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
-----正文-----
薛洋一跃上桌,抑扬顿挫:“顷刻间,狂风呼噜噜,大雨刷拉拉!赵晃执着符,提着剑,迎上那白衣老妖!嗖嗖嗖,贴上三符,随即剑势如风,唰唰唰唰唰——”
他拔出那把在晓星尘面前装样子的破剑,“铿锵”一声,刺到阿箐眼前。阿箐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喘。
“后来你猜怎么着?”
阿箐咽了口唾沫:“怎么着?”
薛洋将脸凑到阿箐面前,眯眼轻笑:“赵晃那术士,被妖怪“咔嚓”,咬断了脖子。”
阿箐愣,道:“然后呢?”
“然后这妖便扎根姑苏,横行一方,吸足人气后自成一派,取名姑苏蓝氏。那家人都像他一般,穿白衣,戴抹额,眉毛连成一条线,扁平脸没鼻子,中间俩窟窿眼儿出气,丑得人神共愤。”
阿箐许久才反应过来,怒道:“你又胡讲!就知道你不可能好好给我讲故事!那么厉害的仙家,旁人都是当神明供奉着,怎么可能是妖怪变得!”
“神明,哼,”薛洋蹦下桌,嘲道,“你个小丫头片子没见过世面。仙门里,比城外头那个死水沟子还恶臭呢。
他不知想到什么,眸光一凛:“多的是人出卖朋友求前程。”
阿箐双腿胡蹬着地:“道长你看看他,你看看他吗!这故事讲得气死人了。”
晓星尘摸摸她的脑袋:“赵晃与那妖怪过了几招,妖怪不能敌,向外逃去。不一会子,郡兵来报,百步之外,有一大白蛇长三丈,已断首路旁。”
阿箐欢喜了:“原来是个蛇妖作祟!那跟着他的六七个人,怕不是也是蛇?”
晓星尘说:“那六七个,也身首异处,他们倒不是蛇,叫鼋鼉。”
“什么是鼋鼉?”
薛洋收了剑,懒懒插嘴:“老鳖和猪婆龙。”
“猪婆龙?”
薛洋翻白眼:“猪婆龙都不知道,怕不是个傻的……”
晓星尘断道:“咱们这里没有,要往姑苏那边,江南一带才有。你不知也正常。”
未知带来恐惧,阿箐缩缩肩:“吃人吗?”
“瞧你吓得那样,”薛洋嗤道,“吃人?它就只能吃点小鱼青蛙,要能咬死只鸭子,都算是鼉中好汉。它只有被人吃的份儿。”
“说得跟你吃过似的!”阿箐啐道。
薛洋嘻嘻笑:“我就是吃过呀,那肉细得很,口感爽滑,吃一口,嗯~~~啧啧啧,香得人沁心沁肺,鲜得人滋阴壮阳。哎呦呦,吃完,骨头都有劲了。”
阿箐使劲咽了口唾沫,胃往上冒起了酸水。她道:“你、你就吹牛吧。那么厉害的东西,跟着蛇妖杀了姑苏城百千号人,怎么会任人烹食?我才不信呢。”
薛洋哼笑:“所以说你这井底之蛙眼界小,越是不懂,越好夸大其词。志怪故事全是入不了仙门的门外汉胡编出来的,狗屁不通,也就骗骗你这种傻丫头。”
阿箐气闷,刚要反驳便听肚子咕噜噜一声响。却是刚才被勾起馋虫,压不下去了。晓星尘疑道:“又饿了?”
阿箐羞红脸,心道饿倒不饿,再吃那白菜叶子也吃不下去,只想吃猪婆龙肉罢了。奈何她深知晓星尘没钱,只好试图转换心思,冲薛洋问:“坏东西,你还有故事吗?我还想听。”
薛洋不耐烦,呛道:“说书你给钱吗?讲一个就不错了,一边儿玩去。”
没故事听就老想肉,馋得胃疼,于是阿箐撒泼耍滑,一定要央人讲。晓星尘只好放下针线,犹豫一番,道:“那,要不然……我来讲一个?”
阿箐嘟嘴:“道长不会又讲上次那般无趣的……”
薛洋冰她一眼,断道:“多讲讲不就练出来了。”
晓星尘垂首,整了整头发,不好意思道:“那我试试吧,也是小时候从书中看来的,记了挺久,才能讲顺。只是讲得肯定没你好就是了。”
薛洋挑唇:“无妨,道长请讲。”
“有一人,姓张名华字茂先。又有一斑狐,积累千年,幻成一书生,去拜访张茂先。”
阿箐问:“那书生怕不是还像那条蛇妖一样丑?”
晓星尘笑:“他年少洁白,风流照人。”
阿箐眼亮了:“那我是喜欢的!”
晓星尘道:“张茂先见此人颇有姿仪,心生喜爱,便与他共论时弊。书生见解精辟。张茂先又让书生评前朝史,谈老庄,讲诗经,书生全应答如流,天文地理无一不晓。而张茂先却‘应声屈滞’,自叹弗如。张茂先便道:‘世上不可能有这样的少年,他一定是狐妖所化。’”
阿箐担忧:“哎呀呀,被发现了吗?”
晓星尘摇头:“还未,张茂先便命人严加看管。少年道:‘我以为像你这样的名士,该爱惜人才,不想,你却将我当成狐妖。从此之后,谁还敢露才,全都闭口不言罢,您会失了人心,我替您惋惜。’张茂先只当他狐口惑众,并不搭理,依旧囚禁少年。”
阿箐道:“那狐妖狐言乱语不成,一定心生怨怼,现形,搅了了天翻地覆!”
晓星尘道:“那狐妖未曾动作,张茂先使尽法子,都不能让其现形。他博闻强识,想起燕昭王墓前华表木是千年神树,灼烧其照人,可使妖现形。于是便命人将华表树砍了来。”
阿箐道:“华表树也生了千年,它会不会成精?”
晓星尘点头:“是,砍时,树流出汩汩鲜血。树精也死了,树砍了来,烧之照书生,书生便显出斑狐态。”
阿箐道:“然后呢?”
晓星尘重新拾起针线:“最后,张茂先烹杀了这只斑狐。没了。”
阿箐想了想狐狸肉,感觉肚子又要叫,可她似乎舍不得脑海中狐妖少年的美姿容,于是叹了口气,有些纠结道:“书生可有害过人?”
晓星尘摇头:“他受天精地华,得甘霖滋养,幻出来的。并未害人。”
阿箐撇撇嘴: “毕竟是妖,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害人就晚了。张茂先杀得好。”
晓星尘不置可否,而那边,薛洋似乎根本没有认真在听,从来都是不屑一顾的郎当状貌。
出得门去,薛洋日常惯例打趣:“道长比几个月前会说话多了。”
“嗯?”
“口才是越来越好了。”
“是吗……”
“至少没像从前般总说半句,留半句,好叫人猜。”
晓星尘被他一说,才反应过来,自己最近确实嘴皮子利索了些。从前刚出山,官话都讲不顺,每次一说话都卡壳,说到一半,找不到词来。旁人觉得他故意不说,让人难受,实际上他只是力所不逮。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那挺好的。”又想起什么,道:“对了,你可是……”
他斟酌片刻:“可是不喜欢蓝家?”
“怎地这么问?”
“我听你将蛇妖比作蓝家鼻祖蓝安,还说……出卖朋友求前程什么的……”
薛洋斜飞眼梢,乜他一眼:“他家修士将我打得快死了,我自然不喜欢。”
晓星尘心下猛动:“……啊,是吗。”过了这么长时间,终于可以愿意对自己说过往了吗?
薛洋怪道:“蓝家风评甚好,君子之首,道长缘何一下子就信了我的话。”
晓星尘说:“确实好,可偌大一个宗门,总有……况且,你若能将自己秘辛剖露给我,我自然是信的。”
薛洋摇摇头:“我的傻道长,外出可不敢如此轻信于人。”
晓星尘微赧:“……不会,信你罢了。”
薛洋稍稍一愣,过了会儿才说:“我与那样的大家族有什么仇啊,门都摸不到。只是恰巧故事里的蛇妖现身姑苏,正好穿白衣戴白冠罢,逗那臭丫头的,没成想道长也傻乎乎地相信。”
晓星尘抿抿嘴,略感失望。
他早将霜华露与此人,只看起来少年依旧不愿表露心迹。救人回来时只道最终会相忘江湖,他也不想被问自己的事,才并不多问少年为何受伤。只是这么长时间过去,关系已然熟稔,晓星尘将其视为朋友,心下总是暗暗期待,他们可以交心。
不过无妨,他习惯多付出了。
晓星尘莞尔,并不责怪,只像玩笑:“无冤无仇,这么编排人家。蓝家怎么可能是蛇妖变得。”
薛洋瞪眼:“怎么不可能哦!哇越是……”
“怎么不可能哦!哇越是故作清高的高洁人士,私底下越是满身虱子呢!外面装得多正义,里面就有多烂呢!”
当日晓星尘御在霜华上,捆着他往兰陵飞,听完这句,倨傲地扬扬脸,对他说:“那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我是真的高洁又正义。”
他当日笑得诡异:“那你果然是我最讨厌的一类人。”
晓星尘冷言:“彼此彼此。”
“越是?”
薛洋舌头转了个弯:“越是厉害,越遭人嫉恨。谁让他们高高在上,什么好处都得了,活该被我编排。”
晓星尘道:“怪理论。”
“我不管啦,”薛洋赖,“那些仙门世家,一个个迂腐陈旧,眼高于顶,谁都看不起,其实从心肝脾肺都朽了。我一个都不喜欢。”
“你喜欢什么?”
“跟道长一起,一辈子云游做个散修,锄奸荡寇,帮助平民,好多自由。”
晓星尘笑出声:“就你会说。”
薛洋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心道好听话谁不会说,也就你笨嘴拙舌不会说罢。
他以为自己心中嘲弄,却不知嘲弄里更多的,是欢喜着的无奈。
他不再答话,之后,抱着晓星尘为他淘来的破剑,便被晓星尘护在身后。
晓星尘利落刺伤精怪,将那精怪露在薛洋面前,薛洋一剑,砍了精怪脑袋。晓星尘不吝表扬:“厉害。”
薛洋心道你哄傻子呢?我才是哄傻子呢!但嘴上却甜腻乖巧:“都是道长教导得好。”
二人四下巡视,再无异变。今日夜猎便结束了。
晓星尘冲着妖度化一番,只听薛洋道:“可惜那只狐狸了。”
晓星尘懵:“啊?这只是个狐狸?”
薛洋最近被这傻子逗乐的次数越来越多,他噗嗤一声,答:“这只是头猫妖,我是说你故事里的。”
“嗯……”
“我看你讲时意难平,你也是从小为这狐狸抱不平许久,才记得如此清,讲得如此顺吧。”
晓星尘想起幼时,只说狐妖无罪,却不知如何辩驳,还被嘲笑一番。师尊对他们都是放养,也不搭腔,只任他们辩,自己稚子口拙,憋得满面通红,也反驳不出什么大道理。
不过现在他会讲了:“众生平等,那狐妖没害过人,只不过生而为妖,他从未做错什么。缘何惨遭烹杀……”
薛洋冷哼:“生而为妖只不过是个由头,那狐狸不懂藏拙,外露太过。张茂先因狐妖才学比他还广博,心生嫉恨,于是,狐狸就活不成了。”
晓星尘沉吟:“……狐心好鉴,人心难测。”
“道长讲究众生平等,奈何这根本不可能。打下生,就分出了三六九等。山顶头的人,张张嘴,动动轮子,就能把山底下的人,碾得粉身碎骨。而山底下的人要往上爬,便要经历一番剔肉换血。这种人,没几个能活过山腰。”
他冷眼笑道:“这就是我为什么不喜欢那些世家。理直气壮地让人讨厌。”
“你果然是我最讨厌的一类人。”时间才过一年多,他俩第二次见面时的一字一句,都依然犹在耳畔。
可现在——薛洋使劲盯着晓星尘——已完全找不见二见时,晓星尘身上那股理直气壮的“讨厌感”。
想当初在金家,他眼里只能看见金光瑶一个人,便是因为金光瑶同他一样,是贱命一条,从地底下被万千人践踏,再向上拼了命地钻出来。而现在,金光瑶剔肉换血,摇身一变,登高望远,望着自己的前程,又把他从山上推了下去。
想当初与晓星尘二见之时,晓星尘名门之后,锋芒毕露,眼高于顶,自以为是,愚蠢天真又不切实际,有着跟山顶上的人一样的恶臭。而现在……
晓星尘深陷山底泥淖,挣扎不出,切身体会了自己这种底层人的命运作弄,从当时空口而谈众生平等,到现在感同身受体味众生不公,再没了那种理直气壮。
他又回想起屠白雪观的痛快,自己早在那时,就将山顶上的晓星尘,推下深渊,踩进地里,踩进了,和他出生之处,一样的地里。
他将晓星尘拉进地底下,让晓星尘过着地底下的生活,怪不得,晓星尘看起来倒是顺眼多了。薛洋举起手,右手揉了揉左手断指伤处,悠悠弯起嘴角。
晓星尘想说,不论如何众生都是平等的,可少年所说的这段话,他一个字都反驳不了。毕竟他早就亲身经历,再也说不出来大话了。理想再殷切,也必须承认现实。
若师尊见到此时的自己,还会像从前那样批评自己太过幼稚吗……师尊会不会欣慰于他长大了呢……
晓星尘仰头,将空洞眼眶,对向明月。他无从感知月光倾泻,只能分辨南北,望着明月大致的方向。
“功业未及建, 夕阳忽西流, 时哉不与我, 去乎若云浮。”他浅吟。
“嗯?”薛洋没听清。
晓星尘轻轻笑了笑:“何以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原作此句无限绝望与怅然,可晓星尘此时吟出,却觉得自己更多地是接受了现实。百炼钢也好,绕指柔也好,人生须臾之间,倏忽而过,无能为力时,不如随遇而安,珍惜当下。
他选择定居此地之时,就早已将百炼钢煅为绕指柔,像一位冲锋陷阵的先锋士兵,退居后方,变成一个从心的医者。
晓星尘突然对少年道:“谢谢你。”
薛洋一顿:“……怎地突然谢我?”
晓星尘笑而不答,只在心里说:我能想通,多亏有你陪着吧。
薛洋莫名其妙,听不懂,也不知他在犯什么神经,只见晓星尘催动霜华,抛出一个深坑,将猫妖埋了进去。随即轻言道:“小狐狸,走好。”
薛洋“噗”一声又被逗乐。他凑过去嘻嘻哈哈道:“你这么为那狐妖鸣不平,不妨你我二人玩个游戏。”
晓星尘歪脑袋,似是对游戏二字感了兴趣。他从小到大都没玩过什么游戏,于是禁不住好奇:“什么游戏?”
“我们演绎一番,让那狐妖好好活着,不仅如此,还要让他报仇!”
晓星尘新鲜:“我不会演绎。”
“好说,你就是那博闻强识晓茂先,我就是那年少洁白狐狸精!”
晓星尘一下喷笑,以手掩唇:“哪有说自己是狐狸精的。”
“哎呀来嘛来嘛!”
夜色正好,四下无人,晓星尘垂首别了别碎发,小动作透出心内激动:“好吧。”
“你身为明公,应当礼贤下士,敬重人才,奖励有学识之人而非忌恨于他们!否则,为了保命,谁还愿意袒露自己才学?”
“胡、胡言乱语,你这妖怪,莫再……”
“哎哎,”薛洋撇嘴,“道长你在干嘛,你有点感情好不好。不要平着背书啊。还有,你也太软了吧?”
晓星尘垮肩:“我不会玩呐……”
“哎呀,你就想象,你烦死这狐狸了,他如此有才华,一定会抢了你的风头。若是以后,谈及你都说你比不过他,你该多恨。”
晓星尘不解:“这是他应得的啊。若是我本不如他,我自然甘拜下风,怎么会恨呢……”
薛洋无语,使劲翻了个白眼:“现在不是你啦,是张茂先,张茂先!”
晓星尘推手:“啊,要不换一下吧。你演张茂先。”
“我就不,”薛洋仰脸,“你快些快些!”
“胡言乱语,你这妖怪,莫再诡辩,速速现了原形。”
“哼,我敬重你,才与你共谈,而你却利用我的信任,设计困住我,”狐妖抖出利剑,“姓张的,从此以后,咱俩桥归桥,路归路。我走我的阳关道,你过你的奈何桥!受死。”
狐妖像进了这座城一直以来表现得那样,故意将剑势弄得粗鄙不堪,张茂先步步退让,只拆招,不进攻,几剑下来故意给狐妖留破绽。
而狐妖剑势,突然狠辣起来,直指张茂先喉咙。
晓星尘愣了愣。
薛洋笑得诡异:“此番,我已然杀死了你。”
晓星尘拍拍身上土,站了起来,点头赞道:“你剑术愈加精湛了。”
薛洋收剑入鞘,眼冷声暖:“不至于,道长故意让招,我若还是不能赢,也太弱了。”
晓星尘抵唇莞尔,哄:“你不弱,你一直在进步。只不过……我那药也是管用的,能促你打通筋脉,往后你便别再推三阻四了。”
薛洋龇龇虎牙:“好好好。”
“这么早回去?”几月后,一日,猎完此地阴魂,薛洋问。
月高悬,夜还长。晓星尘说:“都弄完了啊……”
“道长,我睡了一白日了,”薛洋耍滑,“咱们玩点别的吗~”
一听又要玩,晓星尘也来了性质:“玩什么?”
“总叫我想,你也想想吗——”
晓星尘沉思一会:“要不,还玩狐妖和张茂先吧。我想了想,上次你让狐妖杀了张茂先,不好,那岂不是狐妖也手染人血,算是作了恶,还是要被追责的。”
“为何?”薛洋似是真实疑惑,“狐妖报仇而已,天经地义。”
“张茂先未杀狐妖,而狐妖却杀张茂先,怎叫报仇?”
“不杀张茂先,狐妖就死了!”
晓星尘摇头:“不是这个理。”
“你说得才是歪理!难不成狐妖要等死?”薛洋心中冷嘲,却压下不耐烦,问:“那你说怎么办?”
晓星尘道:“你想想,既然咱们都设了狐妖能逃出去,狐妖便不可能再被张茂先杀了呀。所以,张茂先背叛狐妖,狐妖打一顿骂一顿都好,与其决裂,老死不相往来,这样最好。”
张茂先捂着伤口,厉声喝:“你要跑?”
狐妖冷笑:“自然,你我二人从此不必……”
薛洋咽下“再见”二字,放下剑:“这样有什么意思?”
晓星尘疑惑:“相忘江湖,彼此陌路,不好吗?”
薛洋眸中精光乍现。
他眯起眼睛,盯着猎物一般盯向晓星尘:“我不想,相忘江湖。”
“若有人惹我,我自然不能白便宜他。”
晓星尘叹气:“你可是还未放下?”
薛洋说:“我早放下了,无力也不想报仇,可在戏里,我为何还要这么憋屈?我只不过想过个瘾,我又没做错。”
晓星尘明白他拿戏泄愤,无奈又好玩,心中顿觉此人可爱,于是便笑道:“好好,你说得对,那你说,该如何演?”
“狐妖对张茂先的背叛太过怨怼,不仅不能单把他杀了,还要好好玩一玩他。”
“你我人妖殊途,我为百姓安危着想,将你关起来。如今你天大本事,逃之夭夭,那便走好了,为何还要纠缠不清?”
“为何?张茂先,你跟我过不去在先,我报仇在后,难不成,你以为你我恩怨两清?你自顾自关我之时,怎地不说恩怨两清?你也太有趣了。”
“你太有趣了,”他看着无边星空,眼中暗光诡动,“背后没有势力,还坚持自己单干,不想‘同流合污’,实则孤芳自赏,谁都看不上眼,看谁都觉得庸俗。”
“你觉得自己是正道,所以你坚持的事,就一定有人支持你,我说得对吧?”
他笑:“你太有趣了,太有趣了,晓星尘。”
我好期待,你这天真烂漫非黑即白的信仰被摧毁时,那世界崩塌的绝望模样。既然敢惹我,你就别想逃。
白雪观熊熊燃烧着,眼前人跪在地上绝望啜泣的情景历历在目。画面一转,薛洋将自己从回忆里抽离出来,看到晓星尘支着剑,虚虚地单膝跪地,不让尘土弄脏衣裳。
“我当时真不该关你。你饶了我吧。”
狐妖挑唇:“关我时义正言辞,现在又讨饶了?”
张茂先疲惫道:“我是真的知错了。你本无罪,是我嫉恨心太盛,是我不对。”
狐妖笑得开心:“起来吧。”
晓星尘一下蹦跳而起,扶了扶道冠,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说:“以后不玩这游戏了。”
薛洋问:“怎么突然不玩?”
晓星尘说:“这都玩了几个月了,次次都是你赢。我看你泄愤也该泄够了。”
薛洋哈哈大笑:“你不就是成日家吃瘪吃腻了吗,好说,换个玩法。这次你想怎么玩,我听你的。”
猫儿吃饱喝足几个月,养得膘肥体壮,此时拿鱼刺剃着牙,也不介意掌中玩物与他抢食,便退让了一步,给了鱼儿喘息空间。
晓星尘道:“他俩就继续做朋友吗?”
薛洋叼着根狗尾草,嗤道:“张茂先背叛狐妖之事,就这么算了?”
晓星尘道:“既然可改情节,为何不能将时间提前些,张茂先和狐妖无冤无仇时,两人相安无事,各自欢喜,不好吗?”
“那有什么可演的,”薛洋道,“演出来,难不成我还要跟你讨论老庄诗经、天文地理?”
晓星尘笑起来,打趣道:“我看你也不会,我便不难为你了。”
薛洋瞪眼:“道长你什么意思!”
晓星尘好不容易说两句俏皮话,自己被自己逗乐,垂首掩唇:“逗、逗你的。”
薛洋也只是佯怒,见这傻子自己把自己逗笑成这样,薛洋也可乐。于是,他嘴角也弯了。
晓星尘想了想,说:“你不愿将时间提前,也不愿他俩相忘江湖,我不愿他俩自相残杀,也演够了张茂先时时吃亏,那不如这样吧,张茂先既然怕狐妖作乱,便与狐妖生活在一起,时刻看管。狐妖本就敬重张茂先,愿意与他共同生活。如此一来,二人慢慢忘了关押之恨,仇业报止休,最后和好,复又成了朋友,你看怎样?”
薛洋听着实在可乐:“这狐妖,怕不是个傻的吧。”
晓星尘歪头沉思:“嗯……可我觉得很合理呀,本就是狐妖先对张茂先有了兴趣,还是可以原谅他的吧?”
“呸,”薛洋把狗尾草吐了出去,“好好好,这次,就听你的。玩就玩。”
薛洋本以为晓星尘这个设计,最是没的趣,可谁知,确实他俩玩得最久的一次。
第一回,狐妖杀张茂先,玩了一次,就散伙;第二回,狐妖折磨张茂先,玩了几个月,又散伙。
这捉妖计的前两回,都是夜猎得了空才玩几次,而这捉妖计第三回,却是可以整日家地玩。
“我是妖,我是个罪孽深重的妖~”阿箐出得门去,薛洋就在家里浪起来,拿削皮刀乱砍着苹果,“我是千年老狐妖,最爱杀苹果,哦豁——死~”
晓星尘沉声:“阿阳,不许浪费苹果。”
薛洋早早地就给自己取了个傻不唧唧的名,叫晓太阳。他取完心中虽不屑,但就算大发慈悲方便晓星尘了,省得晓星尘成天不知道怎么叫自己,就“你”啊“你”的。
薛洋抖抖肩,不自觉地听话,不再玩苹果,“嘎嘣嘎嘣”啃了起来,边啃边说:“我是妖。”
晓星尘最近学了个本地话,便笑了笑,道:“嗯,你是妖儿。”
“我是妖。”
“嗯,你是幺儿。”
“嘎嘣”声瞬间顿住了,薛洋有些呆地看着晓星尘:“什、什么?”
晓星尘抿了抿嘴,即便脸色微红,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你不是说你是妖吗,你便是妖儿了。”
薛洋脸也红了,他皱眉:“……听不懂你说什么。”
晓星尘扭身,轻轻搓了搓脸,可成功逗了次阿阳,嘴角上翘掩都掩不住。
“阿阳……”晓星尘咬了咬嘴唇,拿熠熠生辉的双眸看着对面美艳绝伦的少年人。
这少年鲜肤粉白,曼脸桃容,香肌柔泽,素质参红,转侧绮靡,顾盼生姿,和颜善笑,美口善言,弱风扶柳,不胜娇羞。
晓星尘心脏狂跳,不好意思再看,敛下眼睑,羞红脸道:“阿阳……”
阿阳俏皮地甜笑着:“道长~~~白日家,叫我什么?”
晓星尘死咬着嘴唇,将浅淡嘴唇咬了个赤红。
“幺、幺儿。”
“你可知幺儿在蜀地一带何解?”
“……自然。”
“说来我听听呀~~~”
“就是……宝、宝贝。”
“嘻嘻,”阿阳少女一样巧笑着,“没听清~~~”
“就是,你……是我的……宝贝。”
晓星尘满头是汗地醒来,眼前依旧是一片漆黑。
可现下,这份黑反倒让他松了口气。
他做贼心虚一般,缓缓吐纳着。
又是一年春日好,气温转暖,天热了。
二人为阿箐准备好钱和干粮,跟阿箐告了三日的假,出远门平息妖变去了。
斩完那作乱之物,二人四下游历着,就找到一处美景。此地峡谷幽深,鸟语花香,仿佛人间仙境,世外桃源。除了远处几间茅舍散出袅袅炊烟,再无人打扰。薛洋语调轻快不已,叫道:“道长道长,你……”
“道长,你看,这里真漂亮。”这个“你看”的“看”还没说出来,薛洋便哑了声。他看着晓星尘的眼睛,心里莫名而出一股钝痛。
这情绪已经持续两年,每每看向那双眼,便会可惜到愤恨。
可薛洋不愿承认自己为何愤恨,只是每每压下心里这股烦躁。他笑了笑,牵过晓星尘的手:“这里很美。”
他拉着晓星尘坐在石上,树上片片花瓣摇曳,几瓣被风吹得簌簌而落,落在晓星尘洁白衣衫上,平添一抹艳色。耳畔鸟鸣溪流,愈噪愈静,令人心旷神怡。
晓星尘听阿阳详细地为自己描述,左手边不远处,开了朵浅粉色小花;斜上方,有蓝尾鸟儿双双飞过;面前湖水,微光粼粼,射出点点璀璨。
他听得高兴极了,仿佛自己真的看见了一般,高兴极了。
阿阳拿手扇扇风,道:“天热了,道长,下水洗个澡吧?”
“这……”
“哎呀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不下去我就拉你下去了啊!”
晓星尘笑:“好。”
薛洋潜进水中,只露出一双眼,死死盯着在眼前人。
那人乌黑长发倾泻,半遮半掩住那白皙光滑的酥肩。他侧身,歪头,长发又斜斜垂落。修长如笋的十指,向上撩拨着清净湖水,将黑发点缀上耀眼星斑。
薛洋将眸光隐隐地暗了暗。
晓星尘出得水来,便觉阿阳递过来一身衣服。
“旧的脏了,穿新的。我帮你换绷带。”
晓星尘心下了然,昨日进了店铺,阿阳非说自己有钱,给他俩都置办了套新春衣。晓星尘不疑有他,潇洒利落地,将那身大红绫罗,穿在了身上。
薛洋系上眼处那根红丝带,晓星尘便要束冠。薛洋眼神黏在晓星尘身上,轻轻压下他的手:“还有些潮,散一会儿。”
“道长,”薛洋靠近晓星尘耳旁,幽幽道,“你可愿为我舞剑?我想学。”
他将霜华放到晓星尘手上:“舞一舞,头发也全干了。”
一身红装,将晓星尘的脸衬得更加白皙。他点头:“自然。你好好看。”
晓星尘执霜华起身,春风吹乱了他散着的发丝。除了那紧紧裹在他腰间,其余衣袂随风扬起,飘逸出一股赤色仙气。
剑鸣铿锵,霜华出窍,随蹁跹衣袖,射出一道冷光。晓星尘出手干净,飒沓如流星,春日微风被其凌厉剑势带成阵阵狂澜,在晓星尘周身鼓噪。野花随风拔起,于赤色绫罗间旋转不歇,扶摇直上。晓星尘一剑快过一剑,霜华射出点点冰锥,将片片细软花瓣拦腰斩断。
那劲风抚过薛洋面颊,让其额前一缕长发遮住他如狼般的左眼。薛洋拔剑,一跃而起,身形飘忽,匪夷所思,瞬息移到晓星尘面前。
“叮——”两剑相撞,金属声不绝。薛洋剑剑紧逼,晓星尘见招拆招,薛洋闪转腾挪,晓星尘游刃有余。
薛洋眯了眯眼,找准机会,将自己这把破剑送至霜华狠辣剑意之下,咔嚓一声,自己那把剑便崩口而断。
“哎?”晓星尘立刻收剑。
薛洋故意脚下一滑,拉着晓星尘,齐齐坠入水中。
刚换的崭新红衣,此时湿漉漉贴紧晓星尘的身体。水色中,若隐若现,欲拒还迎地,露出他的洁白肤色。
“阿阳,你没事吧?”
“张茂先。”薛洋笑了起来,将晓星尘压在岸边。
“啊?”
“我,本是一千年道行的狐妖。”
晓星尘若有眼睛,那眼睛,此时一定如他全身一般,湿漉漉,水盈盈,一眼雾汽,一头雾水。
薛洋看着他,悠悠道:“如今幻成一少年书生。你可知,小生我,女干yin杀害无数少女。你将我养在身边三年整,现在知道真相,你当如何?”
晓星尘心知他又玩心大起,便弯起唇角,笑道:“我自当斩了你这为祸人间的妖狐。”
“我不许。”薛洋眯起眼睛。
晓星尘忍俊不禁:“那你想如何?”
“你没管住我,你也有罪。”
晓星尘道:“好,不才张茂先,未管制住自家狐妖,罪不可恕,我先斩妖狐,再自裁谢罪。”
“不许。”
“这也不许?”
“你我二人,找个无人知晓的地方隐居下来,再没人问你我那些少女之事,如何?”
晓星尘笑:“好好,你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快起来了。”
薛洋晾好那一身红衣,回转门来,坐到棺材旁。
他一如往常每日般做的那样,轻声在他说:“道长,你我那个狐妖的游戏,你不想再玩了吗?”
他笑起来:“我想起来了,那日你刚说了,我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又说话不算话了……我早知道,你就是个骗子。”
“我做了个梦,捅你一剑,你便能起来一天。这梦是真的吗,我要不要捅你呢?”他阴森森地抽出降灾,自言自语着,“你可还欠我一剑呢,我把你捅成千疮百孔都不为过。”
他摸着尸体细滑如生前的皮肤,看着那具完好的尸身,苦笑一下:“算了,我捅你一剑,你这神经病,起来了一定要再捅我一剑呢。”
“哒哒——哒哒——哒哒——”竹竿声响了起来,驱赶着误入城门之人。
“阿箐那个死丫头,又开始聒噪了……”薛洋眼中闪过一丝恨意,随即又悄然而逝,笑得淡然,“随她去吧,她不是一直这样吗。总是好叫嚷些蠢话……上次她说我什么来着?”
“你、你就吹牛吧。那么厉害的东西,跟着蛇妖杀了姑苏城百千号人,怎么会任人烹食?我才不信呢。”
“所以说你这井底之蛙眼界小,越是不懂,越好夸大其词。志怪故事全是入不了仙门的门外汉胡编出来的,狗屁不通,也就骗骗你这种傻丫头。”
志怪故事,全是胡编出来的,却不成想,应在了自己身上。
也不成想,你我一起试了那么多的结局,不想破坏相遇,不想陌路,不想残杀,不想不公,最后,到底还是把最好的那一版结局给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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