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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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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动

-----正文-----

精神力透支的痛苦让昏迷的裴元不得不醒来,他恍惚想起,今天他在克泽汨罗星球的随军军医生活刚好满六个月了。行吧,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这是什么倒霉的征兆啊——看来他今天应该要死在这儿了。

他身处废墟之中,四面八方被坍塌的建材堵得结结实实,数百具死相各异的尸体——有些是联盟的士兵,有些是寄生者——横七竖八地散落成零碎的肢体,大部分已经开始腐烂,密闭的空间里弥漫着浓重的恶臭和血腥味。

身上各处的创口痛到麻木,衣服被血污弄得一塌糊涂,裴元闻不出自己和尸体的区别。他已经断水断粮了六天,还把仅存一点能量的便携式医疗箱用在了身边一息尚存的士兵身上——这个士兵来自巴图姆星,复原能力的特性类似海绵动物,裴元认为他获救的可能性比自己大得多,医疗箱给他用不会浪费。

唉……不知道阿麻吕怎么样了,裴元的视线又开始模糊起来,希望他不要有事……老师的学生好歹留一个吧……

最近一段时间形势极剧恶化,裴元对阿麻吕产生了点愧疚,他想过,要不是他在老师面前多嘴了一句,阿麻吕就不会像中了激将法一样,硬要跟着他来到军队里受苦受累。

在克泽汨罗的第一个月里,他们过得还算平稳,军队只和不成气候的星盗打过几场仗,顺利收缴了走私的军火,释放了被星盗绑架的无辜民众,负伤的士兵也不多。期间唯一有难度的工作不是安抚在战斗中精神力失控的士兵,而是尽快提升他们自身的战斗技巧。随军军医经常要在战役中跟着队伍完成任务,必须有足够的自保和杀敌能力。学校里教的基础战斗课程和战场上的真刀真枪差得太远,他们费了番力气才练到可以外出任务的程度,不然他们的实习就要失败了,没上过战场的可称不上是随军军医。

等到他们可以去外面执行任务时,恰逢克泽汨罗沦为人间地狱——寄生者入侵了这个星球。

寄生者的来源尚不明确,联盟只能溯源到它们来自几亿光年外的星系,透过宇宙中随机产生的空间缝隙投放它们的“茧”,里面充满了不可计数的卵。寄生者的卵只有在拥有精神力的智慧种族体内才能孵化,一定时间内没有找到合适的宿主,卵就会失去活性。

寄生者成功寄宿在有精神力的智慧生物身上后,能获取宿主的记忆和能力,却不会有宿主的情感和记性,它们只遵循在几亿光年之外的“王”的意志——繁衍同类、杀死敌人、侵占领地,把目标星球夺取过来,为王的冠冕增添一颗新的宝石。

而维系它们活动所需要的食物,则是宿主的同类,它们吃掉宿主的同类,再创造自己的同类。

寄生者的存在,就是银河系里的智慧种族谋算各异、大小纷争不断,却还要结成联盟、维持表面和平的原因。寄生者一旦出现,就意味着一个星球的没落,即便将入侵过来的寄生者都消灭完了,深受其害的星球也需要很长的时间来恢复繁荣,要是不能战胜它们,后果更将是无法估量的毁灭性的灾难。

幸运的是,包括这次在内,联盟八百年的历史上只遭遇过三次寄生者的入侵。宇宙既残酷也仁慈,寄生者投放的“茧”有九成以上的概率会被抛到荒星或太空,就算顺利着陆,里面的卵大部分也不会孵化成功,不然联盟早完蛋了。

但也不值得感谢,因为克泽汨罗本来就不应该出现寄生者。

克泽汨罗周围的空间极其稳定,至少四百年内不会出现空间缝隙,所以才被联盟定位为居住星球,‌‎‎大‍‌‎‍力‍‎‌‎‌发展经商贸易,驻扎这颗星球上的军队通常也只和掠劫财富星盗动手。

克泽汨罗过去以繁荣闻名于世,被称为联盟的财富女神之手,现在这只手变得血肉模糊,丰美不再。

战争和死亡能将所有事物碾进尘埃,贬得一文不值。克泽汨罗如此,裴元和阿麻吕过去引以为傲的天分和医术也如此。

死神的高歌嘹亮冰冷,身为医者的他们只能节节败退,来不及悲伤春秋或怨天尤人,很多人在他们面前死去,很多人被他们救活,很多人又继续死去。他们的作用,似乎只是为了让伤患奔赴下一场死亡之宴。

在残酷的战场上,平时好用又精细的AI医疗设备变得娇贵而易坏,各科手术经常要回归到古地球时代倚靠医者个人素质和经验的体力活。两人的医术和战力被逼得不断精进,他们会分享能让自己和他人活命的经验,其他时候他们很少说话,总有沉默横贯其中。

不过上个月发生了一件小插曲。裴元外出搜刮物资时,从破败的街道巷角捡回了一条狗和一只猫,见到有人来,它们呜咽着从下水道里钻出来求救。经过检查,裴元发现它们在轰炸中所受的伤并不致命,也没有被寄生者感染成毒弹——幸运到可以当做吉祥物了,就把它们带回了基地。

克泽汨罗的基地及时清剿了入侵的寄生者,因此幸存至今,联盟也一直在根据战局而不时补充援军,可是死的人仍越来越多。寄生者发觉它们的胜算在减少,便减缓了繁衍频率,开始疯狂反扑,将杀死敌人的指令摆在了第一位。

基地里的医疗舱已经从供小于求变成了供大于求,而这两只弱小的生物挤在一个舱里就能活下去,于是裴元就这么干了。

“你转行当兽医了?”和他共事的山崎君麻吕自然会发现他的小动作,久违地唱起了冷嘲热讽的调子,“好有闲情逸致。”

但第二天裴元就发现他在投喂这一猫一狗,还仔细察看着它们的恢复情况。

“师弟,离开克泽汨罗以后,我们申请退役转行当兽医怎么样,一起在首都开家诊所?”

趁着阿麻吕没注意,裴元走到了他身后,看到那只猫在打哈欠,就弯下腰,手掠过阿麻吕的肩膀,去摸猫的毛发。

“联盟的退役军人再创业还有优惠政策,我们肯定不会亏本。”猫被摸得软了身子骨,懒懒地瘫成饼状,裴元忍不住笑了一声。

“……”

抓着狗爪子看伤口的阿麻吕顿住了,没回应裴元的调笑。尴尬的冷场让裴元反应过来,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了,于是他讪讪地收回手,挪步站到旁边。

“你真好意思啊……拿那么高的军衔去抢别人的饭碗?”过了一会儿,才传来阿麻吕依旧冷淡的回答。

随军军医这份苦差事本来就晋升得快,这四个多月里他们从实习生转正后还连升了三级,因为他们的精神力能精准识别入侵的寄生者,在守卫基地和小队战斗中发挥了关键作用。要是他们两个挺过了这百年难得一遇的大战,联盟也乐于颁发更高的军衔给他们,包他们以后都能荣华富贵,拿去当创业优势可以说是杀鸡用牛刀。

裴元被他这么一怼,也觉得自己的想法不太厚道:“师弟说得在理……”他嘴上反省着,眼睛则盯着阿麻吕的背影,是错觉吗,阿麻吕的耳朵似乎红了点?

两只小动物给裴元和阿麻吕的日常,以及他们之间的关系增加了点活跃的气氛,可惜没持续多久。几天后它们伤好了,两位随军军医就拜托物资运输队把它们带到其他地方寻找合适的主人。

为了一点娱乐而把它们留在克泽汨罗实在太自私了,裴元想得十分明白,没有留恋地将一猫一狗送走。

“看来你不太适合转行当兽医。”山崎君麻吕评价道,裴元将一猫一狗送得干脆,甚至没有给它们拍照留念,看不出来有多喜欢。

“也许吧,”裴元思考了一下,发现自己收养动物还真是一时兴起,于是郑重地回答阿麻吕,“比起养宠物……我可能更喜欢种花?”

“你别不信……我每天都会去给餐厅门口的那盆花浇水,可惜它好像长不大。”

“什么——原来是你?!!”

阿麻吕音量骤然升高,诧异又恼怒地对他吼道:“我就说它怎么会浇水过多,一直长不大……原来是你每天在乱浇水!!!”

“啊?”裴元也很惊讶,“原来……是我的错吗?”

可喜可贺,至少他们关于彼此的了解又增进了。

裴元知道了阿麻吕既有闲情逸致又总口是心非。

而阿麻吕则鄙夷裴元那滥好人壳下的漫不经心。

……

裴元感到自己正在死去。

油尽灯枯、久未得到充能的精神领域摇摇欲坠、即将崩塌,不再警告般地刺激大脑产生疼痛,身体各部分也正在失去知觉,像落叶离开树枝,自然而然地脱离了掌控。

恐惧至极和麻木不仁,两种极端的情绪交替着淹没他,形成一道无法挣脱的漩涡,内心的呐喊逐渐消解,一切的结局都得以预见——他终将被卷入漩涡中心,去往黑暗的尽头。

隐藏在深处的灵魂却冷眼旁观。

原来死亡是这样的。

体验真糟糕。

晃动的脑海中极快地闪过许多记忆。

裴元记起,父母殉职以后,联盟的军部派人来慰问他,和他说了他的父母救了多少人,他们的死亡是联盟多大的损失,他们都深表遗憾,并鼓励裴元应该为父母感到自豪,好好生活下去。

当时十六岁的裴元觉得他们说得不错,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医生是很有意义的职业。他萌生出一种使命感,毅然决然地报考了医学专业。

在校园里,认识裴元的人都说他心态阳光性格温和,相处起来令人愉快。裴元也一直这么自恋地认为。

等到第一次救治濒死的人时,裴元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轻浮。伤患竭力想要求生的绝望的表情,像一把尖刀抵在了裴元的咽喉上,令他呼吸都感到难过。

他没办法忍受那样的表情,对方把他当做能驱赶死亡的神明,他知道他不是,但他必须做出回应。他尽心尽力地医治每个病人,治好了病人以后,他也能得到暂时的解脱。可惜他治不好每一个人。

裴元暗自在想,自己的父母死之前,是否也会露出同样的表情,期待能获救?

可是没有任何人拯救他们。

死神跟随着所有人,而医者还受到了死神额外的、戏谑的眷顾。

现在这份眷顾落到了裴元头上。

很抱歉,即将死亡的裴元,在心里对那些他没能救活的病人说,很抱歉没能救到你们……

唉……同样的,也没人能救我……算扯平啦……

我的尸体应该很难看吧……真不想被阿麻吕看到……

我还有话想……

……

“快醒醒!!”

“……醒过来,裴元!”

在裴元的生命临近断线的下个瞬间,汹涌的能量涌入他的精神领域,坚实地撑起了崩塌的空间,并且四处游窜,以灼烧般的痛感持续刺激神经,重新拉起了大脑与身体的链接。

裴元仿佛又受到了敌人的攻击,不得不作出痛苦的反应,身体抽搐着,发出了呻吟。

迷蒙中好像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覆在他的额头上,但一触即分。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山崎君麻吕,他正在处理裴元身上的伤势。确认裴元的精神力被激活以后,他就转而治疗裴元的身体了。

“……阿麻吕?”裴元觉得自己在做梦。

不对啊……阿麻吕他,不是在另一支小队执行任务吗……怎么会在这……?

随军军医擅自脱离队伍可是重罪啊……

“你怎么在这……咳……”

“先别动,”阿麻吕动作轻柔地替他消毒伤口,“等你好了再跟你解释。”

裴元转动眼球,发现还有四人也在,都是没见过的人,有两个人在加固墙壁上切开的洞口,一个在疯狂喷洒消毒剂,还有一人在治疗那个巴图姆星的士兵。

“他没死,和你一样。”发觉裴元的视线落点,阿麻吕主动为他打消了疑问。

“你的生命力顽强得和海绵动物有一拼,”阿麻吕对上裴元的视线,又立刻低下了头,“继续保持吧……”

你不要死。如今裴元完全能听懂阿麻吕的话外之音了。

而且,裴元怔怔地想,阿麻吕刚刚的神态,好像是很不忍心的样子。

我看起来有那么凄惨吗……

废墟不宜久留,等裴元和巴图姆士兵情况稳定后,他们就要启程返回基地。

裴元一把抓住山崎君麻吕朝他伸出的手,借力站起来的同时也感到头昏眼花,站定了一会儿才好受些。等他回过神后,手依然死死地抓着阿麻吕的小臂,触摸到对方衣服下的肢体生硬,消瘦了许多。

“咳咳……阿麻吕……”裴元因为久未喝水而干咳了一会。

“你好像……瘦了很多?”裴元问道。他们平时的穿着,不管是白大褂还是战斗服,都对人的体型有遮掩作用,真不怪他看不出来。

他忽然很想问阿麻吕平时吃得怎么样,睡眠质量如何,他们之前交流得太少了,裴元感到遗憾。

裴元没由来的关心很不合时宜,山崎君麻吕转过头去:“你应该照一照镜子,师兄。”

噢……那确实,我的惨状更惨……裴元无法反驳。

不过,他注意到,即便是在回怼自己时,阿麻吕也没有收回手,还在支撑着他的身体。

……为什么呢?

抛却躯体的疼痛、精神的疲劳,内心有一股猛烈的冲动升起,作势要推翻他从前立下的固有观念。

过去我的想法,是否太狭隘,太想当然了……?

阿麻吕他……真的会因为赌气,因为我不妥当的话,因为想和我分胜负,就跟着我来军队里吗……?

有没有可能——

有没有可能——

单纯是因为我?

……!

裴元的心骤然滚烫起来,发起了对于此时的身体而言,太过频繁的跳动,他忍不住揪着胸口的衣服,想要安抚心脏。

阿麻吕察觉到他的异样:“你怎么了?胸口的伤还是很痛吗?”

裴元满脸血污,虚弱得随时能倒下,可眼神却亮得惊人。

他难得紧张,像刚刚学会操纵肢体的小孩,笨拙地抓起阿麻吕的手,放到自己的心口,闭起双眼,近乎虔诚的神态。

“我想,我很喜欢你……阿麻吕。”

很高兴。

你就是我的半身。

很高兴。

你就在我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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