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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日初出,鱼肚白的天结出红粉果子。抬头,偶遇曈昽下的香山,如翠釜耀金鳞。新的一天到了,新的高中就在转弯后的第三个路口。

时间还早,他把腿高高抬到石墙上,拉起了筋骨。黄梅花从墙面的雕琢里竞相出逃。他把脸靠近自己的腿,便是把脸埋进了腊梅中。

北国春早,少年血热。精力富庶,非大动无可宣泄。压完腿,他向前跑去,在空旷的小胡同凌空翻腾。空中书包从肩膀滑落,他接住,把书包向前抛去,自己腾空去接。一段路玩得不亦乐乎,越跑越翻,身上越燥热,精神越亢奋,裤边袖口带出有腊梅清香的烈烈风。他太忘情,没注意前面是一个十字路口。

他蹬上墙面,借力一跃而起,转身后空翻。侧方突然响起滑板声,窜出一个速度比他更快的少年。两个人都吓了一跳,瞠目对视。要撞上的档口,来人反应迅速,弯腰屈膝,带动脚下板转腾一周。

路口人行道上,一个人倾尽自己柔韧弯曲身体,从滑板上另一个人的头顶越过。

两人一条缝的距离里,阳光灼目。

“眼保健操,开始。”

“轻闭双眼,身体坐正,双腿自然放松,双手自然搭在腿上,放松肩部,放松面部肌肉,深呼吸,吸气,呼气,吸气,呼气……”

“第一节,按揉攒竹穴。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

晓星尘闭着眼按压,耳边又响起当日板轮的阻刹声,和板上转过来的侧脸。晓星尘翻了过来,稳稳落地,直起身冲他笑了笑,那人的嫌弃便从上挑的眼梢尾刺了过来。他唇角还挂着血疤,暗红唇钉似的。

这张脸是否好看,晓星尘印象模糊,唯一的印象只有“有力”二字——这是晓星尘从未在人容貌上领教过的。他被这张脸扎得不舒服,感觉却非常新鲜,好奇地盯着看了两眼,那人的嫌弃就更浓烈了。血疤在他唇角糜烂,而他颓废糜烂的面容明艳又鲜活。

整个三月,晓星尘都会时不时浮现起开学伊始这张脸,就像他时不时会浮现很多来到这座新城市后的有趣画面一样,在脑里装裱上相框,全充作新旅程的点缀。

五月,高二晚自习放学已经十点。明天就要校庆,今天是最后一次彩排。晓星尘彩排完武术演出,还觉得不过瘾,浑身难耐,想动、想跳,他没有换衣服,穿着一袭纯白汉服,套着一件纯白长袖外衫,提着剑,在无人的街上腾跃劈刺,手腕上转朵朵剑花,剑声飒飒,剑光粼粼。神清气爽后正要摆个帅气造型收剑,就听到巷深处有细碎哭声夹杂着求饶。

“我不敢了,我真不是故意溅到你的,它自己气太足了,我错了,我,我给你洗衣服,我给你洗一个月衣服”。晓星尘顺着声音跑了过去。

逼仄的胡同只有邻里街坊卑微的灯光透出来。新生活的照片一张张更新,早把开学那个画面给埋没。而光下那张扎人的脸转了过来,又把那天早上的画面推到艾宾浩斯曲线的顶端。他唇上的血疤裂得更深,也更殷红。旁边人家虚弱的灯光忽闪着,乍明乍曚,他脸上的病态若隐若现,像蒙着暗粉色迷雾的油画。

“是你。”他蹲在地上,从下往上乜斜着晓星尘,手上正攥着一罐可乐,还在往一个戴着眼镜的同学头上倒。

小眼镜见他被晓星尘吸引了注意,拔腿就跑,被他一棍子甩在膝盖处,顿时抱膝满地哀嚎打滚。

晓星尘“哎”一声,举剑格挡住他的棍子:“这位同学,你们有什么矛盾,还请商量着来,不要实施暴力。”

“实施暴力?”那人噗嗤出声,“脑子不正常吗?”他放肆打量了一下晓星尘,“穿的什么?变态?”

晓星尘也不生气,劝道:“你们有什么过不去的可以给我说,我帮忙解决。我如果解决不了,明天还可以去找老师帮忙……”

“啊哈,”那人诮戏说,“你几岁了,红领巾?”

晓星尘看着他稚嫩的脸:“我应该是比你大一点的。”

“啊~那你好伟大了,比我大一点,我就要听你来放屁是吗?”

那人从容亵狎着说:“我本来还不想打他,巧了,别人越不让我干什么,我就越想干什么。我现在偏要打了,你能把我怎么样呢?”他急速甩开晓星尘挡在前面的剑,又往地上的人身上甩了一棍子。

小眼镜吓得又滋儿哇乱叫起来,却发现不怎么疼,抬头看,原来晓星尘一发力,拿未开刃的剑将棍子砍成两半。

那人攥着短了半截的棍子眯了眯眼。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打人总是不好的,”晓星尘尽最大可能放软声调说,“同学,我不是来找事的,你先冷静,我们谈谈。”

那人露出小小的虎牙:“你不是来找事的?可我是来找事的啊。”说罢,短棍在他掌心转了三圈,猛地袭向晓星尘面门,动作之快,晓星尘只能靠多年习武的本能来反应。撕拉一声,汉服过长的袍袖被木棍划了个稀烂。

晓星尘嗔目:“同学,你有些不讲道理了吧。”

那人闻言更兴奋:“哦?你在少先队学到什么大道理,来跟我讲讲呗?”

晓星尘挡下一击,沉吟道:“同学,你也练过武?正好没人陪我练,不如我们化干戈为玉帛,有时间一起切磋切磋。”

“哈哈哈哈哈,”那人又被晓星尘成语里的迂腐之气逗乐了,“我现在,不就在,跟你切磋吗!”说是切磋,可手上招式愈发狠辣无俦,招招拿短棍断裂处的尖刺来划晓星尘的脸和眼睛,若不是晓星尘正好手握着剑来挡,划伤的就不是他的衣服了。

晓星尘知道惹上难缠的了,不再只防守,开始找空隙进攻。十几回合后,优劣逆转,晓星尘一把抓住那人的手,反手‎‌‍‍‎大‌‍‍‎‎力‍‌一拧,那人吃痛一咧嘴,短棍脱手。晓星尘伸腿一踢,将棍子踢飞。晓星尘收剑入鞘,仰脸道:“承让了,阁下武学,似乎有待磨炼。”又摘剑往草丛一扔,两手心相对,摆出起势动作:“虽然你打不过我,若还想打,奉陪到底。”

那人仰天大笑,攥拳道:“哪里来的神经病,没事找死!”他扎稳步,左右手连环出拳,如风如电,晓星尘拿手臂左挡右隔,被拳拳到肉,震得骨头发麻,只好攥住他的手。他一双长腿往晓星尘腿上凌厉出脚,晓星尘闪躲时被他挣脱禁锢,一个回旋踢出腿蹬向晓星尘心窝,晓星尘只来得及用手护一下,被狠踹在地。晓星尘就势打了个滚,撑地而起,暗暗咬牙甩了甩剧痛的手臂。

那人乘胜追击,半秒不给晓星尘留,拳法迅疾如岩浆喷射,把晓星尘逼到死角,又重重抡拳而下,晓星尘一矮身,他捶碎了一户人家的花盆。土糊了晓星尘一脸,迷了眼睛,被连踢三脚,只能凭着经验向旁边滚去。

那人抬腿下劈向晓星尘的头,晓星尘又是一滚,弓身贴地用手撑身,转手一个扫堂腿将那人扫倒在地。那人挺腰而起,正中晓星尘下怀,晓星尘趁机撑地倒挂金钩,拿腿袭向那人脖颈,把那人震退数步,靠住了墙,晓星尘两拳捶在那人胸前,抬膝顶向他的肚子,趁他弯腰一肘顶到他的后背。那人恨恨地噎了一声,侧身避开拳势,身法如魅似幻,绕到晓星尘背后,双手环勒住晓星尘的腰就往后掀。晓星尘就势蹬腿上墙,往后腾空翻滚,将身子掰出他掌控,又是矮身一扫腿。那人早有防备,壁虎一样攀上墙壁。

远处响起警笛声,二人不约而同往声源处瞟了眼,那人这时才发现小眼镜跑了,随口一“啧”。晓星尘盯着他,摆好起势动作。

初夏夜欲雨,巷口灌满了风,掀乱晓星尘的长衫。

“还来吗?”

“呵呵。”那人微挑嘴角,两步隐逸在了黑暗里。

晓星尘等了等,知道他已经逃了,便摇了摇头,放手收势,转身向前走去,寻自己的剑。他在草丛里这一排昏暗草丛中翻来覆去找不到时,后脑被重击。

“呃!”晓星尘跪在了地上。

“二,逼,”背后灵拿着晓星尘那把剑——剑鞘上还有晓星尘后脑的血,又拿脚跺了晓星尘一下,“在老子面前居然敢把剑丢下,找抽。”

他掂了掂剑:“这玩意儿好,拿走了哦。”

“呃……呃……”晓星尘侧身蜷着,白袍长袖散在身下。眼前一片模糊,他细细痛哼,不久没了声音。乌拉乌拉的警笛声,迅速从他身边略过,又渐行渐远。

“第二节,按压睛明穴,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

“他就是薛洋啊,你转过来快仨月了,居然还不知道?”晓星尘头上蒙着层纱布,靠在床上,接过来同桌递来的梨:“是谁?”

女孩说:“混世魔王,一到高中就单挑了校内校外一群不良,都打出名了。你打不过他正常,你以后不要去招惹他了。”

晓星尘轻咳一声,揉揉鼻子:“我其实是打得过的,只不过这次没注意被他偷袭了。”

女孩敷衍地笑:“好好,你厉害,吃梨。”

晓星尘闷了一口气,懊恼地撇撇嘴。宋子琛正好进门,晓星尘眼亮了亮,忙说:“子琛,剑和衣服带来了吗?”宋子琛一把将剑扔给他,晓星尘干脆利落拔剑出鞘向前刺去。他同桌拍着心口嚷:“悠着点儿啊我怕被你们剑气伤到。”

晓星尘垂下眼角:“不太行,有些重了,我用不惯,会打烂我场上的节奏的。”

“这个时候还挑什么,四点就要上场了,”同桌说,“你舞得这么漂亮,有些小瑕疵又怎么样。不要过于追求完美了哈。”

晓星尘又闷了一口气,宋子琛说:“我家没有白色的外衫。”晓星尘眨眨眼:“那你那件黑色外衫也是可以的。”宋子琛说:“你不早说,没给你带过来。”晓星尘闷了第三口气,同桌喷笑:“你朋友好耿直呀。”

晓星尘幽幽叹道:“剑又重,又没有外衫,更不飘逸了……”

宋子琛说:“我都不想让你上场,动作那么大,头上再出血怎么办。再说这纱布裹住脑袋好看吗?也没法遮。”

晓星尘愣愣着呢喃:“不是多大的伤,昨晚就好了……”就沉默着深思起了对策。

三点五十,校庆已经进行了快一个小时,气氛几乎达到顶峰。薛洋戴着耳机,插着口袋,面无表情地在校园里踢叶子,刚演完出来叽叽喳喳的街舞社少女们见到他立刻噤了声,又互相晃晃胳膊,盯着薛洋偷看。薛洋也是无聊透了,瞥了她们一眼,突然冲她们笑起来。

他甜甜地低头:“姐姐们要回家了?下面没有好看的吧。”

女孩们红着脸说:“还不走呢,我们就是上个厕所,回来还要看那个剑舞呢。”

“剑舞?”

女孩们被盯得又心里发毛起来。

他拨开她们,大步走到大礼堂门口,往节目单上看了一眼。

“哦~”他淡淡哼了一嗓子。

“下一个节目,高二理实(4)班,晓星尘同学带来的剑舞。”薛洋靠在礼堂最后一排的柱子上,拿拇指腹摩挲着唇上血疤,盯住远处舞台,准备看看笑话。

灯霎时全灭,礼堂一片躁动前的寂静,“啪”一束光打在舞台中央。一个清隽身姿颀秀亭立,里面着白衣,外面套红衫,手持一柄玉箫,箫尾长赘银丝,一条白缎带蒙着他眼睛,系在他脑后伤口处。

薛洋有些意外地挑眉。

古琴挑拨一根,又被压住,似呜咽乍止,古琴挑拨三根,哀哀戚戚不成曲调,荡悠悠耗尽余韵。少年素装红裹,于冷寂中抬手,全身只有箫上穗在动。箫声绵绵漫延而来,伴上滴滴琴声,他腾空前翻,轻灵落地。薛洋见他仿佛没有摩擦般踮脚旋转,又弓下步子,柔软了腰肢,展臂躺在腿上。

箫被他放置在了脚心处。

琤琤琴音三弄,他抬腿撑地翻腾,箫被踢入空中,下落后正被直起身的他接在手中。鼓声倏忽迭起,箫在他手上挽出愈来愈飘忽的残影。

薛洋一眨不眨盯着残影,视线逐渐模糊,耳中也听不到满场欢呼,待对焦后,白衣红衫的蒙眼少年正在深深覆雪梅林里以箫指月,时而辗转时而腾挪,脚尖点在地面,像朝露滑于花瓣,脚下没有丝毫钝涩,行云流水。他往上一抛一接,箫管横落在他手腕处,旋舞不绝。

无论蹲跳转翻俯仰,他脊梁笔直,松形鹤骨,周身一段典雅端庄,可一丝一毫笨重刻板也无,只有精灵的飘逸。双腿大张又大收,腰肢软烂又挺拔,他越舞越快越孤标,惊鸿翩翩,践踏起纯白的雪,雪不嗔反喜,在他周身漾开层层清光,他在梅林各处点、拨、挑、刺,红梅亦反为他献上一缕缕冷香。箫在他手上,却快到好像已经有灵,飞了出去,白蛟一般盘在他身上游动。

霎时间,乐声骤歇,他跪坐在地,伸手,解开了自己眼上沾上血的白绸,露出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睛。

薛洋微微瞪大眼睛,见他猛地拿起眼前一把黑剑,甩开剑鞘。鼓声暴裂,琴音大噪,击碎整座梅林,他从剑舞变为剑武,招招雷霆震怒,剑剑飒沓凛然,至纯至烈,水柔石坚,横跳跃起,举剑向薛洋刺来。

薛洋猛地向侧方躲去,下意识想掏出军刀去挡,猛地回神,全场欢呼声要震塌承重墙。

薛洋平复了一下呼吸,瞪着晓星尘,重重地嗤了一口。

“不过如此。”

“第三节,按揉四白穴,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

“又是你。”两个人异口同声后,晓星尘皱起了眉头,薛洋露出了虎牙。

晓星尘看了看地上趴着的那位满头是血的大块头:“同学,你长得这么漂亮,做的事却总不怎么漂亮。”

薛洋竖起食指,点在唇上,半长不短的碎发随着他的歪头落在肩上:“同学,漂亮可不能用来形容男孩子哦。”

晓星尘淡淡说:“那你的心灵为什么不能跟你的脸一样美呢?”

薛洋肩膀耸动,笑道:“同学果真爱用一些中小学学生手册上的词呢。”

晚霞散绮罗,给薛洋批了层锦。他站在台阶上,仰着脸,让他俯视晓星尘的眼神更加睥睨。

他慢慢将手伸到背后。晓星尘的双腿不着痕迹地摆出起势,小腿紧绷着。薛洋见此又盛放出一个不带温度的笑容。

晓星尘从第一次见到他就能闻到他身上病态的腐朽,像一朵将枯不枯时节的玫瑰,可他面容如此稚嫩,表情如此明丽,又像一朵要开未开时节的芍药。此刻他身上春衫薄,轻浮地站在风口,仿佛下一秒便能幻成一股软烂的东风,可分明比朔风更凛冽,正向自己刮过来刀刀气刃。

薛洋从身后抽出晓星尘的那把剑,弹弹剑身:“我帮你开刃了。”他将剑在手腕上挽了两圈,剑尖抵在躺在地上的高个儿脸上,“你先验验货好了。”他随手一划,把地上人的脸又划出一道血口子。

“你表情好严肃,前两次见我不还笑得跟个挤奶女工似的吗?怎么,干嘛这个表情,憋着屎急着上厕所呢?”他彬彬有礼地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请先便喽。”

晓星尘陡然发力,箭一样蹿出去,抬腿踹上薛洋拿剑的手腕,薛洋时刻准备,正中下怀,他弯腰躲过,出腿踩住晓星尘攻势,手上正好举剑挑向晓星尘胸口,晓星尘一击不成转身便躲,在路上跑着找武器,薛洋在他身后狂追,晓星尘蹬墙借力又是一个后翻,二人交换前后,薛洋转身便劈,晓星尘被剑逼得连连后退,抬头见街坊有两个铁衣架,他蹦起来,薛洋剑势已到,晓星尘拽着衣架顺势在晾衣杆上玩了把高低杠,下落后,他双手衣架,如执峨眉刺,砰砰乓乓地挡着薛洋的剑。

“哎呀呀,”薛洋甜丝丝地揶揄,“好大的阵势,我怎么你了嘛,是谁那次说‘打人是不好的',你要干嘛呀?”

晓星尘不可置信道:“是你打我的。”

“Oh, no no, ”薛洋摆摆手指,“我可没有想打你哦。”他将手指头向下:“我就是欣赏欣赏。”

晓星尘顺着他指引看了看,校服哪里都完好无损,只有胸前两点被薛洋刺破了。晓星尘一个激灵拿手臂捂住胸。

“哈哈哈哈哈哈,”薛洋挑衅,“你心灵美,你是嘎嘣脆的萝卜美在心儿里头,不过奶里头也怪美的嘛。就是太平公主了,多吃木瓜吧。”

晓星尘一甩手,干脆大大方方露出来:“同学,暴力难道就那么好玩吗?等你真的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一辈子就耽误了,到时候……”

薛洋掏掏耳朵:“啊同学同学,你是同学还是老母猪,戴个胸罩儿一套儿又一套儿的?”

宁撞金钟三千,不敲破鼓一下。晓星尘不再跟他废话:“要怎么样才可以把剑还我?”

“嗯哼,这把剑确实合适你,比你台上那把黑剑合适多了。那把太笨重了,”薛洋挑唇,“你还是,适合银剑。”

晓星尘说:“那就还给我。”

薛洋放声大笑。

“你真好玩儿,”薛洋甩了甩剑,“我凭本事抢过来的自然是我的东西了,想要就来拿,正好我最近无聊,随时恭候。”

“第四节,按揉太阳穴轮刮眼眶,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

转学第一天的那个清晨,曾经作为美好画面被装饰在脑海中。现在早就被画面主角涂得一团脏,被晓星尘锁了起来,看见就心烦。

他坐在窗边,正刮着眼眶,感觉脸上有什么东西在扫。

最近这种感觉出了好几次,多是后背。被扫的很轻,却压迫得不可名状。晓星尘耐不住好奇,睁开一条缝偷偷看了看有感觉的方向。

半张人脸带着诡异的微笑在窗口直直地瞪着他,晓星尘吓得几乎在一瞬间失去了意识,才辨认出那是薛洋。

薛洋冲他眨了下眼,转身走了。

晓星尘这才吐出一口气,起伏着胸膛深呼吸。

送走一批高考生,准高三在彻底焦虑前抓住最后三周的暑假玩到发疯。

晓星尘撑住马鞍翻身下马,蹦跳到打着电话的男人面前。蓝家是他们家的世交家族,他转学来北京后,便和这位蓝家这位前辈混熟了。

蓝曦臣拿毛巾给他呼啦了一把脑袋上的汗:“你在那里等着吧,我马上去接你。不麻烦麻烦什么。”挂断电话,又说,“我给你说的那个弟弟马上到。”晓星尘又蹦了一下。

“我去接他们,你先别骑了,做做功课,等人到了你俩再一起玩儿。你教教他怎么骑马。”

做了几道题,他就不再能集中注意力。

大腿内侧痒得厉害,痒化成白蚁爬遍他浑身。他想下腰,想劈叉,想把自己折成最扭曲的幅度,也想用最大的力气甩鞭子,甩开那些白蚁。

这个蒙古包太憋闷了,晓星尘向远眺去:他想出去跑,更想飞。

草原上空一碧万顷,旁边越野轰轰,脚下马蹄隆隆,草浪渐远渐成烟。晓星尘俯身夹腿,在马背上弓成一个岿然不动的雕塑。青色披风鼓噪在身后,飘出层层剪影。大腿内侧已经感觉不到疼,只有磨擦出的痛快。他扬鞭高呼,速度越来越快。他想一种极限的自由。

突然身后有一阵有节奏的马蹄声插入了他的旋律,听起来比他更疯狂,晓星尘扭头,在自己鼓动披风和刺目日光的干扰下,望向身后那匹马背上的人。

望着薛洋那张脸,晓星尘忍不住感叹“可惜了”。

薛洋脸部轮廓天生的奢华,和他浑身的荒蛮格格不入,一个让他精致,一个让他冲破精致的条条框框,两种气质激撞出浓墨与重彩。

烈马青骢,少年金鞭;高桥系垂柳,插花醉千钟。

而晓星尘最大的感叹还是“怎么又又又是他?”

薛洋显然没有这样的疑问,他似乎有备而来,挂着胸有成竹的微笑,紧盯着前方晓星尘的马。他弓着身子,像马背上蛰伏着一匹蓄势待发的猎豹,胯下青骢马堪比四轮驱动,将两人距离越拉越近。

晓星尘沉下眼神,打通各处血管一样脉搏喷张,他将腿夹得更用力,大甩鞭子,又把距离拉开。

耳边破空声震耳,风鼓着他的披风,一下下拍打在他脸颊上。他脸上被割得很痛,却顾不得了,只想着要比薛洋快。突然,脸上的拍打停了,披风被风推着,离开了他,急速地后退。

薛洋瞳孔一缩,来不及偏头,被披风重重打到了他胯下之马的头上。那匹青骢马受惊吃痛,高嘶一声,脚下完全乱了章法。

缰绳不起作用,薛洋被它颠得不停摇晃,勉强扯掉它眼前遮挡物,搂住它的脖子拍打:“给我停下!”它又开始失控向反方向狂奔。

“啊!你麻的!停下!”

金光瑶正叠着腿,悠闲地举着薛洋的望远镜看赛马。他往上举欣赏了一下白云,再转回薛洋,薛洋差点被马甩下去。金光瑶一把扔掉望远镜,抓起钥匙跑向越野,跳着跨上去。

晓星尘勒得马嘶鸣直立,掉转马头向薛洋追了过去。

薛洋咬着牙,尽力做着最能保护自己的标准姿势,晓星尘策鞭追上,两马骈进。

“放松!”晓星尘在风里大喊,“保持冷静!”

“老子没有不冷静!”薛洋直视前方,对着喊。

“跟着马的节奏,把自己身体搞平衡。”

薛洋捕捉着晓星尘被风割裂的话,感受起了马的频率,慢慢放松了身体和缰绳,不再紧勒。

晓星尘矮下身,靠近薛洋的马说:“小马,兄弟,冷静点儿,我给你道歉。”随即以手环成喇叭,喉咙中吐出一声圆润而空灵的长调。

薛洋意外地感受这匹马真的放松了一些。

晓星尘正要去抚摸它,越野便驶了过来。距离拉近放大了车子庞大的身影和噪音的轰鸣,马被威胁到,再一次嘶吼暴躁起来,驼着薛洋狂奔。

晓星尘惊呼一声。

“曹,”薛洋轻啐,又冲车大喊,“你别追了!”

他凛着神色,冲另一边喊,“你过来!靠过来!”

晓星尘听话追上,再次并驾齐驱,两马间隔时宽时窄。薛洋脚底松开马镫,趁两马再次拉近,当机立断踹着马肚子,一跃而起。

“薛洋!!!”

金光瑶吓得往外冒魂,嚷完,又看到薛洋稳稳攀住了晓星尘的马鞍,双腿绷着荡在马肚子下,鞍马运动员一样,腿刮在草上,若是撑不住往下坠一点都会整个人被惯性带摔在地,还可能被马踩踏断腿。

“抓住我!”晓星尘勒马减速,可惜速度太快一时无法慢下来,他试图往上拽薛洋,但是完全使不上劲。还不等马降速,薛洋青筋暴突,双臂陡然发力,带动整个身体把自己一甩,飞身甩上了马,坐到了晓星尘身后。

他搂浮木一样狠狠箍住了晓星尘的腰,额头重重顶住晓星尘后脑,大口大口喘着气。

白马被御着放慢速度,从狂奔变成优雅的小跑。晓星尘向后偏头:“你腿摔着了吗?”

一阵阵电流还在薛洋全身流淌,激得他毛孔大张着往外喷热浪,他闭着眼睛,牙根都是麻的,爽到手指微微抽搐。

他没有说话,出口一定是脏字,不脏起来,对现在身体里沸腾的血是一种亵渎。

晓星尘耳廓被他粗重滚烫的喘息熏着,渐渐发红。

他还能闻到身后人身上的汗味。难以形容的味道,说不好是好闻还是难闻,就是有些上瘾。他不自觉加重了吐纳,往身体里吸,脸上也有些红了。

“真的摔到了吗?”问完晓星尘突然感觉被勒得狠了,骨肉被薛洋的手臂一硌生疼生疼的。他呼吸不畅,听见身后人森森说:“你故意的?想害死我?”

“怎么可能?”

“起开!”薛洋往前一坐,脚下猛踹,把晓星尘的脚踹离马镫,又从后面抢过疆绳和鞭子,一踢马肚子,白马又快速飞奔起来。晓星尘让出马镫后没有东西抓,颠得下面剧疼,只能使劲夹着腿,趴下前面、翘着后面,抱住马脖子。

薛洋又是一甩鞭子,以标准的骑手姿势弓着身压着他,马鞍就那么窄小的地方,两个十七岁的大男孩挤跨在一起,一点多余的空儿都没有,不停互相摩擦。

接着天的草浪,混着羊膻马骚和青草香,自然、生性,不解什么是精细的风雅、什么是虚伪的世故。

它只有辽阔磅礴的大气,足够盛放薛洋骨子里的野蛮。在草原上马头琴的苍凉上,他的泼辣辣更加放肆地生长。无穷大的草原,他无穷大的狂,随着下方一下一下剧烈的摩擦,薛洋的情绪野火一样疯狂地蔓延。

他第一次有这样新鲜的、精彩的兴奋。兴奋像泥石流一样,快而带着毁灭性地刷下来,摧毁沿途理性思考,他无从分辨兴奋来源是哪里,只莽着凭本能纵马扬鞭。他只想更激烈一点,风再激烈一点、速度再激烈一点、暴力再激烈一点、身体再激烈一点。

晓星尘对后面的摩擦生热倒是没有感觉,就是前面那处被挤得要爆炸一样的疼,疆绳又不断往自己脸上拍,他龇牙咧嘴,喊声在风里断断续续的:“我不是故意的!”

薛洋坏笑着回喊:“放你麻的屁,我看见你解开披风带子了!还说不是故意的!”

晓星尘急火攻心:“我什么时候解开了!我没有!”

薛洋的唇角就没下去过:“你说没有就没有?玩儿我呢?这位同学,今天咱俩这梁子算是结大了。”

晓星尘埋着脸,轻轻捶了下马脖子。

……

“别看了,”薛洋拍开腿上的手,“要不是你,我还不至于出事。”

“你这不讲理的小东西,”金光瑶瞪眼睛,掐他脸,“什么叫我让你出事,不是你那个同学非要耍帅兜个披风惹出来的事吗?”

“啧。”薛洋皱着眉拿手肘挡开他,专心检查着自己的望远镜。

金光瑶起身给他收拾衣服,又听他说:“他笨是笨,至少帮上忙了,你看着聪明,怎么还能差点弄死我?”

金光瑶气乐了:“哎呦哎呦这可是反了教了,行,我当然也就是看着聪明,我要是真聪明早该弄死你了,还差点能死你。挺大个眼睛没眼仁儿挺大个肚皮没肚脐儿的,不识好人心。去吧去吧,迷上你同学了就去他内屋睡去吧,别搁这儿气我了。”

薛洋不可置信地吼道:“迷个屁吧你这人怎么这么恶心!”

“啊好好好惹不起少爷您,睡觉。”

“我不睡!”

“你不睡就去写作业去。”

薛洋直挺挺往床上一躺。

金光瑶迷蒙之际听到“咔哒”一声门响,他撑起身,再一看,隔壁那张小床上空空荡荡,蒙古包里就剩他一个人。

“还有百天!百天你们就高考了!咱们理实(1),是理尖班里最好的一个班,可以说也是被整个学校最看重的一个班,处处都应该做到最好!”

薛洋耷拉着眼皮,靠着后门,翘着二郎腿。

看上去快睡着了,手上刷刷不停,已经把物理一张卷子做完了。

“有些同学哈,我奉劝你,不要你们个别的人把整个班搞得乌烟瘴气的!你以为你是谁啊?有点才华就翘上天了?在这里给我不把考试当回事儿,这看不起那看不起的,拽的跟个二五八万似的,影响整个班级的学习气氛!我都替你丢人!就等以后进社会去挨打去吧!”

薛洋百无聊赖地掏出答案,划着对错,划到一半终于彻底阖上眼睛,“咚”一声巨响,把额头撞上桌面。

上面的老师低着气压闭上了嘴。全班死寂。

“薛洋!!!我说的不是你是不是!!!给我把他……”正巧下课铃声响起,班主任冷哼一声,“都给我好好做眼保健曹!”拂袖而去。

他一走薛洋就醒了,砸吧砸吧嘴,伸了个懒腰,边伸边“哼哼嗯嗯”拉警报一样震天响。班里此起彼伏地窃窃笑了起来。

“别说话了别说话了,做曹。”班长喝道。

薛洋晃晃脑袋,搓搓手指。

他从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所以眼保健曹总还是好好做的。

“轻闭双眼,身体坐正,双腿自然放松,双手自然搭在腿上,放松肩部,放松面部肌肉,深呼吸,吸气,呼气,吸气,呼气……”

“第一节,按揉攒竹穴。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

油顺着肉下滑,汇集成一滴,落到木头上,哔剥哔剥,火苗旺了旺。羊肉的膻腥四处闯,闯进他的鼻腔,篝火的焰影在他脸上斑斓。他抬头,盛放着他野蛮的、连天平的草原,在夜空也显得小家子气,被缀着银饰的藏蓝碾压。

银河截断天。

篝火旁牧民和游客舞成一圈,无非就是手拉手踢踢腿,咧开大嘴笑笑再转转圈,他又想起那段剑舞。

坐在他对面的晓星尘微低着头、垂着眼睑,看着火苗上下蹿。晓星尘很安静,薛洋却觉得他在动,袅袅得像热马奶酒飘出的暖甜雾。

一般人穿蓝色很丑,一穿蓝便显得皮肤黑黄,晓星尘穿着一身湖蓝蒙古长袍,脸上白得雪难欺霜易妒。

他端起奶茶碗喝了一口,就好像吞了一口云。

月隐星繁,银河是因为月的谦让才闪耀的。此时,月魂就堕在晓星尘身体里,云魄从他口中轻起。

薛洋的手搭在膝上,久久不变姿势和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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