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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庆宣十四年,大漠千里硝烟弥漫,孤雁不成行,漫漫黄沙没过半日艳阳。行驼人步履匆匆,挥鞭向伏行的骆驼,风吹天长,浅显的脚印很快消失无踪。

队伍中面若弱冠的瘸腿儿郎黄沙铺面,双唇干涸皴裂,稍微一咧嘴就会有血汨汨泛出。

本是正当春意阑珊,此时却毒日头,独看远山尖端如柸中雪,双鬓形霜。

拙尽原是大内风流成性的富贵少爷,仗着自个儿是家中独苗,那股霸道劲儿从府邸传入大内城中。无论拙尽如何欺负别家孩童,布衣百姓只能睁只眼闭只眼,打落牙齿和血吞,不敢有半点异意。

大内谁不认识路家金贵的少爷,横行无忌,今天掏那家的鸡窝,明天偷另家的柿子,有时还悄咪翘起屁股和纨绔好友挤在木眼儿里看未出阁的姑娘如沐。

一句话来说,不要脸的事算是做尽了。

可就这么一个不学无术、总把学究气的直冒烟的少爷,也会在春心萌动之际遇见一个毫无防备闯进大内的商人之子。

庆宣帝在位,时事多是官位贵胄瞧不起商贾走野,文瞧不上武,武堵不上文泱泱大堪。

拙尽从来没有表哥那般的英豪志气,从军十年,获胜无数。家中随文官偏颇,但常胜的表哥总会得到主家的器重。

新进大内的商贾是位年轻的夫人,可拙尽看来,夫人眉眼间对一花一草都稍加精算。

“什么样儿的妇人什么样儿的崽,都不是好货。”

拙尽是这么想的。

不知夫人用了什么方法,暗道儿里将她的儿子塞进拙尽所在的私塾,角落里,拙尽听见夫人擦了擦少年的额头,笑道:“娘知道,咱们伏冬的心愿就是做一名史官。现下是第一步,来日往后,娘的乖儿一定能用那双手、那只笔写尽天道酬勤,苦民实事。”

拙尽头一次知道,甚么商贾、甚么街边狗,没有谁比谁清高,也没有谁比谁高贵。

妇人当道,本就惹了一身闲言碎语。可为人母,甘愿为了孩子承受无数啐沫。

*

拙尽嘴笨,平日除了欺负孩童和抢糖果,一时想找人搭话竟找不到什么话题。

他只是扯住下学的伏冬的腰带,桀骜道:“喂,你,我要和你做朋友。”

伏冬生的好看,一双眼真如蛰伏冬日的蝶,水波清明,色泽浅淡。白皙的皮肤在茂春里更为细腻,伏冬不喜别人靠近,翻手掀了桌案的墨盘,糟污了拙尽一身群青云纹的襟衣。

“喂!你干什么?!”

拙尽气结,这是他最喜欢的一件衣裳,一个商贾妇人的儿子胆子居然这么大?

伏冬眼都没抬一下,只从钱袋里拿出两锭银子,放在两人之间的桌案上。伏冬好似嫌不够,又补拿一锭黄金,抽回腰带直视拙尽的眼,言语疏离:“天青阁丈拙身量制作的衣袍,我赔得起。”

“但如果你招惹上我,你可就赔不起了。”

言语间威胁之意明了,可拙尽不是被吓大的。

伏冬离去的身影消失在簌簌作响的绿藻里,拙尽将伏冬赔的钱装进怀里带回家,放在枕头下面好生藏着。

转年冬月,拙尽俨然从小霸王变成了伏冬的小跟班,伏冬长伏冬短,老是惹一群老友不快。

表哥战死沙场,阖家都浸在悲伤的情绪里。庆宣帝却连慰藉的话都没传来一句,拙尽这才觉得,或许是表哥无意间挡了谁的路,为谁拦了命。

那一年,拙尽定了心愿。

从军。

“啪——”

这是拙尽有记忆以来,父亲头一次对他大发雷霆,他指着拙尽恶狠狠说道:“不准你去从军!我路家自前朝随今朝,从武寥寥无几,此世文官当道,你如何能从军!大族家也不会同意!”

拙尽也轴,从小到大,他做的决定没人能干扰,他擦掉嘴角被打出的血,吼道:“那表哥呢?他待我极好,不见你们有多瞧不起他,他军政十年,他护了北疆十年!”

父亲打碎了拙尽一年前从宝楼淘来的玉赋图茶杯,语气冰冷:“可他不姓路。”

当晚,拙尽走过没脚背的雪地来到伏冬家。

伏冬抱了件大氅给他披身,拙尽是吃醉了酒来的,拉着伏冬的手说了好些话。夜间烛火曳曳,风动窗摆,拙尽脸庞驼了两团红晕,眸色迷离,压根儿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十载黄烟,到头来不过陈沙一柸。”

“伏冬,我不想做碌碌无庸的文官。”

伏冬满上一杯雪水泡的茶,想起昨年霸王模样的拙尽同今日相比,实不得不说成长了许多。

拙尽嘟囔声渐小,伏冬低声道:“武路难行,可前路漫漫,总会拙扫顽石。愿你一切都好。”

*

腊冬还没挺过,路家在官道被人下了套儿,庆宣帝震怒,直贬路家主君连下好几个阶。

拙尽一直没什么心眼,可到此时,倒也知道发生了些什么事。

俗话说落魄的老虎人人欺,拙尽当然也不例外。

做了什么报得什么应。如今的拙尽家中虽有些落寞,但终究傲骨一身,平日同他作浪的贵少爷们却不顾后果开始围着伏冬算尽心机。

拙尽拦了一两次,可贵少爷们还是看不惯伏冬那副生人勿近的清高样儿,暗地里谋划如何在他回家的路上对付他。

深夜下雪,伏冬出私塾比平常晚了些许,路过西街巷尾时听见打斗声,伏冬脚步顿了顿,还是没往那边去。

大内混乱,伏冬不愿沾染是非,一切都为以后的提笔史官做好准备。

伏冬只记得,那年的雪下的很大,他前脚踏进家门,雪便已在肩头沉了好些。

“伏冬。”

“孟伏冬。”

“孟——伏——冬——”

“孟——”

伏冬紧了两步前来开门,雪飘进来融在衣襟领口,冰得伏冬一哆嗦。伏冬没好气地站在屋檐下,用那件大氅把自己围得严实:“你是不是有病?”

拙尽站在台阶下,他离得远,雪堆起来快没过膝盖,伏冬隔着纷纷大雪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大概知道他好像在笑,伏冬眯着眼问:“怎么了?”

拙尽摇摇头,在雪地里放了什么东西,道:“送你一件东西,好生保存着啊!”

他说完便走了,行为和话语都让伏冬摸不着头脑,拙尽沿着来时的路渐渐消失身影,悠长的脚印道儿被雪覆盖,像是拙尽从没有来过。

——不管是伏冬家门口,还是伏冬生命里。

伏冬顶了把伞去捡拙尽放的东西,杂物擦干净一看,指尖仿佛触碰了滚烫的物什,只能往怀里裹。

拙尽给了一支紫烟狼毫,难得一见的名中笔。

*

拙尽把人拦在西街巷尾,他本来刚淘来一支紫烟狼毫,想去给伏冬献宝一番,没想到会临了发生这件事。

被他们围在中间殴打时,拙尽只想着如何护紧这支笔。那些人抬脚踩踏在他的膝窝,骨头裂开的声音在吼叫的人声中竟然清晰可见。

剧烈的疼痛从断裂处蔓延,拙尽死死咬住牙关,咬出血都没有吭一丝声儿。

贵少爷们打完拂拾衣衫,啐口唾沫:“呸!你当你还是昔日高高在上的路少爷?你什么都不是!”

“你们路家落寞了!”

那些人走后,拙尽才囫囵爬起来,他要把笔送给伏冬。

赤血浸在白雪里,很快合二为一,看不见踪迹。拙尽拖着瘸腿一步一步往伏冬家中走去。

他不想被伏冬看出小霸王受了伤,只能站在离门口很远的地方吼伏冬的名字。跟拙尽想的那样,伏冬一脸冷漠地走出来,就算是隔了鹅毛大雪,睫毛上都挂着点点绒白,他依然能看清伏冬那张秀气好看的脸,和那双满是星光的眸。

这样就好。拙尽想。

拙尽装作完好无事地走远了,等过了转角,身子再也拖不起那条伤腿,他踉跄一下直直倒了下去。

拙尽抓了一把雪喂进嘴里,冰凉的雪遇热融化,从嗓子眼冷到心窝。

“孟伏冬,我等着看你提笔汗青的那一天。”

*

同年尾冬,路家举家迁去遥远的乌沙,拙尽走前没有告知任何人,默默地和家人收拾好行囊离开了大内。

主君辞去官职,看着儿子叹了口气,“作孽啊。”

*

三年后,伏冬科考甲榜首一,这是黄纸上唯一一个出身商贾之家的考生,消息传遍邻城大内。

半年后,当朝最年轻的孟姓太史令上任,专写流民百态,世间疾苦,文章愤世嫉俗,话锋犀利,连那双眼睛都能让人发怵,猜不透心思。

十年后,太史令在大内开办了个专供皇子世子求学的私塾,有学生注意到,太史令为官十年,手中经年不变的总是那支紫烟狼毫,学生问:“史令大人,这笔上的狼毫早已水发,为何迟迟不换呢?”

令学生震惊的是,常年端着一副生人勿近模样的太史令竟然不可察觉地提了嘴角,眸中充满笑意,看着那支笔道:“这是儿时一位友人所赠,如今分隔四方,也唯有此物能够念一念了。”

“那一定是位好看的女学究吧?男子的心才不会这么细呢。”

太史令抿了一下唇,半晌才道:“他心思确实细腻,别人都怕他,因为他桀骜、脾气坏,可他却很好。”

学生瞧见笔端有刻字,凑近一看,“呀,史令大人,这是……嗯……”他眯着眼想瞅个仔细,“嗯……有点看不清了……”

太史令大方展开笔身,学生们还是看不清,他干脆拿了张宣纸,将笔身上的话写下来:

前行路漫,君着意安。

路拙尽。

“路拙尽?是多年前那个纨绔子弟?”

有学生想起来,家中某位表哥好似少时被欺负过。

太史令点头:“嗯,是那位路拙尽。”

那年初识,他把拙尽的衣衫弄上墨汁,本以为往后没有好日子过,可他下学却发现拙尽躲在假山后的池塘边捞水搓衣角。

“啊啊啊啊——臭伏冬太可恶了!我的新衣服啊啊啊——要是被母亲知道我又弄脏一件衣服,我可就没有新衣服可以穿了!臭伏冬臭伏冬!”

浓墨哪儿有那么容易洗净,可拙尽只是口头要强一点,干脆糊了把稀泥捂上脏处,学究问起也是道自己贪玩,不小心摔在泥里,糟污了衣裳。

只字未提是他所为。

最后一面的雪日,那支覆了雪被的狼毫笔身挂了点点被水稀释的血渍。风呼雪掩把他的脚步声吞下,他追去转角,只听见急促的喘息和衣服摩挲撕碎的声音,再听见拙尽咬牙笑着喃喃自语,说要看他提笔汗青。

他背靠在转角的墙边,耳边听着稀碎的话语,喉间怎么也咽不下几分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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