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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薛洋瞥着那颗死树。

又出现了。

从小到大,他到哪里,这棵树就显在哪里。旁人看不见,只有他能见到。

光秃秃、灰蒙蒙,破败枝桠吊死鬼似的垂下来,全身枯萎,毫无生气,又大又丑。

看着就烦。

薛洋恶狠狠地咬了口饼子,一眼把树挪到屋顶上头去了。

是,他能用眼神挪树。这树好脾气,随他处置,他小时候还砍过。只不过砍完第二天,这棵树又颠颠儿地跑他眼跟前儿。

赖上他了。

于是他现在,一眼,将它挪屋顶上头去:“走你。”

眼不见为净。

当你孤独背上剑,决定马不停蹄、一意孤行时,突然冒出一个人,把你抱紧,说:“少年,我想和你分享这漫长的一生。”

挪完树,臭道士便小心端着药,迈过义庄那高门槛儿,向他走来。

薛洋睨他,压好左手。

臭道士问:“饼子可吃完了?”

“还没。”他眼冷,不碍着声甜。

“吃完喝药了。”

薛洋三两口吞下饼,巧道:“完了。”

晓星尘把伤患扶起,往背后垫了枕头,让他坐得舒服。

这道士比半年前枯瘦太多,扶他时,手都能硌他骨头。抓他那会儿多风光啊,脸上肥嘟嘟,御在霜华上往兰陵飞,一被他调戏就抿嘴,一抿,脸旁就抿出浅浅肉窝。现在,哪还有一丝赘肉?

薛洋得意,成就感满载,拿起药开喝。

“咳,咳咳,呸!”苦得薛洋险些怒砸碗,“什么药这么苦?”

“换了下药,这是我自己熬得,效果更好些,”晓星尘将手指停在薛洋嘴边,距离不远不近,指间,夹着个蜜饯,“来,压一压。”

薛洋呲呲虎牙,有冲动咬断这手指。

“道长是说自己的药比医馆的药还好呗?”

“不是,好药遇见你时用差不多了,剩下那些……便宜,我怕不管用。从前我对医理也学过几年,会调理人,你放心。”

薛洋甜笑:“逗你的,道长就算连修房顶都不会,但肯定会煎药。十道九医吗,我自然放心。”晓星尘听他拿两天前之事打趣,不由也弯起唇角。

“不过,万一我吃坏,道长可得负责哈。”这几天过去,拿好听话敷衍臭道士,已是信手拈来。

薛洋抱臂,含笑歪头,眼不离晓星尘。

晓星尘一剑,又一剑,霜华银鳞攒动,一剑贯穿一个村民心脏。

“这村子里竟然没有一个活口,全是走尸?”

薛洋揉揉腿,看着前几天骂自己跛子的人被晓星尘穿心,神色坦然,语调沉痛:“不错,还好你的剑能自动指引尸气,否则光凭我们两个人,很难杀出重围。”

养伤这一个月,他被臭道士照顾得极舒坦。

薛洋此时像只懒猫儿,吃饱了,便不慌不忙,逗着跑不脱的耗子。

一月前晓星尘靠近他,他都想咬死他。可到后来,他就偶尔装得浑身疼,总让晓星尘扶。藏着的左手,被晓星尘扶在怀里,似行走于吊桥至上,明知掉不下去,却也惊险刺激,很是得趣儿。

臭道士烂好人一个,猫三狗四的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每每想到晓星尘跟奴隶一样,傻乎乎地伺候仇人,薛洋便笑得开心。

晓星尘呼扇着脸旁空气,说:“这里的走尸,怎地有股怪味?又苦又甜……又腥?”

薛洋见他将还未沉淀下去的尸毒粉扇走,却还是吸入少许这种从来没人见过的粉末,说:“确实有股味,这里雾大,和别处不同,怪得很。道长小心着些吸气,恐怕有毒。”

晓星尘不疑有他:“你也一样。”

如果他想杀他,就不会多此一举,拐道去屠个白雪观。

他对这臭道士的恨,从一开始,就不是单纯杀掉能解决的。那可太便宜晓星尘了。

比起把晓星尘的肉一片片地片下来,看他从自以为是变信仰崩塌、从众星捧月到众叛亲离、被折磨地生活无望,再也清高不起来,才更过瘾。

既然晓星尘傻乎乎把自己奉送到他面前,那好戏就拉开帷幕。

回去后,晓星尘怕他腿迈不上去,搀着薛洋,去跨义庄那个高门槛。

薛洋笑:“道长,我没这么娇弱呀。都给你说了,我是被人打大的,这点伤难不倒我。”

晓星尘松开手,但臂弯还虚虚护着薛洋。而薛洋则满面嘲讽。

早饭间,他把尸毒粉解药,融进了晓星尘的粥里,给那碗粥加了抹甜味。

他可还没玩够呢,要保证玩具不死。

等他玩够了,一定要这个自诩正义、沽名钓誉、孤芳自赏、多管闲事的垃圾,生不如死。

晓星尘每天都傻得刷新他认知,可逗死他了。乐得他光把目光全放在了晓星尘身上,便没工夫抬头看屋顶那死树。

他早把那莫名其妙的树忘在脑后边。

自然也没看到,那树比从前,鲜亮了些。

我不问。

小恩小惠哪值你挂心,我不图回报,只图心安。今遭萍水相逢,明日各奔东西。人性复杂,我亦不想多与人纠缠,彼此错过,最是寻常安稳。我不问你,你也别问我。不救你我于心不忍,救了你,我却不想多话。人活着好难,就别各挖伤疤了。

真丑。

恶心。

薛洋的眼刀锋利地剐着晓星尘。一旁,小姑娘被这表情弄得不寒而栗,握紧竹竿。

一看便知,臭道士又在为往事所累。薛洋勾唇道:“道长,你眼又流血了。”

“……嗯?”

“眼,流血了,道长想什么呢?”

晓星尘回神,手指僵硬地扶了扶脸颊:“没什么。”

薛洋语气如此天真:“道长,每次看你流血,怎地白布都凹下去,看着跟没眼珠一样啊?”

晓星尘心脏一阵钝痛。阿箐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坏东西一竿子戳死。

“……嗯。该喝药了,我去给你拿药。”

臭道士掩疤掩得紧,不叫他碰,再多说臭道士该起疑。不说也罢,他有的是时间。晓星尘那疤没那么快愈合,到时候他使劲一撕,伤口便会重新鲜血淋漓。

那两片空洞是自己战利品,他心痒,想欣赏欣赏。

“不忙,过来,”他扯过绷带,“白布都脏了,我给你换完再喝药。”

“不麻烦你。”

薛洋扯住他衣袖:“你救了我命,帮你换个纱布怎么算麻烦。来吗,道长,客气什么呀。”

晓星尘垂首:“……那有劳。”

等薛洋动作小心地为他扎好,晓星尘摸着脑后那个调皮的蝴蝶结,总算露出了笑模样:“你呀。”

他心情一下松闲起来,不似刚才那般沉痛。

其实他这两个月,总能在这人身上体会到一种久违的安逸,像汩汩暖流,注入心田。

阿箐出门,狠狠往地下杵了杵竹竿子,嘟嘟囔囔咒骂着。

没救坏东西时,她独自和道长待了俩月,当时她也是撒娇耍赖,道长哄着宠着,却不似真开心。现在那坏东西也只跟道长待了俩月,不过会耍点嘴皮子而已,但道长却是真在笑。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不就是能跟道长一同夜猎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要是也会夜猎,先把你捅死!

我不问。

天使说出名字,被上帝听去,上帝就要过来收走他了。

“薛公子。”金光瑶往外扣脖子上那双手。

他的嘴唇已被掐得青紫,恨生和降灾死死相抵,摩擦出阵阵剑鸣:“薛洋。你听我解释,我真是来给你道歉的。”

薛洋犹如恶鬼,眼中恨意大盛,微笑道:“你是来找死的。”

从来越紧急的时刻,金光瑶便嘴越快,条理越清晰:“这三年多来我对你怎么样,是真心还是假意,你看不出?以我手段,我若真舍得杀你,你早死一百次了。可为何你还活着,我又为何多此一举,不远万里把你从兰陵扔到蜀东的义城?你为何会这么巧,遇到你仇人晓星尘。你不想知道吗?冷静,冷静,先听我解释完,再决定杀不杀我。”

夏天过去了,当初救人回来时那齐腰高的草,摸起来枯枯的,长势已然不太好。

晓星尘扶着门框,秋风扫落叶,扫了扫他那缕额前垂发。

“我走了。”晌午,那人出门时是这么对自己说得。晓星尘现在才反应过来,这个“我走了”,并不是“我出门去了,一会儿回来”之意。看来今遭,熬好的药必是浪费了。

彼此错过,最是寻常安稳。晓星尘默默松了口气。

只不过这两个多月,心脏像被压着只猫儿,那猫儿若即若离、好撒娇又不叫人碰,压得他沉甸甸暖融融的。猫儿一跑,心脏是松快了,却也松快出一股怅然。

这只猫儿挺有趣的,跟他在一起总归是高兴多些,也算相识一场,晌午,该好好说声“后会有期”,说句这个,就像完成一场仪式。当初宋道长,说了句“从此不必再见”,说完,便一颗心落了地,无论悲喜,至少不会像现在这么没着没落。

不过,不是什么大事,几天就会过去。晓星尘笑了笑,便放下了。

边放下,边比往日早出门了一个多时辰。

说是夜猎,却漫无目的地走。脚步如此轻盈,轻盈到不会吵到他细细聆听周遭声音。他似是在周遭,寻找着什么。

薛洋一把推开金光瑶。

纯白的金星雪浪袍被血污染脏,金光瑶稳住身形,压住粗气,拿水濛濛的眼注视薛洋,注视出一番无辜可怜。

薛洋冷冷勾唇:“你倒真敢一人来见我。”

“……这便是我对你的诚意。”

“我会信?”薛洋凛凛眼神扫视旁边,“金宗主,仙督大人,你会一个人来冒险送死?还有谁跟你来了?谁!”降灾又一次指向金光瑶喉前。

恨生一挡,金光瑶道:“不让他们出来,便是诚心诚意向你求和。你尽管放心,从前你发现义城后,只将这试炼地告诉我一人,现在除了我,义城,也不可能有外人知晓。薛公子,三年多来你如我左右手,帮我清理思诗轩、杀金光善、碎聂明玦、镇他尸体,我视你为知己至交。你知我一向所求,我现在求到了,又在百家面前假意清理了你,我已不可能再和你有任何利益冲突。此番前来,我是真心……”

薛洋啐了一口,冷笑道:“上了台了,要扬威立信,所以拿老子开刀,出卖朋友求前程。打我个半死又跑过来说对我是真心实意?你他妈养狗呢?别说得那么恶心,你装个屁!”

“是,我这事做得,很对不起你,所以,我拿晓道长,向你赎罪来了。”

“哼,”薛洋说,“你刚才说,是你把他引来的,怎么把他引来的?你又从何而知他的行踪?”

“是我,千真万确。你屠白雪观后,我二哥……泽芜君对晓道长心生怜悯。费了不少事找到他,开导一番。我便是从他那里,知道了晓道长的行踪。花费几个月时间,不断安插人手,引导他夜猎路线。还不能目标明确往蜀东走,必须路线杂乱。如此费心费力,都是为了让你报仇……”

“呵呵,为了我?”薛洋阴森森地笑,“花费几个月,原来你早准备好清理我了。知己至交?若你那里有人会用阴虎符,我现在都见了阎罗王了。不过是还想让我帮你试炼阴虎符罢。你想得倒是美!”薛洋说完,降灾大躁,他提剑欲刺。

“是你吗?”

降灾迅速收回他手臂,凉冰冰地贴着他的肌肤。

金光瑶一闪身形,朝薛洋扔了个东西,瞬息逃走。

“是我呀。”薛洋变了声调,转身,看见晓星尘离他远远地,正疾步向他走来。

“出了什么事?”

“南边儿来个走尸,叫他跑了。”

晓星尘嘴角翘起:“你怎地白天出来找走尸来了?”

“没钱了,我看道长你也没钱了,喏,”薛洋从金光瑶扔给他的钱袋子里掏了点碎银子,“出来到处找活计,赚了点,给你。”

“怎么给我,你的钱你留着……”

“道长,明天我要吃肉。”

晓星尘莞尔:“那好。”

薛洋和阿箐捧着碗,大口吃着肉,一起吧唧着嘴。

晓星尘是个吃饭没动静的,原本听见别人吧唧便不舒服,从前他纠正过阿箐,奈何小姑娘今天吃肉,又有人在旁带着,旧习难改,又开始吧唧。

但他今天不觉得难受。两个市井小儿一会儿步调一致,一会儿此起彼伏,即便看不见,光听,也能知道他俩吃得有多香。不仅不难受,反倒跟唱曲儿似的叫人愉悦,听着听着,晓星尘噗嗤一声,伏案乐了出来。

俩人目瞪口呆得。

“笑什么?”薛洋问。

晓星尘脸一绷,坐直,又是一派仙风道骨:“没什么。”

“没什么你笑什么?怎么话老说一半。”

阿箐捂嘴,以脚剁地:“唔哇哇道长,你是不是笑我刚才又吧唧嘴了?”

薛洋猛地皱眉,反应过来晓星尘笑自己没教养,颇为羞恼。

晓星尘实话实说:“笑你俩有趣,吧唧嘴我也乐意听。”

阿箐撅嘴:“你怎么现在又乐意了,前几个月不是还叫我不要吧唧吗?”

薛洋暗自恨得磨了磨牙,他挑唇,腻道:“道长居然还好取笑别人。”

晓星尘学他说话:“我若取笑你俩我便是小狗儿,我是真觉得你俩可爱。”他把肉往薛洋和阿箐面前推了推:“好啦,好好吃饭,多吃点。”

薛洋气不过,放了一大口肉进嘴里,吧唧得大声。眼光却不自觉观察起晓星尘如何吃饭来。

斯斯文文,优优雅雅,进嘴食物不多,每口都细嚼慢咽得,紧闭着嘴,咀嚼声音很小,尽量不扰旁人。

“装什么呀。吃个饭还装。叫你辟谷几轮,出来吃得比猪还大声。”薛洋恶狠狠地想。

但他嚼的时候,却是慢慢把嘴闭上了。

秋风一扫,扫进屋里,把阿箐扫得钻进棺材,把头顶那棵树,扫出了几枝新芽儿。

向日葵脑袋跟着太阳转,那太阳从西边落山,东边升起,它们等太阳出来,是不是刷——一转头,将脑袋从西甩到东啊?

这世上所有事,都是量变积累到一定程度,才能引起质变的。

秋短冬长,转眼,又是一年冬。

晓星尘彻底把药理拾了起来。

想做好一件事便要专心致志,不能让旁的左的扰了心思。所以在山里,他不喜欢修药,日复一日精进自己的剑道。况且,师父抱山而居,是为避世,避世是为己,不是为人。山里修药之课,是为求长生,而不是济苍生。晓星尘心里,是有些抵触修药的。

百姓总比个人大,无论穷达,都要胸怀天下。为一己之欲修道修药,他都做不到。

然而,晓星尘现下,为渺小一个人,又开始研究药。

“来,温的。”

薛洋把脖子往后撤:“道长,伤筋动骨就一百天,这药我从夏喝到冬,伤早好干净了。”

“你伤得太重,伤达内脏,你若嫌苦不喝,落下病根,往后更苦。”

多管闲事,真啰嗦。薛洋翻了个白眼,接过药碗,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

薛洋最近无所事事。

他十五岁时成了夔州小霸王,那年便被金光瑶看中,带到兰陵。魏无羡死后,他也有了起色,十七时,金光瑶给他在兰陵荒郊批下一个炼尸场。啊,对了,说起来,那会儿还是第一次遇着臭道士呢。

但兰陵地势平坦,最峻之地也不过低矮丘陵,怎么也不敌夔门天下险,地势天然适合炼尸。

他跟着金光瑶一起处理完云梦那个妓院,金光瑶陪他顺道回夔州看了看。这一顺道,便发现了这座城。

高山峭壁,山体倾轧,气势胁迫,任谁一来,都会被这天险压得喘不过气。黑黢黢阴森森的山体,昏暗可怖,阴气极其浓重,简直是天然尸场。

他当时就对金光瑶说:“我以后要在这里炼尸。”金光瑶笑着说:“随你。”

他妈的,结果金光瑶就是这么“随你”的,把他打个半死扔过来,操!

他那天手痒,出门想在隐蔽地方炼炼活尸,结果就遇见金光瑶,跑来说求和,求他娘老子。晦气,不炼了。再说,冬天,他懒怠动。

他现在一点儿不见从前废寝忘食的动力,只想窝被窝。大冷天出门炼尸干嘛,看晓星尘这傻样儿乐呵乐呵得了。

所以他无所事事起来。

晚上最好玩,出门夜猎,叫傻道士杀人;白日家等饭、等药、睡觉、下床活动,剩下的时间就光观察晓星尘了。

凛冽冬风吹了进来。将树上一朵还未开放的花骨朵,吹掉在地上。早忘了这世界上还有棵树的薛洋,全然不觉。

于是那花骨朵自己回到树上去了,优哉游哉地。

“讲故事吗,讲故事吗,我要听我要听。”

薛洋托着腮,嫌弃:“别吵了,再吵把你舌头打个结。”

最近薛洋没再露出那阴损表情,阿箐是越来越不怕他了,根本不理他,要求道:“道长,我要听故事。”

薛洋竖着耳朵,晓星尘哪个字都没放过,却表现得自己似听非听,眼睛只满不在乎地瞥着,晓星尘补好的那个菜篮子。

直到晓星尘说到宋岚,他终是装不下去。

他最近都没找着机会揭晓星尘伤疤,其实他近来也是懒怠去找机会,正好遇见晓星尘自己把疤露了出来,此时不揭更待何时,省得他愈合了,揭也只是掉个疙疤。

“是吗?那道长以前也是一个人夜猎?”

……

“不是。”

……

……

“我的一位至交好友。”

薛洋眼里笑意愈深,他感受到臭道士被往事所触,心里伤悲,被晓星尘这越来越长的停顿取悦,也因为“至交好友”这个词发笑。

阿箐聒噪:“道长你朋友是什么人呀?什么样的?”

晓星尘这次不停顿了,飞快地笃定:“一位秉性高洁的赤诚君子。”

薛洋被逗得都笑不出来了,被逗得使劲翻了个白眼。晓星尘实在是蠢到不可理喻。秉性高洁?赤诚君子?我烧完他的观,在树上等你来,听得清清楚楚,他都对你说了不必再相见,冲你迁怒,挖了你的眼,你还在这儿烂好人,你果然是真瞎,一派天真,谁都看不清!什么君子,我呸!他能算君子,金光瑶就是君子之首。

我最恶心的,就是你们这群君子。

他是君子是吗,我来问问你:“那道长,你这位朋友他现在在哪儿?你现在这样,怎么没见他来找你?”

他暗骂几句,又想去揭,不过晓星尘再次缩回去,不愿多说。

晓星尘说今天到此为止,那便是要去睡觉了。可暖炉哄得太舒服,窝在炉旁,他不想动。刚才没揭完那疤,憋了一口气在心里,还觉得有话可说。

薛洋忽然开口:“那我讲个怎么样?”

树,是越长越密了,新枝抽条,点缀其间几个花骨朵。娇嫩可爱。

心里那么苦的人,要多少甜才能填满啊?

心里很苦的人,只要一丝甜,就能填满了。

他看着那颗糖,看了很久。

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把小时候的事说了出来。

不该说得。当初他定了常家做阴虎符试验地,金光瑶便问过他为什么选这家。他只说有仇,没有细说,讲得这么细,跟冲谁诉苦乞怜一样,弱智极了。冲臭道士做了件弱智事,弄得他都没心情跟出去夜猎。

他为什么要冲晓星尘这个烂好人,摇尾乞怜。晓星尘是他的狗,他又不是晓星尘的狗。况且,晓星尘对谁都一样,就算给他说了……

薛洋握住了那颗糖。

想扔。

可他最后还是放到嘴里,慢慢舔起来。

是小时候渴望的味道嘛?这么久远,早记不清了。

但,勉勉强强,还挺甜的吧。

花骨朵,抖抖自己软绵绵的腰身,初次绽放开来。她们想亲亲薛洋,使劲扭动着,可薛洋不看她们。

她们有些失望,但更多的是为薛洋欢喜。就算薛洋看不见,她们也替他欢喜着。

奇怪的是,薛洋这段时间,拿好听话哄晓星尘,都得心应手了。可这次,他却没有给晓星尘道谢。

往后的每颗糖,都没有。

他越来越像我期待已久的那个人。这时,我们谁也没注意对方是干什么的,甚至是叫什么名字。如果问了,他便要面对从前,甚至离开,那么那些问题,就太不重要了。我们都陶醉,眩惑在对方的魅力中。有一天,算一天。

阿箐听薛洋讲着鬼怪故事,吓得汗毛倒竖。她一听到鬼,代入得便是薛洋最开始的那张脸,满目歹毒、凶如豺狼、狠如蛇蝎,让她每次想起,就阵阵厌恶,头皮都要炸开。

可是,阿箐偷偷看了眼薛洋,这个坏东西好久都没露出那个表情了。这个活泼开朗、满面甜蜜的坏东西,还是以前那个跟鬼故事一样的坏东西吗?

细水长流的日子,潜移默化不明显,一旦发觉变化,那便是变化大得狠了的时候。阿箐猛地发觉,之后便在意得不行,在意到连听鬼怪故事都走思了。

薛洋舔着,含糊道:“还有没有糖了?”

含着糖说不清话,听起来软糯可爱,晓星尘忍不住莞尔:“还想吃啊?”

薛洋说:“我天天给你抱剑,偶尔多奖励一颗吗。”

晓星尘想了想自己的钱袋子,有些窘迫,但却还是点头:“好吧,明天多给你一颗。”

“不许给那小丫头!”薛洋理直气壮,“不然就不叫奖励了。”

“……这?”

“你放心,”薛洋笑嘻嘻地凑上去,“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不告诉她,你也不告诉她,她不会聒噪的,好不好嘛道长?”

晓星尘莞尔:“好。”

薛洋熄了蜡。义庄内,霜华顶替烛火,似月华倾倒,发出冷而清澈的光,驱散掉黑暗。

天渐渐变暖,这凉光,映得人爽快极了。

晓星尘没了眼珠,浑然不觉光线有何变化,依旧擦着剑。阿箐却能感受到。

“干嘛吹蜡烛?”

“道长的剑能自动发光,省点蜡烛。”

“啊?道长,你的剑这么厉害,还会自己亮?”

晓星尘温言道:“很多剑都可以。”

晓星尘很早就不在薛洋面前,裹着剑鞘上的白布了。该擦剑时,他便大方地擦。镂空雕花,大大咧咧地,显在薛洋面前。

霜华这把剑,曾动过天下。他不敢大言不惭说只要是修士都认识,但至少,会略有耳闻。他当时……也是太过高调,完全不懂何为藏锋。

敞出来,等于告诉这个,自己便是那个晓星尘。他能感觉到这人早猜到他是谁,比如,少年猜到了那天故事里第三个下山的,就是自己。

少年愿不愿说自己是谁,不重要。晓星尘却是愿意对他说得,因为没必要对着他藏了。晓星尘确定,他不会泄露秘密。少年,他早就纳到自己人里了。

那剑没半点朴实无华,青铜剑鞘之镂空雕琢,尤其工艺繁复、高贵美丽,可谓吸睛夺目。剑身银麟飒沓,跃动点点璀璨,似繁星,似雪花。霜雪之华,在一身纯白的晓星尘周身萦绕。不知是剑的冰清玉洁衬起来晓星尘秋月之姿,还是晓星尘冰魂雪魄,将剑也映得不染纤尘。

薛洋难得说好话:“这剑确实漂亮。”

武器如修士半条命,甚至有人视剑为妻,听到这句夸赞,晓星尘也不由得自豪。

“你怎么得来的?”薛洋又调皮,“你当时,是不是指着这把剑,冲你师父说:‘它最好看,我就要它!’你师父若不给你,你就撒泼打滚坐地上哭?”

画面感太强。

“噗……”

“是不是嘛是不是嘛!”薛洋说,“看你表情,是不是叫我说中了!”

晓星尘竟然点了点头:“还真说对了一点。我第一眼见他,便看中了它,其余谁都不要,誓要拿下它,于是奋发苦练,最后师父见我练得好,便真奖我了。”

薛洋不知想到什么,皱了皱鼻子:“道长果真倔犟,认准什么便非要做成,一条道走到黑的……”

晓星尘却想到了他那宏伟愿景,一条走不下去的道,低落了下:“也没有。”

薛洋见他低沉,吐了吐舌头,立刻转移话题,讲了几个笑话。

趁机揭伤疤什么的,跟脑袋顶上的树一样,早忘脑后边儿了。

一阵笑声传来,跟义城边,最近刚融开的泠泠清泉般,汩汩绵延,流个不停。将春色带进义庄,棺材铺里,几多生机。

晓星尘坐在床上,拿手轻捂住嘴,笑得剔透面庞粉润起来,白里透红的,看着就健康。薛洋跪在床上,边给他梳头边给他讲笑话,晓星尘笑得往后栽到他怀里也浑然不觉。

薛洋环住他,箍紧自己手臂,嘴皮子愈发伶俐起来。

他逗别人,自己从来不笑;可小道士这玲玲笑声太有感染力,沁人心脾的,弄得他也跟着一起笑。本来这笑话不算多好笑,俩人一起在床上笑得停不下来。

乌黑长发,被梳了半天,也没梳出个所以然来,还是披散着。薛洋闻着小道士刚洗过后发间散发的春日清新,将脑袋歪到那顺滑处,蹭了蹭。晓星尘还在笑话余韵里,丝毫不觉得被抱着有什么不妥,也不觉被蹭了头有什么太过亲密。

薛洋却是赶紧放开了。

阿箐啐了口:“道长,你离他那床远点!臭不说,指不定他身上带了什么跳蚤呢。”

薛洋正看着自己的手愣神,闻言狠狠剜她一眼:“那你来给道长梳头。”

阿箐心说我要是看得见,我保证不让你靠近道长一丝一毫!啊啊啊我能看得见啊!气死我了!

薛洋懒得理她。撇撇嘴,给晓星尘扎冠,换绷带,动作轻柔。

晓星尘拿手扇了扇笑热的脸,见薛洋活力四射地哼开了歌,不由发出一声感慨:“你都不累啊,可真跟个小太阳一样。”

薛洋眼珠一转:“是呀,道长,你姓晓,那我跟你姓晓好了,以前那名不好听,以后我就叫晓太阳了!”

阿箐杵着竹竿:“不告诉道长真名也就罢了,还给自己起个这么缞的名儿,难听死了!”

“趁她不在,快给我快给我。”

晓星尘递给晓太阳一个苹果:“没糖了,吃苹果吧。”

“你还有——你还有糖——”薛洋撒娇耍泼,“我昨天看见你买了三天的量。”

晓星尘啃着苹果,对这几声长音不为所动:“你都说了是三天的量了。当然要分三天吃。”

“呃鹅鹅鹅啊——”糖瘾突然犯了的人直挺挺往床上一躺,开始蹬腿,“烦,臭脾气。多给颗糖都舍不得。”

“你几岁啦?”晓星尘听他蹬腿,终于笑起来,“吃糖多了不好。”

薛洋起身,跪坐床上:“你是不是又没钱了,又又没钱了,又又又没钱了,又又又又又,又哦哦,又哦哦哦嗷嗷嗷嗷呜,呜——嗷呜——汪汪汪!”

晓星尘也不知这人怎么突然从人变狼,又从狼变狗,笑得苹果都拿不动了。

“有钱没钱,吃糖多了也不好。”

薛洋出门,泄愤似的踢路边石块:“老子有的是钱!”

他又打了金光瑶几次,金光瑶每次都是低声下气地来,血呼啦啦地走,俩人最后还是和好了。现在他身上揣了一堆金光瑶给他的银票。他看着金光瑶,越来越觉得不生气了。

不知道为什么,从前他不可能会这样,一定会要敢打他的人死无葬身之地的。也许是因为杀了仙督,一定会给自己惹上无穷无尽的麻烦吧。

他现在懒得惹麻烦,就跟懒得修鬼道了一样,提不起兴趣。他最近都没让晓星尘杀人了。太麻烦,还要藏降灾,还要割舌头,还要撒尸毒粉,还要给晓星尘喂解药。似乎他那弄得旁人焦头烂额、好惹麻烦的时光,已然悄然而逝。

你说这里自然条件多好啊,而且自己除了吃饭,旁的什么事儿都没有,就炼尸呗,多好的机会,安安静静钻研去。可就是提不起兴趣。冬天过了,春天来了,春天都大半了,该出门了。

可他还在冬眠。快入夏了,出去多晒啊,屋里呆着吧。

最大的游戏就是百无聊赖地盯着晓星尘玩。金光瑶给他找得这个玩具不错,就饶了金光瑶一命吧。

他边踢石子,边摸了摸鼓囊囊的钱袋,向糖铺子走。

“老子自己买,想管我?呸。你能管得了我?”他嘟囔。

但是走了两步,心里痒痒的,便又回转来。

“算了,麻烦,”他挠挠脖子,“吃苹果吃苹果。”

“嘶——呃!”晓星尘缩回手。

薛洋立刻上前,一把扯出来晓星尘的手看。破了,还流了血,那只罪魁祸首的猫儿早在薛洋动身前就跑个没影儿。

“你闲着没事儿去撩拨那畜生干嘛!”薛洋瞪了他一眼,牵他进屋为他清洗包扎。

晓星尘这细腻心性被这猫儿弄得有些伤心:“喂这么久了,还以为喂熟了了呢。哎,谁知摸摸都不让。”

薛洋手上动作奇快,冷笑:“哼,畜生而已,能喂熟?”

晓星尘晚上躺棺材里,做了个梦。梦里他能看得见,是一只猫入了他梦里,过来蹭着他,似乎是在对他撒娇道歉。应该便是今天抓上他的那只了。他心一下软了,搂着猫哄:“不怪你不怪你。”手上终于摸上了猫儿娇娇软软的毛和肉,心思别提多舒畅。

结果猫儿看了看他。

他被震了下,那猫儿眼里,是人都能感受到的痛苦,有自责、有不甘、有愤恨、有不舍。

“你怎么啦?”他问。

猫儿流了两行泪,用脑袋蹭蹭他的嘴唇,之后,扭身走了。

晓星尘才明白,这猫在跟他道别。

薛洋把刚杀完的死猫随意往涧口一扔,去河边儿洗了洗手,往裤子上胡乱拍拍,回家睡觉。

晓星尘心神不宁的,从他选择定居在义庄后,这一年,他过得太安逸清闲,生活简单多了。简单到连一只猫儿不见了这种小事,都能让他心神不宁。他总直觉,那晚是那只猫儿在给他托梦。

他可喜欢这只猫了,时而撒娇耍赖,时而口是心非,时而打滚撒泼,时而又对他特别好。上次还往家里叼了只死老鼠呢,怎么就不来了呢。

他问他的晓太阳,最近见那猫儿了吗?阿阳说:“哪有猫认主的,他爱去哪儿去哪儿,你管他干嘛?你要想养猫,我就是只猫,喵喵喵喵喵,看,我还有胡子呢!”

晓星尘笑了起来。

过几天他也就渐渐放下,随缘也好。好在他不需要一直猫寄托感情,他身边有阿箐和阿阳呢。他俩一直陪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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