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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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遵从阿莱的建议,常到森林中去,可这并没有增长喜爱,反而平添忧愁。你不再害怕森林了,至少不像小时候那样怕,可也不喜欢它。但这种疏离是不能倾诉的。这世道似乎认定了,自由是生物的天性,植物,动物,哪怕一个人类亦是如此。一个人类可以说自己不慕荣利,甚至不求上进,但绝不能承认自己对自由全无兴趣。
可你确实对所谓的自由兴趣缺缺,也对象征着兽人之自由的森林毫无向往,这使你对目前的生活产生了极深的怀疑。可理想的生活是怎样的呢?你不知道,于是并没有别的路走。
你只好尽力适应现在的生活。
在森林里也不是全无好处的,兽人们都不大管其它人的事情,这给了你空间,让你可以凭借独处整理自己,使偶尔的相聚变得可以忍受。你觉得,这么努力下去,大概总有一天,你会领略到阿莱口中“森林的妙处”。可你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某日,夜黑风高,几个全副武装的人类潜入森林,将你捉走,没有人发现你的离开。
那些人是为了安德鲁的遗产来的。他欠了不少赌债,曾一度用爱德华留下的资产还清,之后却又欠下更多。那日,被你咬了喉咙,安德鲁即刻死去了。赌场的催收人本没想着你的,若一条狗咬了人,让人染上狂犬病,其它人类也并不会非要找出这条狗来,列出法条,判他个死刑。可谁叫爱德华的农场已被安德鲁挥霍成空壳子呢?变卖农场的钱并不足以抵消安德鲁的债务。安德鲁是个烂人,可爱德华十分认真地对待了自己的人生,并指定安德鲁作为他的遗产继承人,你又是爱德华的遗产中,唯一具有自我意识且可能接触过其它遗产的那一个。
总之,赌场的人找上了你,询问你爱德华是否有其它遗产,你回答“没有了”。他们展示了辗转得到的、爱德华留给安德鲁的信件,告诉你,除了农场之外,爱德华还给安德鲁留下了其它遗产。但你并不知道这回事,且由于不识字,哪怕信件放在面前,也无法证实讨债人言语的真伪。
他们将你押解至爱德华的农场,那里已经被夷为平地,正待整理之后用作他途。他们押着你,与你一起踏过农场的每一块土地,试图发现隐藏的地窖,或不为人知的暗室。你被迫见证了农场的疮痍,玉米不见了,花儿也都被铲掉,哪里都没有农场车的影子,约莫是已经被变卖了。
他们问你,爱德华将东西藏在哪里,你说“不知道”,于是遭受了熟悉的毒打。你哀嚎着蜷缩了身体,滚地求饶,毫无尊严。与此同时,你意识到,阿莱说得对,你并不了解全部的爱德华,在农场之外的地方,他还有无数个侧面。这使你喉咙发堵。自出生始持恒不断的疲惫席卷了你,你忽然不想坚持下去了,尽管你自己也不知道这所谓的坚持是在坚持什么。
讨债人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由于你消极而不配合的态度,他们对待你的手段愈发酷烈,你身上多处皮肤被连着毛发剥下,被他们做了一条毛领,每次讯问你时都会戴在脖子上。你的伤口沾着灰和黑泥,腐败溃烂,生出蛆虫。与上次在安德鲁手上平静的、具有反抗意味的死亡不同,这次的死亡充满了人为的恐惧,你前所未有地渴望着一个终结,不论那终结是活着还是死去。
最终,其实也没有经过太长的时间,那个终结到了,正如你所想象的那样,并不是活着。
你被浸泡在剧痛当中,被浸泡在混合着蛆虫的血泥当中,意识混沌,但痛苦却并没有因为混沌而远离分毫。现下,这些糟糕的东西也在逐渐远去。你觉得自己在往一块巨大的海绵里面掉,这海绵是半流体似的东西,不断被分开,又不断黏稠地将你包裹进来。你曾拥有的一切都在一点点褪去,而你也随之一步步堕入真正的虚无。
你忽然恐惧起来,因“无”恐惧。虚无是那么可怕,以至于相形之下,痛苦都显得甜美。“我就要消失了吗?”你恐惧地想,你觉得自己大概会怕得面容扭曲、涕泗横流,可这时候,就连自己的脸和毛发,你都已经感觉不到了。
“我还什么也没有留下,我还没有农场……” 你惊恐地想。这时候,你已经不执着于农场了,可你还是想着农场。
你忽然爆发出极强的求生欲望,你意识到自己还不想死,虽然你也不知道活着有什么意义、是为了什么。
正在这时,你已飘远的意识猛地被拉了回来,似乎是有人接连用蹄子甩了你七八个耳光。不怎么疼,但挺热闹。
你吃力地撑开眼皮,眼底的惊怖与恐惧尚未散去,却猝不及防直直对上一双熟悉的灵动双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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