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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人类一切情绪的根源是恐惧。这种恐惧使占有变成了喜悦,让失去变成了愤怒、恨意,和悲伤的哭泣。所以恐惧带来忧患,而忧患者向死而生。“就像是被人迎面泼了盆冷水,又或是被人从睡梦中扇了一耳光惊醒”,不得不承认,天不怕地不怕的他,那个瞬间,是难受到恐惧的。而对于警惕心甚重的他,这份恐惧,一两天,消除不掉。

薛洋从快意中冷静下来后,手脚开始发凉。

宋岚,居然找了过来,这个家,难道已经暴露了吗?要不要搬呢?搬去哪里?夔州?太明显了……自己已经荒废鬼道多时,用不着再找如此险峻的地势。搬去个鸟语花香平坦之地,离阴气远些也好。

薛洋扫了扫这间屋子。

到处都是精心修缮的模样。

不,为什么要搬,宋岚步步踩在他的陷阱之内,早就没有任何翻身余地,现在他死都死了,我何至于,为了个尸体搬家。

没有人知道,知道的,都死了。

薛洋稍稍放了点心。

下午,待晓星尘小憩时,出去处理了宋岚的尸体。

他一下下抛着刺颅钉。

当初他废了多少功夫,都不能让温宁听话。他那时渴望一只鬼将军一般的凶尸渴望得紧。现在,虽说不渴望了,可这个人比温宁还高还壮,倒是可以炼炼。若炼成了,圆了几年前一个心愿,那可真是人生无憾事。

宋岚没认过主,炼尸过程比温宁顺利太多。可即便如此他依旧心急如焚。

他现在,不想离开义庄,不想离开某个人,哪怕一步。

炼好后,他几乎小跑地快走回家,‎‎大‍‌‎力‌‍推开了门。却见晓星尘拍着脸蛋,明显刚醒。他一下又放松了。

薛洋笑起来,全身瘫在椅上,两腿往桌上一伸,舒服道:“道长真贪睡,睡到现在?”

日头西斜,薛洋慢慢瘫不住了,观察家里任何反常的地方。

小瞎子,连午饭都没回来吃……

算了,她肯定是去哪里贪玩。

想这么有的没的干嘛,都不像是自己了。

他嘲了自己两句,不再多想,只想刚才宋岚死时的快意,渐渐浑身放松。

薛洋心情又好极了,拿起今天买的苹果,开始削。

削成小兔子模样。

可阿箐一进来,双眸红肿,精神恍惚,瞬间撕扯起薛洋脑中经络。

他笑甜眼冷,浑身僵硬:“欺负她?谁能欺负她?”

但小姑娘的理由如此充分,又将拉扯他心弦的手掰开,松弛下来。

弦绷起来又松开,比一直松开的感觉过瘾多了。薛洋呼出一口气,第一次觉得阿箐的聒噪如此悦耳。悦耳得他难得给了阿箐个好脸,第一次叫了阿箐名字、教她怎么教训欺负自己的人、还把削了半天的小兔子,让给了阿箐。

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薛洋在几次三番拉扯中,再度放松,将眼珠黏到晓星尘脸上。看不够。

第二天一大早,通宵未睡的阿箐,眼更红了。她叫嚷着让晓星尘陪她买衣服。菜便只能薛洋买了。

“是是是,我去买,我现在就去。”晓星尘见薛洋今天心情好,又乖,便趁薛洋出门前,扯住薛洋袖口,奖励了薛洋今日份的糖。

薛洋攥着糖,哼着歌,又一次路过苹果摊。

一般,他都是先吃糖,再不过瘾,吃点苹果。可今天,他不知为何,心里有些乱。

于是反常地,放好了糖,先买苹果,吃了起来。

昨天的心绪居然持续到现在。

他比平时快了一倍地回家,脚步听着轻快,实则在赶时间。

“啪——”,锁门了。

薛洋瞳孔微缩。

不对,不对,为什么这么久了还没走。他刚放松了一夜的弦,又被紧紧拉了起来。

他踢了踢门。

他不想踢门的,这门晓星尘老擦,就跟菜篮子一样,都用习惯了。没个门,还算是家啊?

可这杀千刀的死丫头,就是不开门。

她说她在换衣服,换个屁!就算是光着屁股,也必须开门!

阿箐骂:“呸!就不给你开!有本事你踹啊!”

正中他下怀!

门,往后留着修吧,他现在,必须要进去,必须要确定,有没有事。

肯定没事,所以他强自笑了起来,哈哈哈地说:“这可是你说得。道长,回去你修门,不要怪我。”

“哗啦——”

那个宝贝的菜篮子,就这样,被他扔到了地上。

你知道吗?压力大时,食欲会增强,吃甜的更可以刺激血清素分泌,缓解焦虑不安。他吃糖这么久,早就发现了。焦虑时,他会一口,一口,慢慢咀嚼糖分。

薛洋一口,一口,慢条斯理地,嚼着苹果。他从来没有这么细嚼慢咽过。

嚼到他想通是谁告得秘。

他的智慧,确实是旁人难以企及的高,越紧急的时刻,他便越是,条理清晰。

他甚至分析出了,阿箐绝对没有告诉晓星尘,他让晓星尘杀了宋岚。阿箐绝对只是说了,阿阳是薛洋。

他默默注视着晓星尘的满脸血泪,擦不干净,浸得那白布,凹陷下去。

你只知道这件事,为什么,哭成这样。

嚼到他觉得自己彻底冷静下来,他咽下苹果,用回本音,说:“好玩。怎么不好玩。”

你因为我不是我,和我就是我,而哭成这样。你是多么在乎我。那么,如果你认识以前的我,就会原谅现在的我。

霜华被抽出,剑尖距离伤口这么近,想再刺进去何其简单。可仿佛那里挡着什么一样,刺不进去,那么难,难到薛洋居然还有功夫,说一句完整的长句子:“晓星尘道长。”快三年,他终于又叫了这个名字。

“我那个没说完的故事,你现在不想听下半截了吧?”

“不想。”

霜华立马停住了自己的身体,银鳞闪动,像是闪着泪光看着薛洋,求着他快点说。

它不想刺他。

你知道吗?人都是有肌肉记忆的。重复一件事太久,身体本能会替你做出反应。他多久,没在他面前说脏话了?久到“不在他面前说脏话”,成了一份肌肉记忆,无论何时,都保留着这个习惯。

“大傻瓜,白痴,天真,蠢货!”

他小时候,被骂过恶心吗?

他小时候,被骂过很多词。不止恶心这一个,更难听的话,都听过很多。

那为什么,他对这个词,反应这么大呢?

他是对这个词,反应大,还是对他骂了他,反应大呢……

“你恶心我?很好,我会怕人恶心吗?不过,你有资格恶心我吗?”

他真冷静啊,一字一句,直击要害,真厉害啊。

他可真冷静啊。

晓星尘听着薛洋告诉他,他手上沾满无辜村民的鲜血后,几乎疯魔。他做了他最讨厌的人,空有救世之心,却是一个搅荡人间的侩子手。

手中剑,认过薛洋为主,何其讽刺;济世梦,在薛洋的引导下,又变成一个何其可笑的笑话。

他这么喜欢笑,却没发现,最该笑的就是他自己。

全毁了,他一事无成,他一败涂地,他……咎由自取。

手中剑,济世梦……

心上人……

全没了。

他看不到他的心上人,此时已不像人的表情,他只能听着薛洋笑得开心,笑得冷静,全程把他当做一场好戏,一个玩具。

陪他身边这几年,什么做他的光,什么做他的眼。

他只是薛洋手中,一个罪孽深重、肮脏破败、用之及弃的玩具。

晓星尘,你知道吗?你不知道。只有霜华知道。他哪里在冷静,当你刺进他腹中那一刻起,他脑海里,什么都没有了。

“……是子琛吗?”

“……子琛……宋道长……宋道长……是你吗……”

“……怎么回事……”他像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被妈妈抛弃,被朋友抛弃,被全世界抛弃,孤灵灵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的世界,突然就没有任何希望了。

“……怎么回事……说句话……”

他尖叫着:“谁说句话?!!!”

不,别说了,我不想听,我不想听,别说了,别折磨我了……

他撕心裂肺地哭吼,白布被血水浸泡在空洞洞的眼窝里。他哭得那么大声,完全听不见,薛洋语调里的狠毒,带着失控的哽咽。

听见了,也听不懂。

他听不懂,他什么都不懂。活着太难了,当个人,太难了。

他终于彻彻底底理解师尊了,他和她一样,真的不懂这个世界。他反抗师尊的“宿命论”,反抗了一辈子,到头来,他彻彻底底地服了,跪在地上,抬不起头,服得五体投地。

谁能再像师尊一样抱抱他。没了,他这个失败者,家人不让他回山,朋友说不必再相见,阿阳……阿阳,更是不存在的。

师尊说得对啊,为什么要入世。他承认师尊是对的了,他好想像师尊一样,赶快逃走,他受不了了。

对啊,逃吧,师尊,都逃到山里。

“饶了我吧。”

他逃离了这个人间。

薛洋,你知道吗?你不知道。心脏停跳以后,还有两分钟,才会脑死亡。那两分钟,你都说了什么?

薛洋那狰狞的狂笑,僵在脸上,僵出了一个极其丑陋的表情。刚才笑出来的泪花,本来回落了,此时,却又泛了起来。

他的双眼,布满密密麻麻的血丝,渐渐湿了。

他慢慢把这个白痴一样的表情,收回去。

自以为冷静自持,却忍不住咬牙切齿。

他说:“是你逼我的。”

他又笑了,是一声冰冰冷冷,不带人味儿的笑:“死了更好,死了更听话。”

你知道吗?有种拖延症,是人在最珍视的东西被破坏掉的时候,总会不愿意面对现实。他害怕面对现实。他似乎像预知出那可能是最后一颗糖般,预知出了他再也起不来。

薛洋画好了符,把家,打理得干干净净,像平常那样托着腮,翘着腿,一副满不在乎百无聊赖的模样,等他的凶尸站起来,为他所用。

等了几个时辰,等到天黑。

这么久,他都没有想过走到尸体面前,探探为什么还没起来。

没有想过,还是没有胆量。他是不会承认的。

但天终是过了太久。

他还忍不住,上前重新画了一遍。于是,又一个时辰过去了。

也不知,做足多少心理建设,薛洋终于,将手探向尸体的额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从霜华没入腹中后,装了这么久的他,终于撕下了那层保护壳,彻彻底底地疯了。

看,他条理多么清晰啊。毕竟,除了运用他已经习惯用的智商,他已经一无所有了。

“还有救,还有救,不可能,晓星尘,不可能舍得就这么走。”

薛洋蹲下来,小声地叫:“晓星尘。”

你刚才,不是因为听见你杀了宋岚才自刎的吗?好,我先说宋岚。

“你再不起来,我要让你的好朋友宋岚去杀人了。”

不起来?呵,看来你也,没多在乎你那位好朋友吗。

那你为什么死?哦,对,前面,你是听到我让你杀人了,你才崩溃的,对,对啊,你最是大爱了,什么苍生、什么百姓,你最爱这个了,那我就说这个。

“这整座义城的人,我全都会杀光。你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不管真的可以吗?”

你还不起?!你所谓的梦想呢?你所谓的大爱呢?你,你连你的老百姓,你都不顾了?好,我就知道,你这骗子,你其实最在乎的是你的小家,对吧?那我,那我,那我说阿箐!那个死丫头,那个贱人!是她告诉你的对吗?

“我要把阿箐那个小瞎子活活掐死,曝尸荒野,让野狗啃她,啃得稀巴烂。”

我对她,可最残忍了,她居然骗了我这么久,把我当傻子耍,所以我最恨她了。对,我恨死她把我当傻子耍了!我才不恨,我才不恨她告诉了你!!!

你不管!你真的不管吗!她会被我折磨死的!晓星尘,你不救她吗?你,你救救她啊……

起来救救她啊!!!

“晓星尘!!!”

薛洋揪起死尸的领子,颤抖着,死死盯着那张血染的面容,要看穿那个尸体的灵魂在想什么,为什么不起来。

可那尸体,已经没有灵魂了。

他浑身发冷,精神恍惚,不知此身在何处,不知今夕是何夕。

他突然想起来一件本该早就想起来的事。

他背起尸体,双眸无神,嘴上不停,失心疯地说:“锁灵囊,锁灵囊,对了,锁灵囊,我需要一只锁灵囊,锁灵囊,锁灵囊……”

最惨的,并不是莫名其妙的被人给领上了一条迷路,而是当你孤独背上剑,决定马不停蹄、一意孤行时,突然冒出一个人,把你抱紧,说:“少年,我想和你分享这漫长的一生。”你一激动,把剑给扔了,把马烤了,一回头,人没了。

夜,将要过去。

天上银河中的繁星,逐渐淹没在破晓的光晕里。

长河渐落,晓星沉。

薛洋踉跄地,将尸体,背回了义庄。他难得被义庄那个门槛绊了一下,背伤的死人一下就要甩出去。他连忙护住,将自己的膝盖磕出了血,却稳稳当当,将尸体护在怀里。

他将尸体好好放进棺材,又一次,将尸体擦了一遍。

擦了一遍又一遍,神经质一样。

突然,他看到晓星尘嘴上,落下一朵花。

屋子里,为什么会有花?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上面,便又落下片片花瓣,不出一会儿,晓星尘全身,便都盖上了,那无比美丽的花瓣。

薛洋猛地想到什么。他的脖子,像是被蠹过户枢一般,僵硬地抬头。随后,瞪大了眼睛。

这是何等壮丽的景色。

大片大片的繁花,在屋顶上,盛放着。甚至在花瓣深处,结出了累累硕果,可以闻到阵阵果实甜香。

他终于想起来了这棵树。

他也终于想起来,以前为什么讨厌这棵树。经年累月,这树碍着他的眼,就是不开花,死气沉沉,真让人讨厌。

他一直坚信,这死树再也不会获得新生了,可是,现在,在他眼前,这树大朵大朵地绽开自己的美丽。

他终于看到了。

他也终于意识到,他内心深处,是多么、多么地渴望,一场春雨温暖而下,让这树焕发生机,开一开花啊!他近乎渴求了一辈子。

他也终于意识到,这几年,他的树,一直像这样一般,开到绚烂。可他从没抬头看过一眼,从没认识到自己对他的渴望。

从来,没有珍惜……

花,像是要埋葬晓星尘一般,簌簌坠落。薛洋猛地惊醒过来,他拨开晓星尘身上的东西,决不让晓星尘被埋住。

“不,不!不要落了!”薛洋一挥,手上,便沾上一朵花瓣。

他颤抖地发现,花瓣,腐败了。

他再次猛地抬头,这场花雨,便是花朵最后凋零的起舞,她们曾从初生,开到糜烂,此时,再也没有了生命力,难以支撑,葬身进了尘泥里。包裹着的果实,甜过了头,开始发黑、发臭,腐烂的味道。

那期待已久的盛景,薛洋只看了一眼,此生仅此一眼,如此短暂,树,便又要枯萎了。

薛洋终是承受不住,扶着棺材,嚎啕大哭,边哭边呕,呕出的是黄汤,可更似心血。

没有活人,理他哭成什么样,陪着他的,只有破败的花,和腐烂的果。

他需要一个壳。一个保护自己的壳。有了壳,才不至于真的枯死。

薛洋又在做梦。

他总是做梦,一个接一个梦地做。每天都睡不好。

他小时候也睡不好。只是那时已习惯,会调节。在这里生活三年,睡得越来越踏实。现在突然又睡不好了,连怎么调节,都忘了。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他在梦里跟在现实中一样,脑子因为睡不够,一团浆糊。昏昏沉沉,顶着黑眼圈看着那棵树。他眨眨眼睛,突然发现那棵树里好像藏了个人。

被包裹在树皮里,保护着。

他激动得汗毛直立,瞪大眼睛跑过去,一看,哦……不是晓星尘。

他再仔细辨认下,这么眼熟,原来那是他自己。

吊死鬼一样,模样可真难看。

仿佛就靠着死树皮上一点点残留的养分,苟且活着。薛洋想看看养分从哪里来,便看到一个朴朴素素的小袋子。

哦,养分,从这个锁灵囊里来。

他发狠般抢过锁灵囊,咒骂道:“谁他妈让你拿我锁灵囊的!”他一抢,树里那个人便狰狞地看向他,可没了养分,那人不等说话,便迅速地死掉了。死不瞑目。

薛洋咽了下口水,取代他,自己钻到了树里。

裹紧了那个壳。

发冷的他感觉到一点热度。像是穿着单衣,在天寒地冻的冬季,划亮一个小火柴般,那点热度。

他发现只要在壳里,他便坚信,自己恨死晓星尘了。

我恨死他了,我和他是不共戴天之仇,谁让他多管闲事!我修他的魂,当然是为了炼他成凶尸!供我所驱使!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别的原因吗!

薛洋心里喊着喊着,突然,眼前出现一个人。

是个女人,仙袂飘飘,不惹凡尘。薛洋那不清这仙女的脸,那里是一片模糊,可他仿佛就是知道,这个人是谁。

这人向晓星尘的棺材走去了。

他想往外走,但树保护他保护得太紧,箍住了他。

仙女将手伸向晓星尘。

“不许碰他!”薛洋将壳冲得破破烂烂地,冲了出去,挡住晓星尘。

他瞪向不速之客:“你干嘛?你想带他走?”

仙女摇头:“看看他还有没有救。”

薛洋眼睛瞬间亮了,他猛地一把抓住仙女的手:“快,快看,看看他有没有救!你不是最厉害了吗!你快看!”

仙女模糊不清的脸上居然露出一抹诡异的笑:“让我看,有个条件。你那把散着黑气的剑,是我徒弟延灵散人的,说到底也是我的。降灾。哦,他发狂后,貌似就被读成,降灾了。”

薛洋握上降灾,审视道:“你想作甚?这剑是我拼了九条命夺来的。”

仙女笑:“你把降灾给我,我来试试救他。”

薛洋咬了咬牙,解下剑带,递了过去。

仙女接过,却又说:“哎,不急,霜华也是我的,再把它也换给我,我才救。”

薛洋心头火一下蹿出:“你到底想干嘛!我把降灾都给你了,你还想要霜华?!霜华不行,霜华是我的。”

仙女笑:“既如此,看来你很宝贝这把剑。我也不好横刀夺爱,先走一步,告辞。”

薛洋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懵了,下一瞬,眼前哪还有那女人的模样。

“别……别走!”薛洋大喊,“回来,抱山散人,回来!我没说不给你,你只要把他救活,我就给!”

“我换,我换!你回来,回来!抱山散人,回来!!!”

薛洋发狂般向前奔跑着:“抱山散人,你他妈一点担当没有,就知道躲,就知道逃,你没经过他同意,就把他放到山里,害他养成这种性格,你也有责任!他不是你徒弟吗!你为什么不救救他!”

“你回来啊!我换啊!我给你换啊!!!拿去!拿去!你过来救救他啊!只要你救活他,我就换,我换……”

薛洋暴喝着醒来,他深喘粗气,对自己说:那是假的,是梦,抱山散人不可能是那样。可还是压不下心中愤怒和懊悔。

为什么不在第一时间把剑给她!为什么不在第一时间查看晓星尘是不是碎了魂!为什么!

薛洋撕碎了壳,想破坏,想发狂,可即便壳碎了,他也知道不能在家里疯。

于是他抖出降灾,冲出门去。

他在义城胡乱劈砍发疯。

这座已经没有活人的城,倒的只是一棵一棵的树。

总体来说,八年多来,他还是戴着这个壳的时间比较多。戴着这个壳,或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只不过,他倒是想一直戴着,就是没有能力罢了。他无意识地反反复复,一次次卸壳,剥离壳的过程,撕扯他的皮肤,鲜血淋漓。

金光瑶把魏无羡的手稿给他时,顺便把阴虎符和聂明玦的右手,都还给了他。

当初碎了聂明玦的尸与魂后,就把右手压在义城。只不过他俩决裂时,金光瑶以防万一,挖走了。

现在,他俩再也没了嫌隙。

所有的嫌隙,都要为了魏无羡的手稿让步。

薛洋放好阴虎符,让它离晓星尘的尸体和锁灵囊远远地。

这是他最不能破坏的两样东西。放好,他便拿起手稿看起来。这手稿他曾经反复琢磨,吃得很透,此时却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这次看和原来看不同,他在研究补魂之法。

荒废了三年的鬼道,又被他拾了起来。

薛洋灭完常家后,耷拉着眼皮,百无聊赖地往回走。一转眼,便看见那个瘦小的身影。他那双了无生趣的眼,瞬间聚拢起无尽恨意。

不过,恨得同时,脑里那一瞬间居然有一个幻象,如果阿箐活蹦乱跳地出现在晓星尘面前,晓星尘,也会活蹦乱跳地,和以前一样,给他做饭,给他铺床……

他表情又甜了起来,压下怒气,眯了眯眼,笑着向小姑娘走去。

薛洋举起左手的霜华,隔着黑色手套,感受着霜华冰凉却让断指处舒适的温度。他小时候不爱洗手,因为断指处一碰凉水就会疼,钻心地疼。可他现在,却总是洗手,尤其是左手。

“我去你个臭不要脸的!你还敢提道长,那是道长的剑!你也配拿着?脏了他的东西!”

薛洋理直气壮:“哦,你说这个吗?现在,是我的了。你以为你的道长有多干净吗?今后,还不是我的……”

“我的”什么,那个字就在嘴边,呼之欲出。可他却卡住,僵了口舌。

明明是“我的凶尸”,可他,不愿说,不愿承认只是“我的凶尸”。

是,是我的,我的……

但他可忘了,小姑娘,不可能不骂他,他,也不可能不杀小姑娘。那一瞬间张开手臂,对阿箐开心的笑,转眼就烟消云散。

这多嘴多舌的贱女人,居然敢说出来这句话!罪无可恕。

“你个屁!做梦吧你!你也配说道长不干净,你就是一口痰,道长倒了八辈子霉才被你沾上,脏的只有你!就是你这口恶心人的痰!”

薛洋沉着脸色,弄瞎了她的眼,割断了她的舌。

他扛着阿箐走了很久,这生命力顽强不停挣扎的女孩,终于因失血过多而死。薛洋把她扔到义城郊外,曝尸荒野。

最后,阿箐的尸体,便被野狗分食了。

薛洋回去,慢慢躺进晓星尘的棺材,窝在晓星尘怀里,摸着晓星尘的脸,像诉说家长里短般:“阿箐回来了。过几天怨灵可能就要现形了。”

“我把她带回来的。”

他摸着摸着,便猛地翻身,压到晓星尘身上。之后,轻轻吻上死尸的唇。

“什么做梦?什么脏痰?什么恶心人?晓星尘还不是我的人,还不是我的人……早就是我的人了。”

上回,他又一次失控卸壳,扯掉宋岚脑后的刺颅钉,一定要和宋岚对打。结果,被这个杀不死的凶尸,打得骨头都裂了。

那次,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他在晓星尘死后最后一次发疯。

时间过了太久,他也逐渐冷静下来。日复一日重复着补魂的动作,千方百计地找着方法。

失控,倒是少了。

他现在,绝不会扯掉宋岚脑后的刺颅钉,只是拿着霜华,一下,一下,捅着宋岚的身体。

“噗——”

“噗——”

“噗——”

被控制的凶尸毫无反应,他却双眸空洞,阴测测地毫无厌倦。

薛洋一下一下刺着,全身刺了个遍,刺到某处时,他猛然顿住。

霜华,堪堪停在宋岚那双眼睛前。

薛洋眯起眸子,霜华在宋岚眼眶周围盘旋,似乎是想将那双眼再挖出来。可他并没有抱山散人那个技术,挖出来,绝对会坏了。

一想到自己会破坏掉那双眼,熠熠生辉的一双眼,在自己手里弄了个稀巴烂,薛洋便刹那间起身。

他压下心中惶恐,也没了折磨宋岚的性质,拍拍手,走了。

薛洋剥光那昨天才换的纯白道袍,死尸光luo着躺在里面,他日常给晓星尘仔细地擦身体,全身各处,哪里都不放过。

擦完,他扯过晾干后满是太阳香气的道袍,给死尸穿了上去。梳完头,最后换绷带。

薛洋看向那两个黑洞,说:“你还想要眼睛吗?”

之后他便变了脸,恨道:“你若是不起来,那双眼我永远不给你。我可是还要用你那位好朋友的,你不给我当凶尸,他就得当。”

威胁完,又笑了笑,近乎温柔地说:“我从前没对你说,第二次跟你见面,我就觉得你的眼睛,挺好看的。你乖乖起来,我就把你的眼睛,再挖出来,还给你。好不好?晓星尘。”

叮嘱完,他拿着道袍,亲自去洗了。

他不回来,我不敢老。

薛洋僵硬地看向水中倒影,手指悠悠摸上脸颊。

他什么时候,长得这么丑了。

睡不够,睡不好,吃得,也没以前多了,成天研究补魂之法。

他这段时间,透支了自己的容貌。

不行,晓星尘还是那个模样,他怎么可以就这么老去?!

等晓星尘回来后,被他做成凶尸,也认不出自己怎么办?·

他没想,做成凶尸了,供他驱使,还何必认出来他呢?

薛洋快步向城外走去。

义城内,阴气重,种不出好菜,他们都没吃过。况且城内已经被他屠光,再没人卖菜。他们以前总去义城外买菜,可那些菜,太过朴素。

他决定要往东走走,再去个大县城,吃点好的。

薛洋慢条斯理地吃着饭,像从前那人一样,不发出一声声响。店小二觉得,他似乎是一位贵公子,虽然落魄,却很高雅。

薛洋强自往嘴里塞着东西,努力下咽,一盘子一盘子,吃了满满一桌。

调理半年多后,薛洋再一照,终于松了口气。

你准备好,再开花了吗?

金光瑶严肃地对他叮嘱,常家藏着的那个尸块已经暴露,蓝忘机他们一定会来义城,叫他务必小心。

但薛洋心中,唯余兴奋。

他有强烈预感,从前被他欺负得打不还口骂不还手的莫玄羽,已经换人了。

他这八年来,从来没有觉得义城的天空,如此明亮过。

薛洋抱着尸体,为他梳头,笑着说:“你有救了。可能是魏无羡,魏无羡回来啦。”

他反应到自己语气太温柔,便厉了声调:“你马上就要被我做成凶尸了,你逃不掉的。”

可又觉得,重逢在即,不要这么恶狠狠地,边又柔道:“你还装呢,装什么呀,你不是最爱救世吗,怎么可能舍得走。你就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小傻子,别害怕,魏无羡来了,我让他给你指路。”

他手指抚过尸体的脸颊,甜到:“看看,这都八年了,皮肤还是这么滑,你就是想回来,一直准备着起来呢。好好好,放心,你马上就能回家了啊。”

薛洋在魏无羡来前,用阴虎符,造出巨大的鬼雾迷阵,凡是踏入者,有进无回。

做好后,他回来看向那棵树,挑唇道:“你好好准备着,你又该开花了。”

还给我!!!

那棵树,苟延残喘了八年,终于,彻底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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