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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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元恢复得很顺利。经过阿麻吕的急救以后,他被送往军部总部的医院,得到了精细的照料和治疗。
克泽汨罗的战争结束得更是意外地顺利。裴元的精神力恢复如初用了三天,身体痊愈则用了五天。当他第四天从深度治疗中醒来时,负责照看他这间病房的医生正用光脑收看克泽汨罗战争结束的新闻。
“光荣的胜利属于克泽汨罗,属于联盟的全体成员!”
裴元只听到了这一句。
在他醒来的瞬间,仪器的声响提醒医生麻利地关掉光脑,来检查裴元的情况。
医生查看了检测报告后恭喜裴元,说他恢复得很快,再过两天就能出院了。可裴元却觉得脑袋隐隐作痛,精神力有种过度劳累的酸痛感,让对方再检查一下。
结果是一切正常。阿麻吕在关键时刻阻止了裴元精神领域的崩溃,加上他和裴元精神力匹配度很高,完美地链接了各处节点,让裴元的精神力量没有任何损失。
“也许是您的心理作用,裴中校,”医生说,“从濒死的状态中救回来的人多少都会产生幻痛。”
裴元接受了这个诊断,转而问医生关于克泽汨罗的情况。
“对外的说法是,联盟派出的援军剿灭了所有寄生者,收复了克泽汨罗所有的失地。但在军部内部有个消息,说此行还捕获一个关键人物——是人类,没有被寄生,但却将寄生者的卵带到了克泽汨罗,好像是被寄生者用奇怪的手段控制了……也不知道具体的情况怎样,我希望这是假消息。”
医生长长地叹了口气:“总不会有人乐意给寄生者卖命吧……”
“救了我的那位随军军医呢?山崎君麻吕,他怎么样了?”裴元问。在撤离废墟返回基地的路上,裴元中途还是体力不支昏迷了过去,不知后续如何。
“山崎上校将您转交给我们后,就返回了克泽汨罗的基地继续战斗,现在应该还在那里收尾各项工作。”
“裴中校您要联络他吗?”医生热情地将自己的光脑划到裴元眼前,“可以用我的,我把权限转给您。”
“……麻烦帮我接通我的光脑。”裴元客套又疏离地婉拒了医生的提议。
他有点怀疑这个医生是想套取阿麻吕的联系方式,对方一提到阿麻吕就两眼放光了。
等医生走后,裴元恍如隔世般地想起,自己一股热血上脑,动情地向山崎君麻吕告白的场景。
那时他近乎死而复生,仿佛大梦初醒,又自以为终于窥见阿麻吕的真情,心里满是不可抑制的妄想和激情,情不自禁地想把阿麻吕牢牢攥在手中。于是就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气氛、错误的地点,不管不顾地将过去隐藏起来的心意披露了出来。
其他人都吃惊地看着他们两人,没想到来救援一趟还能目睹影视剧里的战地爱情故事。
阿麻吕也被裴元突如其来的告白镇住了。他脸上的表情凝固了片刻,似乎感到措手不及,接着他平静下来,冷眼环视一圈,令其他人收回戏谑的目光。
然后他重新对上裴元赤忱的眼神,将自己的手从裴元手中抽回,又反过来用双手包着裴元的手,稍稍收紧。
“嗯,我知道了……师兄。”
阿麻吕的回复不咸不淡,除了最后关于师兄的称谓能听出几分温柔的语气以外,和平时的样子毫无区别。
“我……”裴元还想再继续表白阐明心意,但阿麻吕打住了他。
“你需要休息,之后再……等你好了,我们再来讨论。”阿麻吕冷静地拂去了裴元不合时宜的浪漫情思。
好吧,也许阿麻吕是认为我现在情绪过于激动,说的话不可信……病患在治疗过程中精神混乱而举止出格是常有的事。
裴元找回了一些理智,又不完全理智地下了定论——我知道阿麻吕肯定也是喜欢我的!
但现在裴元不太确定了。
或许阿麻吕当时难得的温柔只是面对伤患的正常态度,一种敷衍别人求爱告白的处理措施——光脑显示在他昏迷的三天里阿麻吕一次也没联络过他,没留下任何讯息。
近期的通讯记录里除了亲朋好友、原派团队的同事外,还有他和阿麻吕的导师也曾尝试联系裴元。
于是裴元先回复了他们的导师。
他们这位老师一把年纪,心肠随着年龄增长愈发柔软,见到自己的学生安然脱险,不免老泪纵横了一番。不过他毕竟是年轻时见过大风大浪,如今也名声显赫的能人,很快就恢复了情绪。
“我真高兴……你们都能在克泽汨罗的大灾难中活下来,还表现得如此优秀……过去我有许多朋友都没能从战场上回来……”
导师感伤而欣慰地说:“没想到安稳的克泽汨罗会发生那样的悲剧,我心里很愧疚,克泽汨罗的实习本该给你们适度的磨练……”
“您不必苛责自己,您为我们做得够多了,”裴元劝慰老师,“是我和阿麻吕自己决定留在克泽汨罗的。”
在克泽汨罗确认出现了寄生者后,导师立刻动用了人脉,想要让两位学生尽快脱困。撤离没有精神力、也没有被寄生者感染毒性的普通民众都只有三天的期限,而具有精神力,即存在孵化寄生者风险的人想要撤离更是受限重重——谁也负不起把寄生者传染到其他星球的责任。
他们的导师用多年打拼树立的信誉和威望来为两位学生谋求生路,裴元和阿麻吕很感动,却还是拒绝了这份好意。根据联盟的军事法,身为实习生的他们即便走了也不算是逃兵,只是他们都心高气傲,又都忠于理想、信奉个人的道德标准,绝不想让自己成为自己心中的逃兵。
在那之后,克泽汨罗的通讯封锁了。寄生者能模仿宿主生前的技能向外搜集和传递信息,为了防止被寄生者窃取机密,克泽汨罗的信号设施启动了自毁程序,驻扎的军队用上了应急的内部通讯设备,整个克泽汨罗只有基地里还剩下唯一一条能和外界通讯的网络,由基地的司令掌管,其他人无法启用。
因此裴元觉得很疑惑,阿麻吕是怎么找到人来救我他的?还把他转移到军部总部来了?
思前想后,他做出了猜测:“我最后能获救,应该也是老师您的关照吧?阿麻吕他是如何联系上您的?”
难道那时候联盟觉得胜券在握,允许重建了新的信号设施?
导师和蔼地笑了:“不,这可不是我的功劳,我帮的是小忙,于我而言算不得什么,付出了努力的人是阿麻吕啊。”
“在接到阿麻吕的通讯请求时,我是万分惊讶的——他用的竟然是有司令权限标志的通讯链。”
“他坚信你还活着,请求我立刻从最近的星球调遣人员来帮忙搜救你,再把你送到合适的地方接受治疗。”
“通话时间有限制,我们只来得及交流关键信息。他没说前因后果,所以我也不太清楚他是如何行动的,你之后可以详细问问他。”
老人家说着说着,脸上的神情愈发感动:“幸好你们是一起到克泽汨罗的,师兄弟可以彼此有个照应……有时候,人心之间的相互支撑比任何防护都要牢固。”
裴元也受到了触动:“是的……确实如此。”
在克泽汨罗战火纷飞的几个月里,每每觉得无法坚持下去时,看到依旧固执顽强的阿麻吕,裴元就还能再加把劲。身边有个与自己同道而行的人实在太好了,裴元深有体悟。
“你们从以前就一直很要好,要珍惜这份难能可贵的情谊,继续保持下去……”导师回忆往昔,产生了怀念之情,“别等学生时代的好友都不在了,才回忆起以前的美好岁月……”
说得是……啊?
啊……????
感动中的裴元察觉到了不对劲的点。
老师刚刚说,他和阿麻吕从以前就很要好?
老师是记岔了吧,那三年里他和阿麻吕每天连对方的脸都见不到,哪里关系好了,他们两个明明是来到克泽汨罗后,靠并肩作战才有了交情吧?
可能老师是在提醒他们以后要齐心合力,别再像以前一样针锋相对?
“以前我和阿麻吕年轻气盛,总想要赢过对方,闹出不少笑话,让您见笑了,”裴元不好意思地说,“来到克泽汨罗后,我们才逐渐了解对方,放下了隔阂……”
“原来……是这样吗?”
这回一脸疑惑的换成了裴元的导师。
“我以为你们那时候关系就很好了……你们总是看着对方笑,不是吗?”
什么?
裴元脑袋一懵,矢口否认道:“这,这不可能吧?”他就算了,阿麻吕怎么会对他笑?那时候阿麻吕应该很讨厌他才对吧。
“看来,你们师兄弟之间可能存在误会……”导师若有所思,“还有你们才知道的秘密。”
老人家十分好笑地说:“你们年轻人真有意思……既然如此,我稍后送一份礼物给你,祝贺你们都平安回来吧。”
导师下线后,将他所说的礼物传输了过来,是一段全息影像,文件名是“两个充满理想的、热诚可爱的学生。”就像父母都热衷于给小孩录像留念,他们的老师也录下了两个学生日常相处的有趣片段。
裴元点开它,一瞬间,他站在了熟悉的教室里,而“裴元”和“阿麻吕”正在讨论各自的理念。裴元还记得这件事,他们互相攻击彼此派别的弱项,最后以阿麻吕的一句嘲讽结束,不欢而散。
“人体的承受能力是有限的,过度的机械改造和基因改造,会造成身体机能或基因系统的衰退,”“裴元”说,“你们新派的研究前景注定走不长远。”
“脑域研究是新派注定存在的短板。你们的改造技术会加重改造对象脑域的负担,埋下精神力崩溃的隐患。而一旦伤患脑域受损,为了维持已有的改造系统,你们又得继续用改造技术修修补补。”
“你们自己也清楚,涉及到大脑的改造如果超过30%,就算人还能活着,也不一定具有原来的个人意识——按照通俗的说法,就是这个人失去了灵魂,只能靠着外界刺激产生反应,或者依照习惯行事。”
“那也比死了强。”“阿麻吕”回复“裴元”。
裴元有些意外,阿麻吕的脸上没有当初他以为的那种讽刺的表情,只是平静地在和自己说话。
“北方政府的要求,新派的研究理念,都是基于战争条件下产生的,”“阿麻吕”说,“我们以让战士们尽可能活下去为目标,确实无暇顾及其他。”
裴元注意到阿麻吕这时候攥紧了手中的笔。之前由于受到同模化的影响,他看不到阿麻吕手上有东西。
“改造技术的弊端我们一清二楚,也会通过各种辅助手段减少和减轻影响,但我们不会放弃研究方向,战场上我们的改造技术是最优选,不然要靠你们原派的技术吗?
“以和其他种族同化共生来提升疗愈力和精神力……本质不过是效率低下的基因改造罢了,当然,你们原派认为这是加速了的‘进化’,安全性和稳定性更高。
“但事实真的如此吗?其他智慧种族为何会情愿成为人类进化的加速器?
“人类在许多智慧种族面前都显得非常弱小、进化落后,你们需要小心,别到最后反而被他们同化,变得不再是人类了。”
“进化是人类唯一一条出路,”“裴元”说,“别忘了,人类在进入星际时代后,就一直在进化。”
“第一次的进化,是濒临灭绝——如今已经灭绝了的索兰星人帮助人类激活了精神力,有了精神力后的人类,才在联盟占有了一席之地。
“联盟内部并不禁止种族间的倾轧,人类要延续下去,必须联合尽可能多的种族,了解他们的生存方式,融合他们的生存能力,从而加快人类自身的进化。
“至于‘进化之后的人类还是人类吗?’的问题意义不大,如今的人类,和古地球时代的人类比较,已经是两个种族了。
“决定人类是否还是人类的关键,应该是传承下来的身份认同感,同时我们原派也会尽可能地让人类保有独特的基因链,避免被其他智慧种族覆盖。”
“你也别忘了,人类在进入星际时代的初期,受到了多么残酷的压迫和剥削,这都是因为人类战力低下,无法自保。”
“阿麻吕”说:“原派之所以能和其他种族谈判,商讨共同加速进化,也是建立在人类之前的战力得到积累提升的基础上,否则你们早就被他们蚕食充入基因库中了。”
“北方牺牲的战士不是平白无故牺牲的,他们不仅巩固和扩大了北方政权在联盟的影响力,也为你们南方提供了庇荫——我们在联盟同登记为人类,北方的士兵牺牲了,你们的牺牲就能少一些。你们南方经受战争的能力没有我们强大。”
……
“裴元”这回没有立刻反驳,他知道阿麻吕说的是对的。在其他种族看来,人类的分裂滑稽可笑,只有少数清醒的人类才知道,分裂战争不过是几百年前,人类的领导高层为了延续种族作出的无奈之举——当时的人类在部分智慧种族眼里已经显得有些碍眼了。
走战争还是和平之路?
选武力还是生存能力?
太过贪心会招来灾难。
联盟中早有数个占据霸权的高等种族,不会允许人类成长为没有弱点的对手,人类也没有足够强悍的底牌可以与他们谈判。
二选一只能选其中之一。
北方和南方最后要么分道扬镳,往截然不同的道路进化下去,成为两个新的种族。要么最后牺牲一方,让另一方延续火种。
沉默了许久后,“裴元”沉闷地说:“也许……也许哪一天,我们不用再为此争执,我们的研究也可以互通有无,或者合而为一,帮助全人类迈上新的台阶。”
“痴人说梦。”
“阿麻吕”嗤笑一声,转过头不再看“裴元”。
“不过,祝你的白日梦早日成功吧。”
说着近似风凉话的“阿麻吕”翻着笔记,也许是头微微垂下的原因,眉梢眼角都染上了堪称温柔的笑意。
旁边的裴元这回终于将一切尽收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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