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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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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晓

-----正文-----

金星雪浪盛放太多,近乎妖孽。芳菲寝殿在花朵包裹下,美出了将要腐败的糜丽气息。寝殿女主人,在薛洋进密室后,就被金光瑶说动,回娘家陪伴父亲去了。金光瑶一人行走在奢华富丽的芳菲殿内,手指让铜镜化作水面,荡开层层涟漪。他穿镜而过,还未进去,就听里面不停的呕吐声。待进入密室,只见莫玄羽托着痰盂,接着薛洋那一口一口往外呕的血。

金光瑶素来只放最信任的人进密室,能进者只有四人,莫玄羽正是其中之一,他只得担起照顾薛洋的重任。

四年前他来金家时才十四,要么被薛洋不放在眼里不当个人、要么就是被薛洋欺负,他讨厌薛洋讨厌得紧。再有薛洋天资太高,他瞠乎其后,更何况薛洋同他二哥关系如此亲近,他又是嫉妒得恨不得薛洋消失。但这几日照顾下来,竟被将死之人的病痛之苦感染。看着盂中一团团血块,像是将内脏全吐了出来,莫玄羽皱着眉,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戚。

比莫玄羽更为悲戚的人,却表现得更为平静。他看了眼盂中秽物,对莫玄羽道:“阿羽辛苦了,去休息吧。记得明日卯时在门外等候。”

“是。”莫玄羽告退,金光瑶转向薛洋。薛洋手正不自觉地抖着,但强自压下,去握手稿。

“我来。”金光瑶将手稿接过来,凑过去靠在薛洋身边,为他举着,一字一句地念了起来。念了两柱香时间,金光瑶感觉肩上一沉,一看,薛洋靠着他,已经虚弱地支撑不住,昏睡过去。

金光瑶眼眶微微红了。他没有动,自己拿着手稿研究起来。

“看得懂吗?”肩上一个声音响了起来,纵使气息轻微,也保持着自己流氓样的放肆,仿佛满不在乎,豪不示弱。

金光瑶心揪了下,道:“你躺好睡会儿吧。”

薛洋喘了喘,笑道:“这个‘换舍’阵,魏无羡,只写了个设想,具体阵法怎么画,都要我自己试。没时间睡了,再睡就直接睡过去了。”

金光瑶颦眉道:“一直这么硬撑,你连一个月都撑不过。”

薛洋道:“别管,东西给我准备好了吗?”

金光瑶点头:“那些人,明天就到了。”

“晓道长,吃点东西吧。找人的紧要关头,不是辟谷的时候。”晚饭时节,蓝家医修蓝康对晓星尘说道。蓝曦臣尽最大限度帮助着他,硬是陪他找了两天,实在抵不过宗族事务缠身,只能回去。走时,他给晓星尘留下两名医术高超的蓝家医修,帮着找人,找到了,再尽快医治。

晓星尘从怔愣中回神,直了直颓唐着的腰身,道谢后接过碗。但他咽不下去,一咽就想呕。强自吃了两口,就又放下。

他起身,握上霜华,往外走去。心神不宁间,一不小心,就被义庄那高门槛绊了一下。

“晓道长!”

晓星尘入俗世不久,未经世事,有罕有的纯粹干净,令人疼爱,更兼目盲后,可敬可叹可悲,人人见之生怜。现在亲人走失,晓星尘越是强装镇定,越有股摇摇欲坠之感,更使人怜惜,恐怕这玉做的人物碎了。于是,晓星尘一绊,二位医修齐齐冲上前扶他。

“无妨,无妨,我自己不小心,”晓星尘道,“您二位这几日多有操劳,辛苦了,今夜就先在寒舍委屈一晚,好好休息吧。”

他安顿好客人,独自出门。几日找下来,他动作虽没放弃,心却越来越沉。早春,乍暖还寒,暖后的清冷,比冬日直白不留情的严苛,更多了留情后又抽离的无情,平添一段悱恻。

皎月当空,清辉洒下,照得玉人通体都是冰凉的。

晓星尘走在街上,没有目的地。到了一处,辨了辨方向,他认出那是他第一次带阿阳夜猎的地方,一个全是走尸的村庄。

“阿阳。”他喃喃轻唤,并无人应答。

他又往前走着,不知道自己走到哪里,但脑海里,全是他同少年一起出门的点滴。边走,一个少年边现出身形,在他身旁蹦蹦跳跳,活泼异常。围着他一会儿跳到左,一会儿跳到右,前前后后,跟只粘人的小兔子一样,叫自己“道长道长”。

“道长,来得正好,帮我擦城门啊!”

“道长,你去哪儿啊不带我?”

“道长,你怎么这么爱笑?”

“道长,过来我给你换绷带了。”

“道长,你脸圆了,胖多了,你看,我把你养得多好,你还不谢谢我。”

“道长,你眼睛还疼吗,害你没了眼睛的人,可真该死。”

“道长,今天的糖呢?”

“道长,我天天给你抱剑,偶尔多奖励一颗吗。不许给那小瞎子,不然就不叫奖励了!”

“道长,我就是在学你,因为你好玩呗。”

“道长,晨间白雾,其实很像你。”

“道长,你姓晓,我跟你姓好了,从前那名儿不好听,以后,我就叫晓太阳了。”

“道长,你不用会跟别人相处,你跟我相处就够了。”

……

“道长,你别……别飞太快,路上注意点啊。”

晓星尘捂着心口,靠在树上,又一次血泪不止。

“阿阳……”他低低细语,却是肝胆俱催。可岑寂到窒息的山谷间,应和他的只有他自己的回声。

晓星尘真的开始恨了,恨命运二字不知为何紧抓他不放,如此作弄于他。他都已经整整三年偏安一隅,尘世间一切繁华与喧嚣与他无关。他什么都不要了,眼睛,名声,师门,梦想,他什么都不要了,与世无争。漆黑无望的前路中,他只要这一点光,他就要这一点光!为什么,还偏偏要收走。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是不是他生下来就是有罪的,活该到人世受折磨。

但他更怨自己,怨自己愚蠢、莽撞、害苦了无辜的少年。

他才反应过来,那晚阿阳躺进他的棺材里,对他说的都是实话。阿阳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怪他害了自己。原是想杀了他让他偿命,而他就是蠢到什么都听不出来。

他怨自己无能,在南疆,中了瘴气,还要阿阳保护。如果时光可以回溯,他不求回到自己风光完好的年纪,只求回到半月前,阿阳说去南疆的那一天。

什么都不要,只要少年回来。

几天找下来,晓星尘不得不承认,少年走了。果然就像猫一样。死前,会离开养了它很久的家人,找一个偏僻的地方,自己等待生命了结。阿阳最终没舍得像那晚说得那样,让他跟着一起死,做一对孤村怨鬼;而是选择离开他,不让他看见自己的死状,怕他伤心。

可晓星尘怨完天,怨完自己,甚至都开始怨阿阳了。本来就是他的错,阿阳还不如直接杀了他。杀了他,都比让他这样没着没落地失去着,好多了。

风一吹,脸上被蛰得生疼。晓星尘抹了把脸,他在流泪,可摸到的却依旧是满手的血。

他刚才在想什么,如果阿阳要来杀他,他竟然真的心甘情愿和少年一起死。为什么……为什么他变成了这个样子。

喜怒悲欢,祸福生死,只由阿阳一人做主。

他还有什么不敢承认的呢。

这个人撕裂他漆黑的绝望,硬闯进来,非要逗他开心,非要做他的眼睛,非要做他的光,非要将他从深渊底下救出。这个人大好年纪,本可以在外施展拳脚,不用非和自己一个盲人在这偏僻朴野耗着。可近三年,他一直自私地什么都没说,心底有处角落终日惶恐这人会离开,恨不得他一辈子跟在自己身边。

是啊,还有什么不敢承认的:他早就像个信徒一样,将整个心献祭给了阿阳,任他拿捏。

他离不开他了。

金光瑶白日在外忙碌,晚上不放心,常常来密室,也是疲惫不堪。金光瑶观薛洋形状,已是再难挽回,而且,过了半个多月了,薛洋寄托希望的“换舍“阵法,依旧屡屡失败。不久后,他这位左膀右臂,可能真要暂别人世。所以即便疲惫,金光瑶也经常换下莫玄羽,亲自伺候床前。

这日他将薛洋哄睡,揉揉额角,喝了口水,正要休息。

“晓星尘……晓星尘,”床上之人笼中困兽一般哑声嘶吼,“晓星尘!”

“薛洋……”金光瑶放下水跑过去,只见薛洋竟然闭着眼睛,梦中正神志不清。

薛洋一把抓住他,恨声威胁:“晓星尘,我成了现在这样,都是你害得,你还想跑?”

金光瑶感觉骨头都要被捏变形,不知这垂死挣扎的病人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力气,心头惶恐,生怕这是薛洋的回光返照。

“薛洋……”

薛洋突然睁眼,盯着他,像是盯一头自己的猎物,不求吃了这个猎物活命,只求吃了和他同生共死。这份阴鸷,让经历过大风大浪的金光瑶都忍不住心惊。

“你别做梦了,老子没有想放过你,就算死了,变成厉鬼,做成凶尸,也要去找你!晓星尘道长,你跟我一起死吧。”

他语气又阴森又甜腻,像是恶魔掐着他心爱情人的脖子,对着情人呢喃低语,令掌中玩物,胆寒地沉溺其中。

金光瑶手腕已经被掐得青紫,但他只看着薛洋,顿了顿,平静道:“好,薛公子,我就当这是你的遗言了。放心,若你出事,我会杀了晓星尘给你陪葬的。”

薛洋似是才清醒过来,使劲眨眨眼,又眯起来,仔细辨认着眼前人。

“……是孟瑶啊,”薛洋安静下来,“你把纸笔递给我。”

金光瑶将他轻揽在怀,道:“好了,好了,你需要休息。你放心,以你怨气之重,一定可以夺舍成功……”

“谁给你‘一定’去!”薛洋喘道,“夺舍不保险,死后一切都是未知数,你怎么能保证我一定夺舍成功。怨气凝固,需要的时间太长,说不定三年五载我都回不来。再说,能轻易被夺的身体,都是一群废物,夺他有个屁用。”

“我可以帮你找合适的身体,你先睡……”

“别他妈废话!”薛洋突然发怒,“没时间了!别他妈!给老子废话!把纸给我!”

金光瑶被吼得闭了嘴,默默将东西递给了他。

暴怒后的薛洋冷静下来,接过纸,想了片刻,道:“你去歇着吧……我没事。”

金光瑶去新支的床上躺下。衣袂窸窸窣窣的声音,在沉闷环境中刺耳异常。

“孟瑶,”薛洋开口,“这段时间……”

这次他停顿得更长了。

他似乎想了很久,还是憋不出那三个字,于是他道:“你清理我那次,过去了,饶了你了。”

他又想到什么,抬高声调警告:“那道士的事你别管啊,要报仇,我也自己去报,听见没有?”

金光瑶被他这口非心是的幼稚心性逗笑了,笑里满嘴苦味:“知道了。”

夺舍,乃死去之人魂魄,凝结其怨气,夺取活人身体。被夺之人一般是普通平民;被夺修士,一般为修为低下者、意志不坚者、重伤不愈者。

而换舍,顾名思义,交换魂魄。无论是谁,只要在阵法内,便与阵法强行结契,魂魄剥离。

一对对活人,被废掉灵力,押解着运进芳菲密室。

交换阵法中稍有差错,便会生魂离体,致人死亡。

一具具尸体,又被人秘密地从芳菲密室运出,销毁。

交换阵法若无差错,成功之后,二人灵魂交换,且都存活。

密室中,坐镇着一个吃人魔鬼,以嶙峋九指,画就血色魔阵,拿活人做尝试,以尸体为垫脚,为他自己,铺就一条生路。

魏无羡在其手稿内提出换舍设想,而薛洋,将换舍其变成现实。

狭窄密室内一角,阵法被一遍遍画就,又被一遍遍冲刷干净。地面已呈现黑红之色。

“……成,成了!”莫玄羽猛抬头,不觉拔高语调,“薛公子,成了!这一对成了!”

床上病人,已经撑了整整一个月零五天,在任何医修眼里都是一个神迹。

莫玄羽近在咫尺的声音,对他来说,显得很遥远。薛洋慢慢睁开眼,与浑身枯槁格格不入的是,他的眼格外有神,昏暗燐火在其中熊熊燃烧着。

“放开我,放开我!你们是谁,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唔——”阴影中,晏逸之被废了灵力,堵住了嘴,蒙住了头,带离了这片山谷。

“是啊,逸之小公子品貌非凡,年纪这么轻,便在夜猎中有如此不俗表现,金某还曾因其深感后生可畏。谁承想,就因为太过优秀而遭小人设计,”金光瑶沉痛地对着晏家主说道,“在下真是痛心疾首。”

“爹,爹,晏逸之失踪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李家公子李敬裕哭得满脸花,“我没想给你找麻烦,我真什么都不知道啊。”

李家主照他的头就扇了一巴掌,厉声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为什么都说是你!”

“爹,我就因为和他闹了点矛盾,难道,他往后生老病死,全要被悠悠之口算在我头上吗?我是冤枉的啊!”

李家主深深叹了口气:“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现在人人都认定是你。那姓晏的不会放过咱家的。”

“人心怎么可以有如此深的恶意!”金光瑶那边安慰着晏家主和晏夫人,而苏涉这边,就开始痛斥李家主:“那李敬裕,同逸之小公子都是十八岁的年纪,而逸之小公子近来风头正盛,他却在夜猎中籍籍无名,于是,嫉妒逸之小公子精才绝艳,便在山里陷害于他,令小公子至今未归……哎,有其父必有其子,子不教父之过,那李家主,定也不是个什么光明磊落之人。”

金光瑶道:“金某一定帮助晏家主全力搜寻逸之小公子。”

最宝贝的儿子这么多天下落不明,晏家主因焦虑担忧显得苍老许多,他深作一揖,道:“这几天仙督大人实在是帮了晏某太多。从前,晏某因瞭望台一事对仙督大人有诸多不满,如今想来,晏某真是无言以对了。”

金光瑶道:“快别这么说,我理解各位觉得瞭望台耗费太多,怕金氏中饱私囊。但金某绝不是那种为贪污而劳民伤财之人。”

苏涉这时‌‍‍插‎‌‍进‍‎‌‎‌来道:“晏家主,在下宗族远在秣陵,可不是金氏之人。我得为金宗主说两句公道话。瞭望台按照设计,要建在无仙门驻扎的偏远之地,可以及时调配各家门生为当地平民解决异象,况且,敛芳尊不仅不会中饱私囊,还愿意自掏腰包,帮那些穷人给报酬。瞭望台实在是件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业。敛芳尊为瞭望台所做一切,都是为百姓着想。”

苏涉见晏家主不说话,若有所思,便又乘胜追击:“晏家主啊,你陪着李家主反对瞭望台反对了这么久,他们家是怎么对你们的?因为一点小口角,李敬裕就能如此对待你的宝贝儿子,可见,李家主在家,从来没有对你有过什么敬意……”

“苏宗主,好了,”金光瑶一身优雅温柔无可挑剔,轻声打断了苏涉,道,“晏家主正在难受,就不要提瞭望台之事了。”

“唔!唔!”他做着无用的挣扎,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被掀开蒙头布。由暗转明太过刺眼,他适应了好一会,才在模糊中辨认出眼前人。看清后,他瞪大了眼睛。

“逸之小公子。”晏逸之映入眼帘的,便是金光瑶那张同往常无异的笑脸。可这张脸出现在此处,让这抹款款笑意变得鬼气森然。

“别害怕呀,”金光瑶笑着走过去,“在下欣赏小公子你年少有为,请你来,就是想跟你一起喝杯茶。走吧。”

晏逸之正要反抗,突然感觉腰间一软,卸了力气。

金光瑶收回拍在晏逸之腰上的手,淡道:“哎,当初,晓道长也是你这个年纪,也不懂得学会识时务。”

他心腹手下在他身边,奇道:“宗主怎么突然想到这么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金光瑶没有答话。

行至芳菲殿,其余人士全退下。金光瑶接过了晏逸之,被塞着嘴的高个子少年将脑袋软在他肩上,被金光瑶拖着走。金光瑶哼笑道:“小公子年纪这么轻,就长得这么高,可见天资修为均是人中龙凤,啊话说回来,我有一个兄弟,比你大了三岁,同你一样高的身量,长得也同你一样一表人才,你见了他,一定聊得来。”

晏逸之身上软着,嘴也塞着,只得瞪着眼,愤怒又恐惧。他不知道怎么就突然非要和一个没见过面的人聊得来,更不知道这人是谁,直到他被带着穿过镜面,来到一间密室,看见一个恶鬼坐镇在血腥阵法内恭候着他,他才终于知道了。

恶鬼刚从炼狱爬上来,只是披着一张人皮却还不‎‍‌‍成‍‎‌人‌‌形,勉强用怨气支撑着一副干瘪骨架,胸口处被腐蚀得凹陷,看起来,恶鬼不太满意这具身体,只等他来后吃了他,夺一副新的躯干。

已毫无战力的薛洋,邪气不改,依旧傲慢地侵压着旁人元神,于是在晏逸之眼里,他就是这么一个嗜血恶鬼,让晏逸之本能地恐惧,怕得挣扎起来。

莫玄羽箭步上前,朝他腿上一敲,晏逸之便跪在了薛洋面前。

晏逸之抬起眼,看见恶鬼同样抬着眼睛,那双非人的眼闪着诡谲绿光,笑看着他。之后割裂自己的手腕,按在了地面那密密麻麻的涂鸦上。莫玄羽拿匕首,划开了晏逸之的手臂,强迫他也按了下去。

新鲜血味让饿了许久的阵法活了过来,发出幽暗之光。阵法有一股吸引力,让血顺着它的轨迹而流,每流过一处,那暗光便会增强,猩红了一室。

晏逸之想动,可被不明之力吸着,像是身体被带着往地狱拖,已完全逃不开了。他听见恶鬼微弱而甜腻的声音,炸裂在他耳旁。

“以血为契,薛洋与晏逸之,换舍。”

“唔——!!!”

“道长,我来帮你吧……”

“不用,你玩吧,这点小事我能做。”晓星尘仔细地擦着义庄每处角落,让自己忙起来显得充实。

一个多月了,除了痴心妄想,已经没有任何希望。蓝家二人早已回转,还应蓝曦臣嘱咐留给了晓星尘很多钱,晓星尘坚决不收,他俩便偷偷给小姑娘了。请晓星尘回去做客卿一事,二人绝口不提。一是当初说好,治好了才进蓝家,二是,任谁都看得出来,晓星尘不会离开这里。阿阳一天不回来,晓星尘便抱着痴心妄想,偏执地等一天。

一年不回来,就等一年;十年不回来,就等十年。这是他们的家,人总要回家的。

没有旁人,阿箐那双眼又恢复灵动,对道长的担忧让其变得有神。她默默注视着道长,想起三年前,道长俊丽悲悯如水月观音,仙气得出尘,此时,却因一个人而惹上一身尘埃,俗气,也真实。

“道长,”她道,“我跟你学吧,我做女修,就可以陪你一起夜猎了……”

阿箐还未说完就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夜猎”二字果然让晓星尘瞬间停下了擦拭着的手。

她急忙找补:“道长……”

“你想学,”晓星尘道,“明日早早起,我教你。”

阿箐想,道长过于平静了,平静地像要湮灭了。

与清冷义庄截然相反的是放纵的金鳞台,芳菲殿被酒气熏得更加糜烂。

“哈哈哈哈哈薛兄薛兄,我这次对你心服口服,五体投地地服,”莫玄羽喝得脸通红,道,“好哥哥,你就把你那身本事都教教我吧。”

“好哥哥”含了口酒,一口喷到他脸上,把他凑过来的这张脸喷走了。金光瑶笑得歪在榻上直捶枕头。

薛洋曲着一条腿坐在床边,手肘支在膝上,冷笑道:“废物。”之后勾起酒坛,仰起头往嘴里倒酒。洒出来的酒水湿了他脸颊,将他映得更加光彩照人,容光焕发。

“co!”薛洋喝完,突然想起什么,“这姓晏的酒量怎么样?妈的别给老子醉死。”

“哈哈哈哈哈!”

“笑屁?”

金光瑶长发慵慵懒懒披散而下,敞着领口,支着脑袋侧倚着,醉眼朦胧地大笑不止。

苏涉见他如此开心,竟然也不觉跟着傻乐了两声,乐完,赶紧敛下容貌,冲着薛洋又高高优越起来:“薛公子真是因祸得福,还年轻三岁,撞了大运了。”

薛洋睨他:“又嫉妒啊?你也去死一回,我帮你换。”

苏涉白眼一翻,闭嘴喝酒。

又喝了快一个时辰,莫玄羽已经栽倒了。

金光瑶晃着床上帷幔的金穗子,打在薛洋身上,迷蒙道:“晏小公子还没死呢,你那具身体可真顽强。”

“废话,”薛洋笑,“不急着让他死,再折磨几天,怨气更强,炼出的尸更凶残。”

“嗯哼,”金光瑶困了,闭着眼拍了拍手,“那里面刑具随便你玩……哼哼哼,薛公子要被炼成凶尸了,薛公子……”

他强撑着就是不睡,苏涉心下了然,收拾东西散席。薛洋起身要走,金光瑶猛睁开眼,勾住他袖子:“去哪,怎么不喝了?都不许走,我酒杯呢?薛公子呀,你好不容易换了个,不会喝的……呃……身体,我要……”

薛洋示意苏涉出去,苏涉瞪了他一眼,踹了踹在地下睡死的莫玄羽。

“阿愫呢?”金光瑶问,“阿愫收起来我那个琉璃盏了,用那个喝酒,最好了,阿愫!”

薛洋被逗乐了:“你媳妇儿早回娘家了。等我炼完尸,金仙督就可以去接媳妇儿了。哎?不过接回来也没法……啊,哈哈,不说这个。喂,我要睡觉,赶紧给老子放开。”

金光瑶被戳了痛处,不仅不放,还不依不饶起来:“你这小流氓,好意思说我,你也不过就是嘴上逞强,连姑娘的手都没摸过。”

薛洋道:“谁说得,我还抱过呢。”他不想让晓星尘抱阿箐,于是阿箐生病那次,是他抱得。

金光瑶与他斗了番嘴,又笑起来:“你还真是走运,不仅年轻三岁,还得了个疼你的爹。晏家主可是难得的二十四孝好父亲,什么都紧着儿子。等你去了他家,就好好享受宠爱吧,哈哈哈。”

薛洋挑眉:“你也嫉妒?”

“我?我嫉妒什么,我没爹又怎样,我比他有钱,有权,”金光瑶醉醺醺拍着胸口道,“晏家主跟反对瞭望台的那边决裂了,他现在归顺于我。等你哄好了他,你就直接来兰陵,再接着帮我做事。我帮他找到儿子,他巴不得靠着我呢。”

金光瑶越笑越开心:“你总算可以光明正大回来了啊薛公子,真聪明啊,怎么这么聪明,想出来这么一举多得的法子,我得夸夸你,哈哈哈!”他笑了半晌,发现薛洋还在沉默。

“怎么不说话?”

片刻后,薛洋悠悠道:“晏逸之死了,不会再找回来了。”

金光瑶眨眨眼:“什么意思?”

薛洋道:“等我炼完我的身体,我就走了。”

金光瑶还在笑:“你去哪儿?”

薛洋道:“我有我自己的去处,你别管了,我去睡了。”

金光瑶不笑了,一把揪住他:“你还要回义城?!”

薛洋没承认,也没否认:“别废话。”起身就走。

金光瑶觉得眼前都是醉后的虚影,他拍拍额头,喝止薛洋:“你站住!我怎么听不懂?你是不是真傻了,为什么放着好日子不过要去窝在那个破地方?!”

薛洋冷道:“敛芳尊,赤锋尊的右手可还在那里镇着呢。”说罢,再也没回头。金光瑶撑在榻上沉吟一声,觉得宿醉提前来了,头疼不止。

薛洋给“薛洋”这具身体,插上了刺颅钉。凶尸“薛洋”瞬间就停止了狂怒。

桃花眼本最多情,然而此刻却冷到无情,金光瑶道:“谈谈条件?”

薛洋有凶尸加护,站在那里一派从容:“一个右手,不能当条件?”

“薛公子也看到了吧,我这次为了救你,耗费多少力气,”金光瑶笑里不带温度,“一个,右手而已,你能镇,我也能镇,我还能挖。义城,有不应该知道这件事的人。我去挖时,被他知道了,你不想的吧?”

薛洋脸上比金光瑶更甜,亲昵道:“金光瑶,你又想威胁我?”

金光瑶垂下眼睑:“薛公子不吃硬,我自然知道,而且也早得了教训,只不过这一个多月我对你也算是软上加软,你也不吃。但我不能白费这么多力气吧,利益不对等,总还是对我有点不公平。所以我才说,和你谈谈条件吗。”

薛洋道:“行吧,洗耳恭听。”

金光瑶道:“你想走,我支持,只不过日后我需要清理谁,还望薛公子像从前一样,倾力相助。你若觉得可以,我手头正好有一桩事,与瞭望台有关。”

薛洋道:“我若不答应呢?”

气氛陡然变冷,金光瑶眯起眼睛:“没想到薛公子果然软硬不吃……”

“孟瑶,”薛洋打断他,“你为什么救我?”

金光瑶不答。

“阴虎符,我弄好了,去云萍清理妓院那次,也早教给了你。三年前你就把阴虎符收走。你现在位高权重,多得是死士给你效劳。我的鬼道,对你真有那么重要?让你不仅亲自去接我,还亲自照顾我近一个月?”

薛洋走到金光瑶面前,那个被晏逸之魂魄支撑着的凶尸“薛洋”便跟了过来。薛洋拍了拍金光瑶肩膀:“反正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犯浑要谈条件。有活儿干传信。我先走了。”

他与金光瑶擦肩而过,两步后又顿住,声如蚊呐,口齿不清:“这段时间……谢你。”

金光瑶伫立片刻,真实地笑了起来。

今日天阴沉沉的,晓星尘惯常提起了菜篮子。

除了少了个人,少了些笑声,一切都恢复了从前在义庄生活的日子,井然地继续过下去。

可阿箐切身经历着,他那天说要买萝卜,结果买回来一堆土豆,做菜时还多放了两大勺子糖,齁得她咳了一下午。这井然时不时就被缺口处的漏风搅混乱了,缺了什么东西填补。

阿箐上前拦住他,懂事道:“道长,今天我来买菜做饭吧。”她要买,就不像道长似的买三人份的了,做出来,最后一份没人吃,总是浪费。

而晓星尘冲她笑了笑:“你练习运功吧,别练太累了,运一会儿就歇息。”说完,又将牵不动了的嘴角放回去。

阿箐觉得这个笑真标准,从嘴角弧度到语气声音都是标准的道长式笑容,就像用模子刻出来的木偶,找不出瑕疵。

也找不出快乐。

阿箐沉浸在自己思绪里,反应过来要提醒道长带伞时,道长已经走远了。

青云郁郁,是要下雨了。薛洋的心,被雨前的风吹得狂跳,生生跳出一段欣喜。

他实在不知这份欣喜从何而来,就像他不知道,为何自己坚持要回来,回到这个人人早死的穷乡僻壤,回归一种不刺激、不自由、平淡单调、每天吃饭买菜的生活。

他不知道这要回来的心思是因何而起。

从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但行至城外,薛洋居然也踌躇了,他先去小摊顺手拿了把伞,又习惯性地付了钱。现在一切都是新的,虽然还是自己,却免不了不想让新身体被雨淋,带着新气象见人。薛洋顺完伞走了走,又停下,立在那里跟只求偶孔雀一样整理起自己仪容来。抖抖袖子,捋捋头发,他这么挑剔的人都对这具新身体挺满意,那什么都说好的傻道长看见了他这副容貌,不知……薛洋撇撇嘴,才想起来傻道长看不见。

可惜了,这新的,新的,他看不见……

薛洋踢了踢石子,心里居然没滋没味儿地可惜起来。

这个时间,晓星尘应该出来买菜了。话说回来,自己不打招呼就走了,晓星尘还吃得下去饭吗,哈哈。

他跟自己打着哈哈,拿哈哈声压抑下鼓噪出酸疼的雀跃。

菜买好了。

晓星尘出门买菜,从来学不会砍价,砍价这事以后没人做了,算得上要多一项支出。他年前刚满二十一岁,有着一张忧郁而稚嫩的脸,考虑着现实问题,多了些沧桑,少了些年轻的朝气,比月色还安静。

雨下了起来。晓星尘还在考虑,考虑来考虑去,没有注意到雨落在身上。又或者,并不在乎。

可有人在乎。

晓星尘走着走着,身后有一人从侧方‌‍‍插‎‌‍进‍‎‌‎‌来,跟上了他,为他举起一把纸伞。

伞上,白底点缀新绿,画就杨柳依依。伞下,一黑一白一双人,立在雨中,春雨淅沥,细细蔼蔼地缠绵。

恼人的雨丝突然没了,晓星尘停住了脚步。

“道长,”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甜味,闯入晓星尘耳际,“我回来啦。”听得晓星尘满嘴是苦。

不仅苦,而且腥,好像含了一口血。

“……谁?”他不敢多说一个字。

“我呀,道长,”薛洋笑,“我就走了这么几天你就把我忘了?”

晓星尘头垂得越来越低,道:“哦,回来了啊。”

薛洋眨眨眼,心里极其不舒服。

他也不知道自己期待晓星尘什么反应,但他讨厌晓星尘这么平淡。就像根本不在乎他走不走,也不在乎他回不回来一样。

薛洋咬咬牙,总觉得哪里输了似的。他方才在城外忐忑了半天,没想到晓星尘根本该吃吃该喝喝,该买菜买菜,一点都没有等他的意思。他莫名地气,又莫名地委屈。

“你去哪儿啊?”薛洋嘟着脸,明知故问。

晓星尘轻轻道:“……回,做饭。”

他喉结鼓动,像是极力咽着什么。

薛洋撅着嘴:“我也饿了。”

晓星尘点点头。

薛洋皱眉,赖道:“有我的没呀?”

晓星尘点点头。

“啧,”薛洋气哼哼地挡在他身前,往菜篮子里看了看,又笑了,无赖道,“买这么多啊?肯定有我的。”

晓星尘点了点头。

见晓星尘不怎么搭理他,薛洋又生了气,也不跟晓星尘说话了。但他偏不离开晓星尘,就跟在晓星尘身边走着,越走越近,距离越缩越短。

“喂,”走了半路,薛洋还是忍不住,先开口,找事儿似的,嚷道,“道长,我今天回来,你给我买糖了没?”

晓星尘停住了。

他慢慢放下菜篮子,开始从口袋里往外掏东西。

一个,一个地往外掏着,每掏一个,就放到薛洋手上。

一颗糖,两颗糖,三颗糖,四颗糖……

越来越多的糖,薛洋一双手再大,也接不住了。为了接糖,连新伞都扔了,弄脏了伞上诉说思念的杨柳。但晓星尘浑然不觉,偏执地,一颗一颗往他手里放着糖。

整整四十三颗糖。薛洋走了多少天,他就给薛洋买了多少天的糖。

“道长?”饶是薛洋,捧着这么多颗糖,也有点不知所措。不知为何,心里酸得难受。

他发懵之时,晓星尘大步离开。

薛洋赶紧将糖都塞进衣服里,每颗都不放过,提起被晓星尘遗忘的菜篮子,追上晓星尘。

这回他彻底愣住了。

原本被他养得胖乎乎的脸,瘦了几圈,比三年前刚目盲那时还要瘦。而此时,血泪在这张脸上肆虐,还在源源不断地从晓星尘空洞双眸处流出。

晓星尘拿手挡住,薛洋一把握上他的小臂,拦下他:“你怎么了?”

晓星尘不答,薛洋喊:“说话!”

晓星尘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只有血泪代替他无声地控诉。薛洋拿手上去擦了擦他的脸,怎么擦也擦不干净。晓星尘不顾形象地张开嘴,急急地呼吸着,每一口气都紊乱而短促。这喘不过气的样子,仿佛正遭受着极大的痛苦,薛洋擦的时候,指尖都在抖,擦得他自己也不知为何泛起了泪花。他干脆不擦了,一把捧过晓星尘的脸:“道长,你怎么了?你别吓唬人……”

“阿阳……”晓星尘轻唤,“阿阳……”

薛洋终于听见他说话了,忙答:“我在,我在。”

“你……”晓星尘像是没有力气说话似的,每声都如此微弱,“你……你去哪里了啊……”

“我去治病了呀,”薛洋则声音很大,要将晓星尘拽回来似的大,“我去治病了,我现在治好了,治好了就回来了。道长,你摸,我全好了。”

“你去哪里了啊!!!”晓星尘几乎声嘶力竭,嚎啕大哭。

薛洋用力将人揽在怀里。细雨如织,网住一双人。

雨下得这么大了吗?薛洋抱着晓星尘时,摸了摸自己的脸。

怎么雨大到把他的脸,打得这么湿了?

看来,他从来都没有输。从一开始,玩弄这个傻道士,让他伺候着自己,让他为自己这个仇人心焦,他高高在上,骗人骗得如此得意。他从一开始,就已经大获全胜。可是,晓星尘声声哭泣,让他跟着难受。这份担心,他不再是单纯去得意,而更多的是酸楚的甜蜜。

他现在,居然不想去计较谁输谁赢了。他只想让晓星尘开心一点。

就像临别那天,他始终没有选择杀掉晓星尘。

他现在就想让晓星尘活着,活得开心一点。

“道长,”薛洋说,“咱们回家吧。”

敬[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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