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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成阳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根本就没注意到曲年说了什么。
“走吧,去医院吧。”
曲年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重新直起来腰。
刘成阳踉跄着站了起来,整个人看着比曲年还落魄。
一般出事去的医院都是就近原则,曲年和刘成阳打车过去不过二十分钟,根据李秀春给位置上了楼。
这场事故受伤的人很多,医院里到处都是急匆匆奔跑的医生和家属的哀嚎声,曲年穿梭在其中,有种不真切感。
穿过人群在手术门口看见刘秀春的时候曲年忽然停住了步伐。
算起来他们从上次之后就再也没见过面,再见的时候太过匆忙,他连该用什么表情都没调整好,没有任何的心里准备,再见的时候却是李秀春半百的头发。
父母衰老的速度永远赶不上自己的想象,而在一眼就可以看出贫富差距的冬天,刘秀春穿着她好几年都不变的棉袄双眼红肿失神地盯着手术室的门口,直到听见背后的动静才慢慢地转过头,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泪在看见曲年的那一刻又流了下来,她张着嘴,却只是短暂急促的啊了一声。
“妈!”曲年迅速的摒弃了刚才的陌生感,立马冲了过去,攥着她的手安慰道:“别担心,找到了,进医院了就不会有事了。”
“小远的腿被压住了,刚才来了好几个医生,我听见他们说腿可能会有问题,怎么办啊,他才二十多岁,他的腿要是有问题该怎么办啊。”
刘秀春伸出颤抖的手比划道:“全是血,我都看见了,医生说他身下还护着一个人,要不是因为那个人他也不会伤到腿。”
“我宁愿他当个坏人不要救人,我只要你们平平安安的。”
曲年的话哽在嗓子里,没再说出来。
他的安慰翻来覆去无非就那几句,而李秀春却是真实目睹全程的,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痛苦。
“请问曲聿远的家属是哪位?”
曲年无措沉默地掐着自己手的时候,走廊不远处忽然走过来了一个医生和两个护士,面目严肃地询问道。
“我!”曲年连忙应道。
周围的人都投来了同情的目光。
医院的点名比课堂上的更可怕,曲年怕李秀春再听见什么受不了,急忙起身走了过去小声道:“我是他家属,请问是又出什么事了吗?”
“请问你是曲年吗?”医生看了他一眼确认道。
“是我,到底怎么了?”一下子被陌生人喊出名字曲年有些状况之外。
医生舒了一口气:“你好,朱医生刚才已经进去了,他的医术你不必担心,现在已经很晚了,你可以和你家人去隔壁休息室休息一会,待会有护士会带你过去。”
“你怎么认识我的?为什么我可以——”
曲年一头雾水,连语言都不知道该怎么组织下去,磕巴着希望医生可以懂他的意思。
他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个医生,那在医疗资源如此缺乏的现在,为什么自己可以有这样的特殊待遇?
“具体我也不太清楚,我也是刚接到通知。”
医生的时间应该也很紧张,说完这句话后看了眼时间就说他要走了,有事找旁边的护士,只留下曲年一个人站在原地。
李秀春也隐约听见了:“年年,那个医生是你朋友吗?”
“不是。”曲年反应了一会捏紧了手,然后对她说:“妈,我先出去打个电话。”
他往外走了几步拐了个弯,手里紧紧地攥着手机,点开了通讯录。
寒冷的冬夜,一直到屏幕上被印上了朦胧的雾气,他才按了下去。
第一个没人接,曲年蹲在角落里发了一会呆,等了十五分钟又打了第二个,这次被人接通了。
对面是沉重的呼吸声,曲年靠在坚硬的墙壁上开口:
“医生是你安排的吗?”
“是。”
对面隐约传来风声,回答的很简短。
心里的猜想被印证后,曲年握着手机一时间却不知道再说什么,但立马挂断又不太礼貌只好没话找话:“谢谢,我刚刚没打通你电话。”
“我刚才在飞机上,没接到。”
飞机?
曲年有点愣,连夜的辗转让他的脑子有点不太清醒,他看了眼手机,现在是凌晨5:36。
对方那边的风声越来越大了,呼啸到模糊,但是始终没有挂断电话。
“你…现在在哪里?”曲年心里隐约有了猜想,声音变得艰涩。
对面风声的呼啸声越来越大,大到刺耳,夹杂着一点喘息的声音。
曲年就那样呆呆地握着手机。
过了一会,对面忽然安静下来,曲年忽然听见沈州说:
“我在门口。”
“你抬头。”
沈州大步走了过来,身上浸着一层深夜的寒气,确认曲年看见他后才挂了电话,走过去握着对方的肩膀安抚般地紧捏了一下,说:“朱医生过来了吗?”
曲年看见沈州后一瞬间像是魂被人掐住了一样,随后才迅速回神道:“刚进手术室了。”
“那就好,朱医生是这里最权威的骨科专家了,等你弟弟情况稳定一些了,可以转去三院,那边我刚刚在路上已经打完电话了。”
沈州简短的把安排和曲年说了一下,然后转过身打了一个电话过去,三两句结束后,才对曲年说:“阿姨呢?”
“在手术室门口。”曲年眨了眨干涩的眼睛说:“她不想休息,说要在外面等着。”
沈州看着他:“但你要去休息,你现在身体受不了这样,我在这里没有关系的。”
“我现在怎么可能睡的着。”
曲年从下飞机后就一直麻木的面容忽然一点点的融化,他隐忍的克制着呼吸终于吐露心声:“我根本闭不上眼。”
眼睛一闭就全是刘成阳满手的血,哭着的脸告诉他,爆炸时,曲聿远浑身是血的惨样,眼睛一闭就是李秀春形容枯槁地瘫在手术门口寻死觅活的样子,眼睛一闭就是那套房子,他怎么可能睡得着。
“我真的睡不着……”
曲年越说呼吸越困难,嘴唇惨白,脸却涨得通红。
“曲年!深呼吸!”沈州立马上前扶住他,手轻轻地拍着曲年的后背,安抚道:
“没有关系的,医生我已经安排好了,也咨询过了,你要相信医生。”
“你现在不能再出事了,阿姨会受不住的。”
沈州俯身看着他哄道:“深呼吸,年年,呼吸。”
曲年勉强深呼吸了两口,坐在墙边喘气,肚子有些隐隐作痛,也许也不是肚子,他已经分不清自己身上到底哪里疼了。
“谢谢。”
他低着头难堪又无所适从地说了今晚的第二句感谢。
而沈州听着这两句完全和之前的曲年搭不上边的感谢,心里没有一丝的开心,蔓延上来的是淡淡的心疼和难过,他看着对方柔顺的头发,手下意识要抚上去,但周围人来人往的环境让他还是放了下去,只是扶着他坐到旁边的椅子上说:
“你不要动了,过一会有人过来送早餐,你先把你那份吃了,我现在去找医生。”
朱医生还在里面手术,沈州只好和先去手术室外面等着。
刚一过去就看见门口的两个人,一个是已经哭到精神恍惚的李秀春,椅子她已经坐不上了,只能歪倒在地靠在墙上看着手术室,另一个是一直浑身发抖的男人,满手都是干涸的血痕。
手术室里面进了一个生死未卜的人,连带着外面也飘着三个不守舍的魂。
沈州站在那里,如果不是曲年他其实并不想踏进一步,上次和李秀春的会面着实称不上融洽,但此刻他还是走了过去,对刘秀春说:
“阿姨,你先去休息一会吧,我在这里看着不会有事的。”
李秀春抬头聚焦了一下眼神,然后瞳孔骤缩:“你怎么在这里?”
她认出来了,那一场家丑里面唯一一个外人。
“医生是你安排的?”
“是我,刚好认识这里的医生就打了个电话。”沈州没有隐瞒。
“你别骗我了!”李秀春的目光在面前这个男人和不远处出现的曲年身上饶了一圈。
谁会三更半夜不睡觉大老远地赶过来?谁会不怕麻烦在现在这个情况下依旧给他们安排好医生?
沈州立马截住了李秀春的下一句话:“阿姨,我们先进休息室再说。”
三个人各怀心事地走进了休息室,刚一关门李秀春就立马紧盯着刚进来的曲年质问道:
“年年,你告诉我,你们是什么关系?”
“你告诉我,这个男的和你什么关系!”
曲年脸色惨白,目光躲闪地看了一眼她,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两个人客观意义上现在的关系很复杂,没有情侣关系的约束,之前的逃跑更谈不上分手,那个阴差阳错的U盘,肚子里尴尬的孩子,上次的强吻,这次的医院。
曲年发现他和沈州简直就像一滩浑水,每次还没沉淀完看清真面目就被又一次匆匆来的事件搅乱,发展到现在,他居然真的没有办法用什么妥帖具体的名词来表述两人的关系。
不是朋友,也不是情侣,唯一合适的同学也在毕业的那一刻失效了。
“我们是朋友。”
没有等到曲年的回答,沈州率先打破沉默,这种情况下没必要争什么,他也不想让曲年难堪。
“你别想骗我了!谁的朋友会做到这种程度!上次走的时候我就应该看清楚的!”
曲年的沉默简直是击溃李秀春的最后 一根稻草,她立马回想起上次沈州带走曲年时的眼神和场景,一瞬间像是明白了什么,拉着曲年的手仓惶求证道:
“年年,你告诉妈妈,是不是他逼你的,你以前不是喜欢女孩子的吗?是不是上次他过来看见那些觉得猎奇就故意逼你的?”
“阿姨,我们不是——”
“你滚!”李秀春一把挥开沈州的手,崩溃又凄厉地对他大喊道:“我们再穷也不卖儿子!”
“妈,不是那样的。”曲年终于艰难地开口了,“他没有逼我。”
“肯定有!”李秀春快接受不了了:“不然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都病了!”
不是病了,她的两个儿子怎么都会这么不正常。
“年年,要是小远这次能挺过来的话,你就原谅他吧,”李秀春应激般的强硬拉着曲年的手道:“我们一起回家,妈妈不要求你们有什么大出息了,你们平平安安的就行,好不好?”
曲年原本低着的头猛地抬起来难以置信的重复对方的话:“原谅?”
“你要我原谅曲聿远?”
他原本就满是泪的眼睛终于因为这句话泪水全流了下来,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刚才内心的酸涩满涨立马消失殆尽:
“如果我现在说曲聿远没有沈州介绍的医生就会死,你今天是会像现在这样坚决的拒绝沈州还是会为了曲聿远再把我卖出去?”
李秀春有些不知所措,随后才哀求着开口:“你们是兄弟……”
“你也知道我们是兄弟?”
曲年推开了李秀春的手,觉得好笑,眼泪挂在下巴又落下看着李秀春:“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偏心?”
“你总是告诉我们,要和睦,要好好相处,但我后面想了一下我和曲聿远不是没有和谐的时候,是在我还没察觉到你的偏心之前。”
察觉到之后先是迷茫、失落随后逐渐明朗后的就是嫉妒和厌恶,同样是妈妈的孩子,为什么总是厚此薄彼?
认真回想起来,其实在曲年的记忆里,曲聿远除了那次强奸,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反而一直很乖,很好欺负,那到底是什么让自己那么恨他,原来是一直要他们好好相处的李秀春的偏心。
“上次的事之后,你看起来好像爱我了一点了,我站在晚上的车站里,看着你每个月默默给我转的钱,狠狠哭了一场,我以为你变了,就算是因为内疚我也很开心,可是今天我发现我错了。”
曲年看着李秀春:“我们见面这么长时间你有问过我一句吗?你有发现我现在有什么变化吗?”
刚开始见面的时候他还害怕自己的肚子会被李秀春看出来,结果她根本没注意到,从始至终嘴里就只有曲聿远。
“分别的这几个月,我连你一个电话都没收到过,而你却一直陪在曲聿远身边,如果不是这一场事故你还会主动打电话给我吗?”
“你能不能不要这样对我,”曲年哽咽道:
“能不能不要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给我一颗糖,又在我逐渐抓紧你的时候,清晰地让我看清楚你给曲聿远的爱和我比起来有多不堪?”
李秀春流着泪想要开口:“年年……”
“如果上次是我强奸曲聿远,那在今天的这场事故里,你希望死的会不会是我呢?”
“妈妈,我永远永远不会原谅曲聿远,如果只有原谅曲聿远才能一起回家,”曲年垂着头轻声道:
“那我以后就不回去了,我也不会再等你电话了。”
“我走了。”
曲年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坦荡的把爱这个字说出口,中国人的感情总是内敛,而农村人也格外不擅长表达爱。
于是他抱着期待抱着痛苦抱着落寞,一点一点酝酿,慢慢劝自己都已经多大了不要纠结这些酸倒牙的东西,他以为自己已经快不在乎了,但今天见到李秀春听见她说的话之后他发现不是这样的。
爱不能比较,可爱不能不比较。
李秀春可能是爱他的,但李秀春必定是爱曲聿远的,每当曲年抱着那一点点沾沾自喜的时候,就会发现李秀春给他的和曲聿远比起来有多么的相形见拙。
他抱着最后一点希冀过来,此刻算是彻底死心了。
怪李秀春,怪曲聿远,折腾来折腾去,曲年是真的累了,也是不想再期待下去了。
“噔噔噔”
休息室的门象征性地被敲了几声后,就打开了,一个医生走了进来,他已经疲惫到没有其他的心思注意这里奇怪的氛围,只是说:
“病人的情况不太好,目前还在昏迷,至于腿,如果后期恢复的好,应该不影响行走,你们现在可以去看一看他。”
他说的委婉,在场的人却懂他的意思。
李秀春几乎是立马就要冲出去,但忽然转头看了一眼曲年,哭泣道:“年年,妈妈不是那个意思,但是小远现在——”
“妈妈,你去吧。”
曲年分的清轻重缓急,他的情绪也不是此刻才有、才爆发的,理解但也不会再原谅了。
外面一点点的太阳已经升起,早餐店的门口也开始冒着热腾腾的热气。
他并没有和李秀春一起过去,而是逆着人群寻着之前来的路,一步一步坚定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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