰背如崖上寒松不偏不倚。
永和帝站在堂殿中央的翠竹戏月浅绣屏风后,问他:“朕若许你书写百官的权利,好也为,不好也为。孟太史,思量思量。”
烛火通明,暖黄的光在伏冬半垂的鸦睫上闪烁。伏冬缓缓才道:“孟伏冬自请流放。”
“……”永和帝呷了口青茶,半晌,叹口气,“唉。”
“朕知道从来都留不住你,”永和帝走出屏风,君与臣在深宫中一跪一站相见,他止步于正门槛脚前,一身金黄正气的傲龙皇绣,就连绸质都是岭南臣子特意上贡的精品,“伏冬,你找得到他吗?”
“即便死生不往,总得在死前竭尽所能翻一翻踪迹。”
宫闱的红墙衬托伏冬白皙的肌肤,偌大的宫殿只留了君臣二人,伏冬揖手,慢慢提着官服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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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和一年芒种,永和帝借由废帝裁制了许多人,伏冬如愿混入其中。
伏冬母亲在商道上走了数十载,坚韧的气性如今到了爱子这儿一瞬竟溃不成军。她拉着伏冬的手,呜咽堵在喉间,她如何不知,伏冬自考上黄榜,每每深夜总会伏案苦写。
在一次霜寒天里,宣纸扔得书房到处都是,上面无一就那几个字——路拙尽。
“冬儿,冬儿,你可想好了?”
夫人擦了泪,眼角又添了几分细纹。
伏冬不是爱说话的性子,对着母亲的神情却也郑重起来:“娘,他曾愿我君着意安,我思绪好久,这双手写遍了天下苦事,何为志气,可从没写过关于他一分一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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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身太监附耳过来,永和帝合上伏冬写的史历。
温热的茶水应声满杯,永和帝喃喃道:“孟伏冬是杆子好笔,可惜了,这笔不为我所用。”
他还是应南王时,因不得宠受尽族亲落魄,伏冬初进宫为官,半年便升上太史令。他虽再不受宠,始终是亲王,国宴得见伏冬一面,路过伏冬身边的人都不敢和他打招呼,他好奇心突发,试着与他点了点头:“孟太史。”
伏冬脸上没什么表情,手却乖顺地揖在一起,“应南王。”
伏冬抬眸一瞬,他恰好对上——谁人能想到,一张毫无生机的脸庞上,有一双盼星眸,且流星顾盼,艳彩华丽。
伏冬创办皇家私塾,他有幸旁听一二,谓人之道何佳何惧,伏冬分析得头头是道,这让他对伏冬的兴趣更大了。
某日他趴在窗外听伏冬教书,忽然有个学生问起:“路拙尽,那个纨绔子弟?”
他没想到原来伏冬还认识那个霸王。
“嗯。”
他听见伏冬回答,一直没什么表情的伏冬因为这三个字,眉眼竟顺和起来,语气也没那么硬,只是轻轻地说:“嗯,是那位路拙尽。”
果然,还是嫉妒了。
永和帝翻倒那杯茶,等它凉透:“可惜先来的不是我。”
拙尽跟着父母越过乌沙荒漠,落脚地是物源丰富,地处两国山脚交界的小水村,父亲招人修了一座屋邸。
行走乌沙时,他远远见到了边疆的旌旗,那是他想触触不到的地方。他狠狠捶一下膝盖:“真废物。”
小水村邻海,背靠山,几百年如一日。十五年来,拙尽拖着废脚什么重活都做不了,只托人找了护船工的活儿给他打发时日。
“路瘸子,再给我们讲讲你在大内的故事吧?”
三五个小孩儿围着拙尽,他没想到会受孩子们喜欢,毕竟自己从前可是无恶不作。拙尽放下船钩,抱起最小的小女娃放在没受伤的那条腿上:“十五年前的旧事,一个个小屁孩儿咋这么感兴趣。”
不过说归说,他还是慢慢回忆:“以前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都是到处打架,谁欺负我了马上欺负回去,欺负我身边的人也不行,必须得是我欺负。有一次,马尚书家的老二不小心把蹴鞠踢我头上,我直接拿蹴鞠追着他拍屁股,吓得他好阵子不敢来私塾听课。”
小女娃捂着嘴:“哇!路瘸子你好凶哦!”
拙尽作势板着脸,“这就叫凶了?当今太史令年少时都被我吓哭过!”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父母为他小时候操了不少心,对于霸道横行的他又宠又气,狠心送他上私塾,论语孟子不是被小刀划坏就是被笔墨糟污。
即便是拙尽自己也没想到,从小偏向武闷子的他作画竟还不错。这张纸他带在身边十几年,脑海里尽是年少那张生人勿近的面容。
纸张早已发黄,因常打开折上,导致褶皱的痕迹过重,大部分都已经磨损坏了。
拙尽打开纸张:“这就是太史令。”
孩子们把他围在中间,盘腿坐在地上,嘴里叼根尾巴草,纷纷问:“太史令是做什么的呀?”
拙尽作答:“太史令就是写史书那玩意儿的,比如你们要上私塾识字,要么是三书五经那些看不进去的烂东西,要么就是历朝的记录,方便你们认识如今的太平从何而来,内容不过就是打架打架再打架……然后换个地方打一场特别大的架,再换些人打架……”
“若学究还在身边,你这番言论要吃定好几记竹板了。”
拙尽还沉浸在和孩子们吹嘘中,一时没反应过来,脱口而出:“老子怕他?就算瘸了一条腿照样儿比那老东西跑得快——”
坐在腿上的小女娃拍了拍他的肩膀:“路瘸子,是画里的人!”
薄阳笼罩全身,拙尽不知如何言语,好似做梦一般。
驼他过来的老牛还在打盹儿,踏水的竹板哗啦啦流动。
那人站在船头,背一片阳而来,拙尽面朝阳光,坐得比他低,看不清楚来人的神情。他下意识抓紧小女娃的手:“一个梦怎么能做十五年……”
“我被你吓哭过?”
话语更清晰起来,拙尽“噌”一下起身,没站稳踉跄一下,伏冬立马跳上码头扶住他,两人从对方手心感受互相的暖意。
一如十五年前的雪日,拙尽不再背靠墙壁,独吞热气,伏冬也不再风掩呼吸,心痛难耐。他这一扶像是扶住年少的拙尽,回了梦萦十五年的遗憾。
拙尽不确定道:“……伏冬?”
伏冬点头:“嗯。”
拙尽又问一次:“伏冬?”
伏冬又点头,抓紧拙尽的手:“嗯,是我。”
拙尽再问:“你怎么……这里离大内有八个多月的路程。”
伏冬顿了顿,嘴角勾笑,回答道:“听闻有人造谣我,我是来吓回去的。”
手中传来温度,拙尽猛地想起作废的腿,他借力站直,同伏冬隔了些距离,故意将瘸腿藏在身后,侧着身子不面对伏冬。
伏冬却掰正他,让两人面对面。垂眸看见纸上的自己,伏冬问:“这是小时候的我,大了可还认得?”
风打眉梢,孩子们少不更事,只见一向开朗的路瘸子攥着一男子的衣角,鼻涕眼泪糊成一团。
那男子干净的湖蓝云绣衣裳被一顿乱擦,他也不嫌弃,还就着路瘸子低下的头将其带进怀里,让其埋首颈窝,呜咽闷声渐起。
海浪吞音,薄夏微暖的夕阳红光一片。伏冬轻贴拙尽耳边,仿佛回到那年拙尽吃醉酒,他似那般低声道:“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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