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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逆着时间之河回溯,光影纷纷后退,树影、车漆、姣美的唇瓣、白色蓝色的衬衫、墨蓝色黑色的西裤,光滑的皮鞋,橘红色的桂花,绿得浓稠的叶片,老旧的窗棂,灰黄色的水泥外墙……还有檐下、树边、门外,屏风背后明的暗的居高的低洼的显眼的暧昧的隐匿的各方视线,柏千乐静坐在门内,哪怕隔着门,隔着镌刻着岳飞《满江红》手迹的屏风,他依然感受到万众瞩目——四面八方的窥视。身侧的窗厦敞着,他的眉眼在光里染成了微微的金白色。清凌凌的风从桂花枝头倾落,卷去了些许老人的味道,但总归吹不动衰老的顽固。那是药味,墨水味、汗味和因为人体逐渐衰竭而代谢不掉的角鲨烯的酸涩味——柏千乐从他浸在光里而优柔的眼睫下端详对坐的老人,屋子里不好闻的老人的味道,他自己知道吗?
他成就了这个国家飞速发展的黄金十年,他一度权柄在握,可是他也会在平和的午后,跟这个旧洋房一道散发着陈旧的气息。再好的疗养、再多的人手、再周全的照顾,也不能阻挡时间令一个曾经满面春风的老人发出走向生命终点的味道。
满江红,他看重的是哪一句?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还是莫等闲白了少年头?更或者——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柏千乐凝视他,他也在端详柏千乐。尊者不语莫开口,半晌,老何先笑了,投来的目光有穿破时空的力量,透过他缅怀着谁。“当年,早十来年了,你二伯也是坐在这里,一样看我。”
“你们家的男子汉,都是很像的。”老何每个字都放得慢,带着赏识般的欣慰,“当年他入伍手续办下来了,来我面前挂个号,我说老柏很有福气,他的儿子里没有孬种。兰冈主动请缨,要去最危险、炮火最凶的地方,不苦不难不要命他绝对不去,他决不当少爷兵。我说好,你要当少爷兵来享福镀金,我何铭长第一个不同意;你有这个觉悟,那就好办。当年他辗转几个军分区,打得最凶的时候,连我都没有他的消息,你们家太太很不好受,我还说过,有必要就该准备后面的东西。”
柏千乐默默无言,老何讲的古跟他的记忆照应了。那时候,时局动荡、尘烟纷扰,每天街面上流传着真真假假的战报和流言;一个班里,同学们不时请假缺课,人总不齐。再露面时,胸前的白菊,臂弯上的黑丝,又是谁家的哥哥姐姐、叔伯姑嫂。那些声光色柏千乐一一铭记:吃斋的柏夫人、愁云凝重的大人、终日长明的壁灯、还有那些金银纸降真香、明光烛和供奉台……连寿材都预备下了,现在想来,的确如何老所言,“准备后面的东西”了。
那毕竟是造就柏闲璋、柏兰冈赫赫威名的时代。彼时柏千乐尚且童稚,他没有直面惨烈的战火,而是隔着玻璃罩,他仍然在温室里;在常青山上的光阴陈旧漫长,漫长得无聊了,每天的伤亡登在报上,似乎也不过是城池变化的注脚。柏千乐心知自己没有评论高低的资格,因此只是沉默。老何满意他的乖顺,他也向来是最懂事的,因此道出真意:“乐乐,我的意见是,你二伯这件事过去以后,你就不要在军里了。你去接他的班,他十几年辛苦,丢掉了可惜。我们这班人么,老了,终于养了个得力的年轻人,不容易。”
终于是天光乍现。柏千乐面色不改,心里却翻起风浪,怪不得从前柏兰冈总是行踪神秘,原来这里头不止柏家的份。强悍如他,也作了人家好用的手套。
他甘心么?当年坐在这里,面对游刃有余的老何、或者比不输于老何的其他人——这些真正抓着权柄的巨擘,柏兰冈也是只字不提,他点头得甘愿么?
柏千乐不知道。他喉头呛出血腥气,那是强烈的愤恨逼出来的不甘愿。柏兰冈的沉默或许是接受,而柏千乐的沉默,是无声的回绝。这是他身对权势锦斓袈裟在人间的金身塑像唯一可作的反抗。老何明了,只笑:“千乐,不要不愿意。我不是空口提的。别的小孩看不懂人情世故的时候,你已经很应变了,这是你的聪明。只是聪明过头,你就没有你叔伯那样子的血性,你要爬到闲璋那样的高度,我看是难。我睇得好明。”老何讲了句方言,同时竖起剑指隔空点了点他。
老何叩了叩台面,柏千乐瞥了眼他的杯子,主动起身续茶水。除了絮絮的水流声,一时岑静。添了茶,老何端起来抿了抿,随手又置下瓷盅。“还有件事,倒是我的私心。我有个小孙女,年纪也不大,跟着她父母地方上调职长大的,所以没有这班京城公子小姐的坏脾气。她母亲今年升进部委了,她也来看看我。你们都是年轻人,接触接触不要紧。我是这个意思,你怎么想?”
柏千乐定了定气,他想,从小老何对他便照顾颇多,更是在一班大院子弟里对他青眼有加,他以为这便是老何的欣赏了。不料老何赏识他如此,宁愿将孙女都交托自己,何家金闺,难道会缺乘龙快婿?老何却把这红线签在自己手上。不论是非,对一个男人来说,这都是“知遇之恩”。柏千乐很承他这份恩情,然而一码归一码,苦恋而不得,便成了刻骨的偏念。他心里再容不下不相干的男女了。他叹息,恩义难辞盛情难却,他竟是要做这最难的事:“爷爷,您看重我,这份赏识之情,我很感激。以前您交代我办的事,我都照办;读军校的时候,您要我认真学习技术,将来努力报国,我也都听话。只是这两件事,恐怕我都不能答应您了。我知道自己没有大伯坚定,没有二伯血性,但是我也有理想。我除了是柏家的子孙,更是党和人民的将士,何况是军队培养的我,也是军队塑造的我,我不能当逃兵,这是忘恩负义。就像您的屏风,满江红,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忠君报国,男儿志在天下。”
老何点了点膝盖,微笑着说:“不错,男子汉就应当志在天下。”
“至于您的小孙女,我相信您看着长大的孩子,秉性自然是极好的。只可惜我心里已经有人了,哪怕不成,我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了。您记挂我,与我而言更是恩重如山,只是我实在不是妹妹的良缘,白耽误了她。”
老何听完,笑容简淡了,他微微垂目,思忖着什么。随后他吟了声,“嗯,原来是这么回事。你也有你的想法。”
而柏千乐辞别之前,他猛然地一句话,倒差点逼出柏千乐浑身冷汗,他笃定地说:“是老二家的那个吧。”柏千乐惊愕地回头看他,只见老何还是那副温和而洞察万物的微笑:“多少事我都晓得些,天底下瞒得过我的事不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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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名半纸,风雪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