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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奉星如先是为他的石破惊天震悚,凝视着那瞳孔里的倒影久久忘言。随后一股巨大的荒谬自地幔深处掀涌而上——只是,幽暗之地,必夹杂了人难以镇定直视的恐惧。他在恐惧什么?恐惧何样的事实?奉星如迅速省去了这个他不敢追问到底的拷问,而直勾勾地对上柏兰冈的逼视——

“如果二少爷不喜欢,又何必如此尽心?”

奉星如盯着他,说:“柏兰冈,我是男人。男人都是什么东西,我们之间想必不会有人不清楚。”

“照你说,男人都是什么东西?我不懂。”

奉星如没想到柏兰冈气性如此——他撂下这样不顾脸皮的一句,倒堵了奉星如的话。他默默良久,窗外繁华市景渐渐寥落,隐约地渗进了水腥,或许离海岸不远了。阴蒙蒙的天,在沙滩上走走,倒是不错——人既不很多,又无雨,很适合落空。

“思仪……她还很年轻。”奉星如酝酿着,终于甘心吐露一二:“她比千乐还小,年轻到我很难相信——她将来怎么处世。她还很漂亮。一个漂亮的,年轻的,无依无靠的女孩子。我没有办法向你解释——但我确实觉得,我对她有一种责任,或许是那个凌晨她打过来的电话吧。”

奉星如闭上眼,苦思冥想,他没有完全诚实。这份责任,来得更早——在他和左思仪都没有发觉之前,它已如神谕降临。或许在商场里共度的时光,那个不详的告别;或许更久远之前,那个奉星如在韦家花园误入花径的午后。

柏兰冈的回应则是鼻腔里喷洒出来的轻蔑,“多管闲事。她手上拿着韦家存在海外的两个亿,私银信托年年给她和她小孩八位数分红,论生活,她比你滋润。用不着你替她担什么心,少同情别人。”

奉星如泄了气,靠在头枕上,默默无言。他不期然想到,换成柏千乐在此,恐怕也会异口同声——柏千乐未必有柏兰冈刻薄,但他们的冷漠,只怕青出于蓝。年轻的柏千乐也会同样告诉他,韦世济韦其美如何狡兔三窟,如何留下后手,左思仪如何衣食无忧富贵无虞……人心得失,他们只看重“利”。奉星如毕竟不是圣贤,人生在世当然衣食为天,他也不能指责什么——哪怕他自己,难道不为那两个亿动摇?越是如此,便愈发无奈——或许旁人也这样冷言看他,如今房车名利在手,离婚又如何,被豪门扫地出门又如何?几年光阴买段下半生衣食无忧,什么样的好福气!

于是奉星如也发觉,他仿佛自找没趣。

他不再强辩,沉寂再次漫延,柏兰冈一时耳边空落,倒斜了眼觑,只见一个好似半凝固的侧影:“伤心了?我说话不中听?”

奉星如侧了头,自嘲地笑笑,“哪里,二少爷向来慧眼如炬,金口玉言。”

“少跟我装逼,奉星如,别拿这套恶心我。”

“那我说句实话。我很少对别人说什么实话。”奉星如察觉柏兰冈的口吻好似比方才容易了些,尽管他也不知道男人之前的硝烟味从何而来——他又想起左思仪的教诲,惭愧与自己于人情幽微之上的愚钝。他仿佛总在柏兰冈的情绪变幻之后,看见云卷风涌,嗅到山雨欲来,而不知道风何时起于何处的青萍之末。但男人心情回转,总好过堵着火气。他看了看柏兰冈的脸色,陈述道:“我想知道,既然你们这么看左思仪,那么别人又怎么看我。”

这问题很愚蠢,他情知。于是他也不等男人如何冷嘲热讽,自顾自道:“我知道我在你们的圈子里风评差到底——贪慕虚荣,攀权附贵,说我费劲心机,傍上二少爷。机关算尽,还抓不住你的心,跟你的家人又不清不楚。不忠不贞,是你们这个圈子的大忌,对吧。”

男人的脸色果然不大好看,声色严厉:“我没给够还是柏家少了你的?管别人怎么看,你自己拿够不就行了?”

“我的话不好听,二少爷别急着生气,我一直都知道在你眼里,我就是你的污点。那时候我怎么面对你,面对我们的关系,大概我也记不清了。”即便而今回望,奉星如也有偷窥陌生人之感——仿佛不是他亲身经历的难堪,他站在冥途的岸边,看陌生人的往事回溯,而往事终究也漫漶不清了。但究竟是旧日难寻,还是他不愿直面不堪,那么多孤枕难眠的夜晚,那么多下不来台的尴尬,那些人心冷热,真的能释怀么?谁又肯如此伟大,宽宏大量?

奉星如不愿深究,他将这一段揭过,不再提。“但是我想,或许别人想我自己,比我想我自己清楚——我其实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算计了这么多,我只知道当时的确看见二少爷,便头昏脑热。”

男人脸上稍霁,未等他乌云散去,奉星如又火上浇油:

“但是你们家的荣华富贵,我或许确实动了心——这世上很难有人能拒绝吧?我也说不清自己,现在看来,或许我也并不无辜。我才发现人总会自我美化——说服也好,哄骗也罢,总之得哄着自己过了心里的关,才有理由原谅自己。我以前总是逃避,今天思仪……让我思考了很多。”

“无法否认,人不是一个自我的存在,而是社会关系的总集——马克思这话不错。换句话说,我观世于我,那么我必定也有人心不足的时刻,无论我自己愿不愿意承认。”

男人或许听懂了,也或许不能理解奉星如的庸人自扰,下一个绿灯亮起时,巴博斯已咆哮骋去。

“所以,这是你选择了柏闲璋,又选择了柏千乐的理由?”

也许他和柏兰冈当真是上辈子结了血海深仇——男人总是能刺破他心里防备最薄弱之处。奉星如喉咙里含了一口腥气,他听见自己冷笑,奇怪于自己也会发出那么冷酷的声音:“还要说多少次,二少爷,我真正选择的,只有你。”

柏兰冈始料未及。

奉星如没有看见他墨镜下微微张大的眼眶,一而再再而三地扒弄自己的不堪,叫他屈辱:“尽管对你而言是侮辱,有我这么不要脸的人狗皮膏药一样贴在你柏兰冈的名誉之后,毫无贡献却分走你一半功绩和荣耀,但是当年,奉太太领我上门的时候,我眼里只看见了你。”

“你什么意思?!”

屈辱压成了火,奉星如简直不明白他何必还要咄咄逼人,他深深呼吸,将带着香氛的空气压入肺里,又重重地吐出去:“二少爷,我虽然虚伪,但不至于这点心声也要骗过我自己。你还不信,那我也没有办法。”

突然提速,极速地变道,巨大的惯性——刺耳而猛烈的刹车,奉星如猝不及防撞到靠背,还没等他从巨变里挣扎出来,男人力道大得可怖的手已经钳了过来,虎口卡着他的脖颈收紧,墨镜已经被他不知什么时候丢弃了,那双在眉弓和鼻梁的阴影下藏得很深的眼珠子此刻满是暴戾——阴沉沉地,乌云密布,恍如天神在怒视地上的叛臣。在奉星如感到自己愈发缺氧的时刻,男人忽然松了虎口,未等奉星如终于窃取一丝生机,烈火焚香烧破了天,将他的口鼻、目珠、耳孔围堵得水泄不通。

奉星如心律快得要失常——濒死般的澎湃,简直不知道是因为方才的命悬一线,还是此刻男人毫不留情的——凶狠蛮横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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