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晓
-----正文-----
眼前,炉火腾起袅袅暖雾。
晓星尘与之格格不入。他手很冰,指尖凝霜雪。
壶开了,药正“咕噜”“咕噜”。
这沸声很近,而屋内,那压抑低吼很远。一近一远,一清晰,一模糊,声声活剐他眼窝。
药煎好,他冰凉手指去端药碗,衬得药碗更烫了。他那双手素来稳重,也被烫得不觉抖了下。
屋中病吟,听起来比药还苦。
压下心颤,晓星尘进屋,轻唤:“阿阳,喝药吧。”
床上病患撑着臂,勉强起身。那身子从前快到神出鬼没,此时却慢得像行将就木,单是直起躯干,都耗时许久。
薛洋青筋暴起,终于坐直些。
晓星尘扶好他,将药递他嘴边。
“呕,呕——”没成想刚进两口,他便俯在床边吐个不止。到最后,一口黑红浓稠掉落在地。
薛洋看见这口血痰,脸色煞白好似灵堂丧幡。晓星尘看不见,但听得清这声沉重,脸色不比他好多少。
道士顺着薛洋后背,道:“把药喝完吧。”
薛洋直盯着那口血,突然猛发力,一把推开晓星尘。
碗与地面清脆的撞击声,刺得晓星尘心慌。手指被烫到了,不仅不感觉热,反而全身上下都很冰。
“走开……走开……”床上,即将爆发的野兽冲晓星尘低吼,“别烦我!”
这些呵斥,挡住晓星尘与薛洋,等同于将晓星尘与人世隔绝。他泥塑木雕一样僵着,伶仃狼狈,憔悴道:“……哦。”便转身出门。
门外,他脸上那双空洞里,猩红浸出来,染湿了白布。
待人走后,薛洋才盯住晓星尘身影。可哪还有人影,只能见高高门槛一道门。他习惯了将眼神黏在晓星尘身上,此时无处可黏,心里极不舒服,命里缺了什么一样。
薛洋哑着嗓,道:“喂。”
声音太低,晓星尘只是没听到,他却以为晓星尘逃了。
薛洋瞠目而视:“给我回来!”
道士闻声,急忙进屋:“怎么了?”
薛洋正待发怒,却见那四指宽白绸,透着两团赤色,一团悲,一团苦。团里潸然,浇熄了他的火。
薛洋暗地吁出口气。
“……刚不小心打了药,”他淡道,“还有吗?我想喝了。”
晓星尘忙点头:“有,有,稍稍等下,马上端给你。”
等人再次出门,薛洋将自己后背撞到床头,边浑身剧痛,边看义庄陈设发愣。
变故出在三日前。
人生天地间,忽然而已。薛洋为晓星尘所救,转眼已近三载。
即便苦乐相等,任谁都会觉得苦太长,乐太短。沉浸欢乐中,日子就过得快。义庄便是这样,从来笑语盈盈,流光总在弹指间。
若如此,自然过下去,“一夕白头”,竟也不是不可能,回首一看,初见就在昨天。
可日子是一天一天过过来的,感觉虽短,岁月却长。潜移默化中,心口处被彼此刻下深痕,隽永而无休。
不知是谁,得所求枯木发新芽,也不知是谁,获新生沉舟再扬帆。
义庄内,三人与世无争,乐而忘忧。光阴这么悠闲,薛洋就总要跟晓星尘找些新鲜游戏玩玩。
今春来得早,过完年,他提议,往西南处走走。
“出去玩玩嘛,就几天,老闷在这里,道长不怕长毛呀?”他聒噪,像在夔州时那般跅弛不羁,却全无当时的警惕。不再是混世魔王、祸乱一方,更像只乖猫儿,被娇宠得任性。
他也早没了刚到义庄时那股多疑又小心,现下,活得自在轻快多了。
晓星尘听完,不知为何心痒得很。他以为自己心痒,皆因南疆不同中原,植兽光怪陆离,可随处夜猎,所以他才期待。
可他没细想:若无阿阳相伴,景色再绮丽,也没滋味儿。
虽然想去,但晓星尘心中不免担忧阿箐。薛洋便一通歪理砸过来,道她十五及笄,都到了嫁人年纪,早长大了;又道她遇见道长之前更小,还不是一个人蹦跶得欢;再道她能欺负别人,别人断不可能欺负得了她。
阿阳总占着家里的理,晓星尘次次被说服,便安排给阿箐些钱,准备同阿阳远行,换地方夜猎。
阿箐一口戳穿:“什么夜猎,你俩撇下我一个,出去游山玩水去了罢!我不依。”
她不依,她也拿坏东西无能为力。晓星尘安抚好她,便兴冲冲和薛洋云游南下。
行过巴蜀,进入西南之境。
薛洋步履轻快,从茎处扯了朵花,编了来蹑手蹑脚给晓星尘戴上,又往道士白衣处洒了几片花瓣。晓星尘虽有察,但看他兴致高,只差没蹁跹蹦跳,也就任他闹去了。原先,薛洋不爱跟垃圾们多废话,晓星尘压根不会说话,可这三年,两人话都变多了。薛洋叽叽喳喳,同晓星尘讲解路旁新异花草,晓星尘不只是听,偶尔也能插进来逗几句,惹薛洋一笑露虎牙。
月初升时二人才靠树休息,夜微寒,惠风抚得肌肤滋润、通体舒畅。薛洋心情大好,眼神往晓星尘身上驻扎的时间更长了些。
哪知,乐极便生悲。
薛洋无能为力的小时候,经历过无数次飞来横祸。等他长起来,地位转换,他成了祸乱制造者,来降灾于世。从来都是他薛洋作践别人,没有别人作弄他的份儿。
薛洋二字,就是这狗屁世道的报应不爽。
可他没想到,长大了依旧有飞来横祸,而这次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要可怖得多。
原是一起游山玩水来了,二人谁都未曾想到,会在此地遇见如此厉害的邪祟,几乎送他俩上了黄泉路。
那是南疆蛊王。巫人为炼蛊,将各类刁钻古怪邪毒之物放置同一口深潭,让其互相吞噬、残杀,留到最后者便成蛊王。蛊王本是为人所用,可这个邪祟是几百年前所炼化而成,得滋养,修成妖物,戕害过当日全族之人。待薛洋二人反应过来要逃时,早已被瘴气拦住了去路。
薛洋不知道自己那时是如何想得。
当他看到蛊王的夺命钳迫近到晓星尘死角之时,仿佛被兜头一盆冷水浇了个全身。他从未感到如此惊惧。这感觉,比儿时珍视许久的点心被人踩烂时更为钻心,足以令他一息变疯魔。
他整个人须臾间崩成一张拉满的弓,可以说是凭借本能地冲到晓星尘面前,撞开了他。
“阿阳!”
蛊王刺破阿阳皮肉的穿透声,不大,却在晓星尘耳中振聋发聩,激得他彻底爆发。霜华快出虚影,刺裂浓雾,杀出一条血路。
薛洋指道:“快跑!”
即便晓星尘背着薛洋成功脱逃,可也无力阻止薛洋体内毒液漫延得如此之快。
他这几日,沿途一直在帮助郡中平民,大到精畜作怪、小到邻里打架,能帮,他便竭尽所能地帮助,还赠予他们许多自己所制药丸。于是阿阳伤后,晓星尘立刻去找郡民求医。
他原以为郡民会念救助之恩帮着医治,谁成想,这些郡民在他们长老怂恿下,竟假意治疗,实则下蛊。意图用蛊制住阿阳,再用阿阳牵绊住自己,让自己留在南疆,好帮他们制药清怪。
晓星尘刚活二十一年,再历一次好心没好报,不知为何,却比上次常萍案更心冷,上次只是失望,这次,想起来阿阳险些被下蛊,就后怕得寒毛倒竖,搅混了三魂七魄。
幸亏阿阳眼光毒辣,看穿那长老神情,在长老要假作治疗时,装得撒娇耍赖,一副少爷娇模样,说不好意思给这么多人看,要医生去屋里治,引得长老单独进屋,他又瞬间举剑,挟持长老做人质。
可之后纵使威逼利诱,郡民也说不出治疗这蛊毒之法。明显得,这些巫人也拿修炼几百年的蛊王之毒束手无策。
来南疆时是走走停停,游赏玩闹;回巴蜀时是御剑疾飞,快到脸上被风刀气刃割得生疼。
晓星尘背着薛洋去蜀中大城镇中遍寻医修药馆。薛洋蒙着脸,冷眼见所有医修都摇头。二人的心都越来越沉。不消几日,毒液漫延到整片胸,显出狰狞紫黑状貌,可见内部已经攻入心脏。
晓星尘要带薛洋再去大家族问诊,离巴蜀最近的三大家之一便是江家。可薛洋却道自己经不起折腾了,执意要晓星尘先回家。晓星尘看他似是经不起路途风霜,只好先带他回义庄安置,再作打算。
阿箐素来不喜欢薛洋,可近三年日夜相对,不可避免将关系挨得近了些。见晓星尘焦灼得几近魔障,阿箐难得没有出言讥诮,而是忙前忙后地帮着买菜洗衣收拾家,懂事得很。倒有种一家人之间共患难的样子。
门开关的细响,将薛洋神思拉回。只见阿箐提着满满一篮子菜回来,跟个哑巴似的安安静静去洗了。前后脚,晓星尘又端着药进来。
毒液腐蚀了薛洋的食管,无论是软糯的米粥、滑腻的蛋羹、还是水一样的药汤子,都藏了一堆针,吞咽下去,扎得整片胸都痛,但薛洋惯会忍痛,一口一口将药喝完了,什么都没说。
晓星尘扶他躺好:“还疼不疼?”
薛洋缓过那股针扎感:“别瞎操心了,没事。”
晓星尘知道一定是疼得,却不知如何安慰,只能仔仔细细给他掖好被子:“你好好歇着,我再出去采买些药。”
阿箐道:“道长去吧,这儿我看着呢。”
该掌灯了。
夕阳是用来揭夜幕的,赤霞中平添一股黄昏清冷,照在身上,好端端生出一段怅惘。
晓星尘一心系在薛洋身上,走着走着,不妨竟碰到一个人。晓星尘扶住他,估摸着身量是个幼童,柔声道:“对不起,撞疼你了吗?”谁知那稚子竟惊声尖叫,大哭起来:“娘……娘!有鬼!有鬼啊!”
一妇人急忙赶来,抬眼一看晓星尘,骇得同样尖叫一声。再仔细一看,才发觉是个人,骂道:“大晚上装神弄鬼地吓人,要死啊!”骂完,抱着孩子小跑着走了,巴不得离这神经病远一些。
只见晓星尘双眸处,浓重血色透布而出,两抹红,恰似黄泉开妖花,配上面色惨白,如幽冥枯骨,阴影中,森森然与冤魂野鬼别无二致。怪不得那对母子受惊,奚落于他。
这是挖眼后遗症,每到多愁多思,眼框就会渗血。刚挖眼时,他总像这样吓到人,被人斥责,只好躲着。可这三年过得安然,很久没被这么讨厌过了,这回猛地被骂,晓星尘一时迷茫,天地漫漫,无处置身。
血越晕越红,晓星尘拿手指虚虚捂上眼,想:他跟那对母子一样讨厌自己,讨厌自己如此无能。
当初下山,初生牛犊不怕虎,霜华一剑动天下,自以为强过旁人、可施展一番报复,于是锋芒必出。可最终,连累挚友,被屠满门。自己也付出代价,以眼还眼,再傲气不起来。
下山时,他人见人爱,被捧得高;目盲后,人见人躲,摔得狠了,便不再被任何人需要。而阿阳出现后,家里家外都依靠着他,每次吃他做的饭都吃得很香,每次夜猎都被他护在身后,晓星尘一度觉得一无是处的自己,又有了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好不容易,穷尽余生运气,侥幸于黑暗中得一束阳光所救,日日陪在自己身边,逗自己开心,让自己振作起来,重拾人生希望。然而呢?自己还是如此无用,又连累阿阳受这么重的伤。
晓星尘捂着胸,那里是阿阳受伤的地方。他痛斥自己:你也就只能做做家务罢了!
阿阳到底为何替自己挡下攻击?他一直以为自己才是被依靠的那个,到头来却要被修为不高的弱者保护,真是无用又无耻!他此时最大期望,就是当日受伤的是自己。奈何,眼好挖,伤难移,回天乏术。
晓星尘不知为何,猛地想起那位没见过面的师姐——藏色散人。自己还未出生,她就下山去了,最终,与她的丈夫在夜猎中双双阵亡。
“抱山一门,私自下山者,没一个好下场。”晓星尘想起酒楼茶肆这些闲话,手微微颤抖。
“不要乱想,”他对自己说,“阿阳才没有夜猎阵亡,还有救。不要乱想……”
阿阳虽病得不久,只有短短三天,可毒液扩散太快,其情形已不能再拖。
晓星尘兴起再回师门的念头,又顾不得当日誓言了。还记得下山时一派矜傲,保证不再回山;给了眼后,又说这是最后一次,不会再回去。再食言一次,跟狠狠扇自己脸没区别。可他顾不得这些了,谁让天大地大,此时在他心里也没阿阳重要。
可其一,有眼时山好找,如今目盲,几日才能回去?他有时间,阿阳能捱过去吗?其二,他如何保证师尊同意他再回去,同意救治?
阿阳没有时间再拖了……晓星尘心下有了计较,决定先去大世家请医修过来。
自从三人定居后,义庄从未如此安静。没有人说句话,满室压抑无从驱散,阿箐被压得难受,便逗了薛洋两句无关紧要的话。可薛洋根本不理她。
阿箐气道:别人病了惹人怜,所以有人偏爱病美人,可这家伙都病成这样了还这么讨厌。她好心好意逗他开心,他不把她当个人。
阿箐转念一想:坏东西确实向来如此,吊儿郎当的状貌,什么都不怎么上心,谁也入不了他的眼。他就知道成天缠着道长,好像眼里只有道长一个人。
要证明阿箐想得对似的,薛洋正耷拉着的无聊眼皮猛掀起来,眸光流转,从暗转亮,亮得刺了阿箐的眼。片刻后,晓星尘果然推门进来。
薛洋一眼就下了结论:晓星尘在外面将绷带换过了。因为他总用眼神粘着,晓星尘身上各处细节,薛洋熟悉得如数家珍。
薛洋依旧将贪婪眼神放他身上,看他这一副如有所失的样子,道:“怎么了?”
晓星尘愣了愣,不答反问:“怎么还没睡?”
薛洋亦不答反问,追根到底:“是出去又遇着什么事了?”
晓星尘道:“没有,还疼吗?”
他不说薛洋也知道,这是在外面想自己的病,思虑过重而弄脏白布了。见他如此担心自己,薛洋竟冲晓星尘笑了笑。
薛洋故作轻快道:“问来问去就这一句话,说了不疼了,喝了药好多了。”
晓星尘沉默少顷,道:“明日,你好好歇着,我去云梦请人上门。江家医修该比咱们这里好多了。”
薛洋变了脸色,可语气依旧正常,阻拦道:“怎么请?无亲无故,你又没钱,江宗主会专门为你一个小小道士放他家医修上门?”
晓星尘握了握霜华,道:“若治得好,我就去给江家当客卿。现在虽然目盲,可至少还有些用。”
薛洋心脏莫名一跳,顿了顿才悠悠道:“道长,你莫诳我。”
“诳你什么?”
“……你从前,不是谁家邀约都不理的吗?”
晓星尘苦笑:“从前都过去了,现在什么都没你的病重要。”现下,谁能救得了阿阳,他就当牛做马,做谁家客卿。
薛洋深深看着晓星尘,素来俏皮话一堆的舌头竟冻住了,喉管凝涩,有种被水汽压迫之感。
晓星尘早将山里的故事和霜华露给少年,阿阳自然知道他是谁,只不过心照不宣,一直没有说开。如今,少年算是点明了。
他都被打得一身泥泞了,还有什么资格摆出清高姿态,说不与世家同流合污?他一心要建立自己的门派,所以对那些招徕并不上心,也早就忘记江家当日有没有邀请自己,只依稀记得没有同江宗主交谈的印象,若当日江宗主都看不上他,不知他这副模样前去,人家还看不看得上他。看不上的话,反倒浪费时日。
他印象深刻的,是现如今三大家之一,姑苏蓝氏曾盛情邀请过自己,还是年轻宗主蓝曦臣亲自登门。白雪观被屠之后,也是泽芜君帮着安顿,还与自己深谈开导过一次。泽芜君为人慈悲,应是一定会答应来医治的。到底是舍近求远,直奔姑苏,还是先往云梦一试,晓星尘犯了难。
薛洋见他为自己下定决心后又愁肠百结的模样,心情都自然而然好了起来,感觉没那么疼了。他道:“道长,你先别急着去云梦,我这个病看来怪得很,普通医修保不齐都看不好,我刚想起来,我知道有一个云游散修,医术高超,就在巴蜀。”
晓星尘若有眼,此时眼一定霎时亮了:“你知道?”
薛洋笑:“我是本地人,自然对本地见闻知道的多一些。前几日没想起来罢了。”
晓星尘喜忧参半:“你有把握?若是再耽误时间……”
薛洋道:“放心,我还能害我自己不成?明日你按我说得走,应该能找到他。不过道长,两日内,打听不到,就回来。”
晓星尘道:“……若寻不到,我直接去云梦。”
薛洋拦:“不行,道长总要先回来一趟。”
晓星尘不解:“……那又白白耽误一天……”
薛洋赖道:“我不管,小瞎子一个女孩子家,照顾不好我,我可不能离你那么久!”
晓星尘忙哄:“好好,那我现在就动身……”
薛洋又拦:“不许!道长你急什么,咒我有事啊?快睡,明早给我熬了药再动身不晚。”
晓星尘只得听他的。
阿箐忙活半日,抵不住周公勾魂,沉沉睡去。而薛洋和晓星尘,一个躺床上,一个躺棺材里。
薛洋在床上,五脏六腑都有种针刺灼烧之感。
他从小就知道,痛很难适应。
比如从暗转明,起先觉得刺眼,但几个瞬息就适应了;比如从静到嚷,起先觉得刺耳,不一会儿也就适应了。什么感觉都是极好适应的,唯独痛,难以适应。不会因为被打得多了,后来打得那股痛感就减轻了。
小时候,被嫌弃是个乞儿,偷嘴吃,脏兮兮,被很多人打过,还被碾碎过整个手骨,碾烂过一个小指,该怎么疼,还怎么疼,无从适应,向来钻心。
童年总奢望自己过得好些,能一夕间不会痛。现在不会那么蠢了。痛是好事,对于刀口舐血的他,不会痛就等于把自己置身危险之中还浑然不觉。太痛也不行,会削弱自己的行动力。
即便痛很难适应,他还是适应了,再痛也忍着不出声,表现得像个没事人一样。后来不用忍了,痛还是那么痛,但对他来说都无所谓,真的是个没事人了。
可这回中毒,却又像小时候一样难以忍受。他骗人时,高明到连自己都能骗过去。这回,却在独处时难以逞强自欺,几度痛呼出声。
他暗骂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娇气?
他从前没人疼,没资格娇气,娇气被宠爱后才有的特权,他一个人,娇气,只会就活得更苦。可自从来了这义庄,他突然,就有了资格,有了特权。放肆去娇气都没事,总有人惯着,倾尽温柔纵容着他。
他又会疼了。
他又像个正常人了。
这股中毒之痛,就像七岁那年牛车驶离后,趴在地下,手掌的伤逐渐漫延,流遍全身,比被碾时更疼。
但他和晓星尘在一起时,忍不住也得生生忍住。他怕自己出了动静,傻道士又要起身,麻烦极了,问些无用的话,担些无用的心,仿佛他是个废物一样。他看着烦得很,不痛快。
实则他没承认的是,看晓星尘担心他,他这不痛快带着很多心疼,不止不痛快,也窝心得很。不出声,不过是怕打扰晓星尘休息。
薛洋直挺挺躺着,痛很绵长,呼吸很稳。
晓星尘又何尝不是直挺挺地躺着,一动不动,怕打扰阿阳休息。
一个痛了一夜,一个愁了一夜,两个都僵着身子,一夜假寐不出声。
晓星尘天未亮就起来。熬过临别药,又叮嘱阿箐许多事项,便仓促出发。他破晓走,晌午,义庄就有人到访。收到信号,薛洋使计支开阿箐,白雾中,有三人跨过高门槛,进得屋。斗篷掀开,金光瑶那张精致的脸便露了出来。
莫玄羽调笑道:“薛公子怎么成这副德行……”
还未说完,金光瑶便压下声音,淡道:“阿羽。”莫玄羽立刻噤声,退至一旁。
薛洋一丝余光都没施舍给医修和金三少,只瞥了眼金光瑶,又收回视线,问:“怎么还劳烦仙督亲自来了,有失远迎啊。”
金光瑶微仰脸,以眼神示意医修上前,医修弯腰应了,走至薛洋跟前。见薛洋不吭声,就是允了,医修才敢开始检查。
胸口划开口子,黑血就被放了出来。
金光瑶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他转了话头,问:“晓道长?”
薛洋懒道:“支开了呗,编了个江湖郎中叫他绕世界找去了。不过两天就得回来。”他眯起眼,冲医师甜笑道:“所以还请动作快些。”
金光瑶看了眼凳子,莫玄羽一直盯着他,知道他这是想坐,于是跑过去拿了凳子放到金光瑶身后,还使劲擦了擦,似是嫌脏似的。
薛洋看得一簇火起,骂道:“嫌脏就滚。”金光瑶非但不滚,还端端正正地坐好。
薛洋冷道:“要来不自己来,带这个废物来干嘛?人这么多,你来我这儿结队春游来了?”
金光瑶笑:“是挺多的,悯善还在外面等着呢。谁让薛公子这信火急火燎,这不是怕您要死了吗,不多带些人怎么保险?”
薛洋翻了个白眼儿。
金光瑶扯闲话似的:“大哥的右手,有异变吗?”
薛洋道:“废话,我镇得,有可能出事?”
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跟平时一样,气氛还算轻松。直到医师抬起头,那凝重表情,终于把这虚浮的轻松,又拉回了义庄这几日惯常的压抑。
医师姓周名孚字归德,是金光瑶衷心不二的属下。他说了一堆后小声补充道:“这、这毒实在诡异得很,速度又快,毒得又狠。里面开始烂了,五脏六腑已经开始萎缩……”
“归德,”金光瑶温和又果断地打断,“无妨,都是自己人,有话直说就好。”
周医师抹了抹汗,看了眼薛洋,薛洋悠悠警告:“当着我面说。”
“毒我已经压住了,可若无解药,回天乏术。”
听完医师直说,莫玄羽大气不敢出。而金光瑶素来巧笑尽显乖觉的脸,也严肃下来,冰冷冷让人胆寒。
这病的主人公薛洋,躺在那里,不知想什么,脸色比方才更白了。
没成想素来九条命用不完的薛洋,天不怕地不怕,还真是要死了。金光瑶使劲抿了抿方才说错话的嘴,完全没准备好自己竟能一语成谶。
他道:“薛洋……”
“嗤……”薛洋竟然突然笑了,“这毒挺厉害的嘛,要是杀了那蛊王取了毒,能炼不少好东西。”
金光瑶道:“跟我回兰陵,总有办法。毒既然压住了,我叫人去配解药。”
薛洋脱口而出:“不去。”
金光瑶看傻子一样冷笑:“说话过过脑子。”
薛洋顿了顿,才道:“让姓苏的回去,先安排人去弄药。我不能现在走。”
“你只能现在走,”金光瑶威仪道,“你没时间耗了,一时一刻都不能耽误。”
薛洋却依旧一副混不吝模样:“没解药,在哪里都一样。”
金光瑶正待呵斥,薛洋猛睁眼:“丫头回来了,躲开。”
金光瑶深深看了他一眼。
薛洋将纸搓了个团,用拇指弹到阿箐脑袋上。
“哎呦!”阿箐捂住头,“你这縗……你干嘛!”
“阿箐。”薛洋眉眼弯弯。
阿箐噎了下:“……怎么突然叫我名字?”
薛洋道:“你不是不喜欢我叫你小瞎子吗?”
阿箐有些不自然,又不忍再对病人说重话:“……你是不是有事求我?说吧,还拐弯抹角的……”
薛洋点头:“是的呢。道长早上给你糖了吧,吃了没?”
阿箐习惯性抢答:“吃了!”
薛洋故作虚弱道:“是吗?”
阿箐咬了咬唇,掏出糖递给了薛洋。薛洋笑了笑。
“哎,哎哎,”薛洋嚼着糖,“再给我买点呗。”
阿箐道:“你干嘛,今天一直要我出门?”
薛洋指着胸口:“我现在也就能吃点糖了。”
“……装什么啊,你就是馋猫儿,”阿箐杵杵竹竿子,“行吧。”
薛洋笑着把钱袋子扔她怀里:“上街想买什么买什么。”
莫玄羽在屋后轻声嘟囔:“其言也善,果然人之将……”
感觉金光瑶看向他,他立刻转移话题:“二哥,成美兄也太平静了吧……”
苏涉讽:“并不是所有人跟你似的。”
见阿箐走远,金光瑶道:“好了,你们都在外面守着,我自己进去。”
但金光瑶最终没有说动薛洋。薛洋安生生躺着,他要去忙前忙后给薛洋配药,不过回了兰陵薛洋也只能躺着,还不是要自己去安排,给他擦屁股,一向如此。
金光瑶没功夫一直停在义城,他走时,问薛洋:“阿羽和周医师我都给你留下了,你再好好想想,我那里什么都有,不比这里强多……”
“哎呀啊——”薛洋拖着声敷衍,“慢走吧慢走吧。”
出了门,金光瑶冲医师使了个眼色,医师点点头。
薛洋自从进了这义城,脑子就不清楚。自己当日也没打太狠,不成想就这么给打傻了。金光瑶可不能放他在这穷乡僻壤作死,趁他疲惫睡着,针一扎,穴一封,不走也得走。
然而他这算盘是落空了。薛洋警惕异常,莫周二人对封脉一事无从下手,一日后,硬是让薛洋等来了晓星尘。
晓星尘到处打听,都说根本没这号云游医师,有两三个见他一个瞎子又容易病急乱投医,就骗他自己就是他要找的人。晓星尘一摸药就知道是假的,难得动怒,提前回来。原本因为浪费一天焦虑得心火焚白衣,没想到回来义庄,竟有好消息等着他。
听阿阳说,他的药起作用了,毒已经不再扩散。晓星尘一下振奋起来,终于能稍解颜色。
见阿阳的病有所稳定,晓星尘终于下定决心,跑远些去蓝家请蓝宗主前来救治。蓝宗主宅心仁厚、救人于水火,听见他的名字便有了一线生机,况且当日蓝宗主欣赏自己,去请他,他一定会来。晓星尘本想即刻动身,可阿阳又拦住他,非要他在家中休息一夜再走。
“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最清楚,没事了,急什么,先睡。姑苏比云梦还远,睡饱了才能去。”
晓星尘无法,只好再耽搁一晚。
他神经紧绷了整整四天,也近乎通宵了整整四天。今天回来得到一个好消息,心弦略略松了点,一松,便容易全线崩溃。晓星尘终于不再辗转,累得沉沉睡了过去。
薛洋压抑动作压抑得汗流浃背、双目充血,终于让自己无声息地下了床。每走一步都浑身剧痛。病人身子累,步子都重,但薛洋拼尽全力、放轻了脚步。
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
胸口开始慢慢塌陷,内里不知腐蚀成了什么样子,吸气都像在拿刀割肉。早在蛊王将夺命勾刺入他胸口、毒液扩散开之时,他就知道,这回凶多吉少。四日过去,他已经从狂怒,转到现在的平静接受。
罪魁祸首,就是眼前这个人。
晓星尘,这个仇人,他记得清清楚楚。三年半前,不,是三年又五个月前,他俩第一次遇见。又过了两个月,这道士多管闲事,追击三省过来抓他,害他吃了两个月牢饭,差点将自己害死。
如今,确实要将自己害死了。
薛洋阴鸷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棺材里那张姣好的沉睡面容,看进骨肉之中。
之后,他从右臂袖口中,轻轻抖出了降灾。
晓星尘迷糊一瞬便惊醒过来,对着上方压着他的人担忧道:“怎么了?”
薛洋拿右手摸着身下人的脸,动作近乎可以算得上温柔,幽幽道:“晓星尘道长。”
“嗯?”
薛洋紧紧压着他,手留恋到晓星尘脖子上:“我要为你死了。”
晓星尘一惊:“你又难受了?”
薛洋笑得又甜又冶:“我要是死了,你就跟着我一起死吧。”
说罢,狠狠掐住晓星尘的脖子。
“唔……”晓星尘起先没有反抗。确实是他害了阿阳,突然要他赔,他也是下意识就想把自己赔出去。过了会儿他才反应过来,道:“阿阳,你快让我去找医生,还有时间。”
手上力道渐渐加重:“没时间了,来不及了,我要死了。道长,你陪着我吧,做一对儿孤魂野鬼,不好吗?跟着我一起死吧。”
晓星尘在听到那句来不及了时,双眸处又开始泛红。他颤声道:“咱俩一起去云梦,去试一试,好不好?”
薛洋道:“去了也没用,怎么办呢?”
晓星尘并无半分犹豫,清泠声音,哀戚中带着一丝解脱:“毕竟该死的人是我。如果真的没用,你想要我的命,就要吧。”
“噗,哈哈哈哈,”薛洋松开了手,语调又换成平日邻家少年郎的调皮模样,“看你吓得那样。”
“……啊?”
薛洋挨着晓星尘躺了下去,搂住了道士的腰:“逗你玩儿的,道长,傻不傻。我好多了,才不可能死。”
他下巴抵在晓星尘肩头,温热气息喷在脸颊上又麻又痒,也吹皱了晓星尘方才还绝望的心。
从地狱重回人间,竟有种劫后余生的欣喜,晓星尘想大哭一场。他甚至都有点恨了,可又舍不得说一句重话,只能压下嗓眼中的水汽,嗔道:“不要再开这种玩笑了!”
薛洋亲昵地用脑袋蹭了蹭他,道:“干嘛,看你脸皮薄得,这么不禁逗,生气了?”
晓星尘声音还在颤:“怎么可以自己咒自己!”
薛洋笑:“好好好,不气不气。道长,我刚才做了个梦吗,梦见自己死了,吓到了。所以来吓吓你。”
晓星尘闻言,慢慢地抬起了一只手。他实在有股冲动,想要搂住少年,紧紧搂进怀里呵护住他,对他说不要害怕,一定会没事的。可是又怕少年嫌他逾矩,迟迟不敢落下。
有双眼一直盯着晓星尘那只手,像是虔诚信徒等待神的垂怜,等待它降落在自己身上,为自己停泊。
晓星尘还是没敢落下去,薛洋咬了咬牙。正在薛洋想抓住那只手时,晓星尘将被子拉了上来。早春夜还寒,盖被子是正常不过的事。于是,腼腆的人借着盖被子的动作,遮遮掩掩地,搂住了他的阿阳。
被子,将空间缩得更狭小了,二人靠出了温暖,平生出一股依偎感。相忘于江湖,哪比得上,相濡以沫。薛洋唇角弯起了一个弧度,却不像平日那样可爱,一点都不好看,似笑非笑,要哭不哭。
他又往晓星尘怀里靠了靠。
“瘦了好多。”晓星尘说。
薛洋傻笑了两声:“等你回来,治好了病我就胖回来了呗。”
“对呀。”晓星尘也傻笑了两声。
薛洋又压了上去,眼神在晓星尘脸上痴缠流连:“道长,你别……”
“怎么了?”
一句话在他口中辗转几番,还是被咽了下去。薛洋慢慢道:“睡吧,明天还要去姑苏。”
薛洋是走出来送晓星尘的。
道士让他回去,他硬是跟出了院子。
晓星尘道:“你乖乖等我回来啊。”
薛洋道:“好呀。”
晓星尘转身时,薛洋又拉住了他。
晓星尘歪着头等他说话,薛洋只是咧了咧嘴。
“道长,你别……”
“怎么?”
“别飞太快,路上注意点哈。”
晓星尘冲他温柔一笑,一同往常:“放心吧。”
道长,你别忘了我啊。
晓星尘飞远后,薛洋冲阿箐道:“阿箐,别偷懒了,快滚去买菜,今天买点肉。”
阿箐啐道:“这可是好了,都馋得能吃肉了!买回来你做啊,我又不会做肉。”
薛洋笑:“你脑子被驴踢过是不是?这么傻,不会买现成的啊?买只烧鸡去,快点,饿死了。”
阿箐馋得都忘了跟薛洋斗嘴了,拿着薛洋给的满满当当的钱袋子,出门上街。
雾从来都若隐若现地模糊着人的视野。现在,它越来越浓了。前路看不清晰,他却一直看着那御剑飞远的方向。
“晓星尘,”薛洋捂着胸口,唇角被一丝血染红,接着,越流越多,“老子先放了你。”
“不……”他紧紧握着门框,把那晓星尘精心擦拭过的门捏出个不甘的深痕,“你给老子等着,我跟你没完,等老子做了鬼,我再找你……找你……”
“……周医师,周医师,快!他倒了!”
“帮我放平!”
“薛公子?成美兄,成美兄!周医师,怎么样?”
“暂时只是昏迷,我压住了。但莫公子,在下说实话,胸腔里面烂得太厉害,撑到现在已经是不可思议了……不管怎么说,先回去带给仙督大人看看吧。”
阿箐蹦蹦跳跳了回了家。还不到门口,就看见地上一滩血,她心头跳了跳,跨过义庄那高门槛一看,屋内,空无一人。
“……坏东西?”她拎着菜篮子,提着鸡,心中惶恐不已,“坏东西?!”
阿箐一把把菜肉扔在地下,出门到处找了起来:“坏东西!坏东西!”
她安慰着自己,一个病人,不可能走多远,他一定是去看医生了。阿箐使出平生最快速度奔跑着,若是被修仙者看见了,定要惊叹她一个普通女子,竟然跑得比女修还快。
“阿阳!阿阳哥!晓太阳!喂!你去哪了?!”
日头西斜,竹竿拖拉在地,小女孩托着疲惫的步伐,往义庄走去。到了家,烧鸡已经冷了。她啃了一口,这期盼已久的肉,却根本没有想象中的好吃。
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鸡腿上,阿箐怕得哭了出来。
这三年,就算她不肯承认,可她也看在眼里,道长和坏东西的感情也是越来越好了。这次,坏东西病了之后,道长眼睛时常流血。她又怎能还看不出来道长为他牵肠挂肚。可她把坏东西丢了,道长回来,该如何失望,如何伤心啊……
他醒了过来,眼睑眨了眨,眼前依旧弥蒙着。
“金宗主啊……”他辨了辨人,哑声唤了一句。
砂砾嗓音中,带着丝眼前人不是心上人的失望。
“嗯,”坐在床边的金宗主应了一声,接道,“解药正在配着呢,安心养着吧。”
“嗤,”薛洋虚虚地嘲了下,“守着我干什么……忙你的去吧。”
“……忙完了。”
“走吧走吧,不用管我。”
金光瑶顿了顿,微笑道:“……是吗,那还有谁能管你?”
薛洋看着床上帷幔:“解药配不出来,谁守着也没用。”
金光瑶斜起眼梢,挑了他一眼,想说句反驳的话讥讽他,但在这沉重气氛下又觉得心里没滋味。他压下不快,摘了帽子,松了发簪。长发披散下来,根根发丝都被打理得纤尘不染,一丝不苟。
薛洋看着他,突然叫了声:“孟瑶。”
金光瑶心颤了一下。
薛洋慢慢道:“你以前也不知道天天忙什么,忙得跟条狗似的,头发又乱,头上还总有伤……”
金光瑶垂首:“难为薛公子还有功夫记得。”
“我当然记得,我他妈,一想到你打老子那回,就想杀了你。”
金光瑶笑了起来,笑得露出了牙:“你又骂人了。”
“骂你你还笑?”薛洋虚弱地挑起唇角,“有病吧。”
金光瑶道:“乐意。”
“咱俩认识多少年了?”
“刚才还说记得,现在又记不得了。”
“我才不记这些乱七八糟的……”
金光瑶不计较,只是笑答:“五年又五个月了。”
“嘶,喂,”薛洋道,“我给你干那么多事,没功劳也有苦劳吧,你可真狠啊。”
金光瑶弹了下他脑袋:“我要是狠你就没命了。”
薛洋嘲道:“老子当时是真把你当朋友的。”
金光瑶道:“我现在也把薛公子当朋友啊。”
“是吗?没看出来。”
“是呀,”金光瑶笑,“薛公子即便是被我打了,也从来没对我的身世和我的母亲说过半点什么。我从来都是喜欢薛公子的。”
薛洋没再继续,他说得有些累了,身体撑不住。
他愣愣地看着前方,过了一会儿,突然道:“孟瑶……我看不太清了……”
金光瑶笑僵住:“什么?”
薛洋望向他,眼前像蒙了一层纱,不再像从前一样轮廓清晰。
“都开始像那些死老头子一样忆往昔了,”薛洋道,“老子他妈真要死了。”
金光瑶沉声道:“不会,喂你吃了药,比昨日好多……”
薛洋断掉他:“我要是死了,你哭不哭啊?”
金光瑶道:“祸害遗千年,谁死你个小魔头都不会死的。”
薛洋眼珠转了转:“老子是不是得夺个舍啊?”
金光瑶哼道:“就夺晓道长的舍吧。”
薛洋顿了下,嗤道,“他是个瞎子,夺他回来不方便。”
金光瑶笑:“有理,既然你不夺,那留他也无用了,我派人把他杀了。”
薛洋猛转头:“杀他干嘛?”
金光瑶道:“他将你害成这样,我自然是帮你报仇。”
方才温馨气氛荡然无存,薛洋瞬间凌厉了浑身气息,一把扯过金光瑶的手,按住了他的脉门。
他冷着一双眼狠道:“别多管闲事。老子不用你帮我报仇。”
金光瑶睨他:“你是不是在义城呆傻了?”
薛洋道:“警告你,少管我。惹我不痛快,我死在你这里,可要给你找事。比那姓聂的麻烦得多。”
金光瑶深吸一口气,随即握上他手,又笑了起来:“好了好了,你的事,都依你就行了。我不管。你现在不要动怒。”
薛洋瞪了他几眼,才慢慢放开他,道:“给我说实话,我还有多长时间。”
金光瑶还未开口,薛洋厉声道:“不要糊弄我!”
“……有药撑着,不到一个月。”
薛洋又问:“若有解药了,我这身子还能修得好吗?”
金光瑶斟酌道:“……得先吃药看看。”
“能,还是,不能?”
“不知道。”
薛洋脸白了白,想了下,道:“我要去密室。”
金光瑶皱眉:“你又要干什么,密室阴气重,不合适你养病……”
薛洋断道:“我要去密室,就是要他的阴气。把东西都搬到那里。我要去那里养病。”
目盲后,御剑在空中易失去方向,晓星尘很少在没有阿阳陪伴的情形下御剑飞。但他此时要化不可能为可能,专心地借着阳光分辨起了东南西北。还好没遇上阴天,花费几日,跌撞着到了白云深处,浮玉所在。
而蓝宗主见到这个从前十分欣赏的年轻人,万分惊喜。晓星尘说明来意后,蓝曦臣自然欣然应允,专门把手上的事往后推了,带着几名医修亲自跟着他去往义城。
路上,为了方便,蓝曦臣邀晓星尘上了朔月,这样快些,不用再专门给晓星尘指路。同在一把剑上,晓星尘却急得几乎失了礼数,一心往西飞着,没有什么寒暄的心思。蓝曦臣见他分不出心神说话,于是体贴地也不多话,只是在他太过忧思之时转移话题让他放松。
终于,一行人到达了高山峻岭间被浓雾笼罩的这处偏僻所在。
见剑势暂缓,还未着陆,晓星尘先行一跃而下,心急如焚地推开了门。
“……道长。”阿箐红着眼迎接了他。
晓星尘从来都是一个喜欢胡思乱想的人。
去时还好,需要专心辨别方向,回来时,不需要他御剑,想得就太多了。一路上纵然竭力克制,也难免会想,回到这座城,等待他的是一具冰冷冷的尸体。一想就痛得双眸血红。但晓星尘不得不想,他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晓星尘甚至向蓝曦臣,讨要了一个锁灵囊。
如果阿阳真的……真的出事,他就收了他的魂魄,精心安养,总有一天,可以回转人世。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回来后,等着他的,是阿阳失踪了的消息。
“不可能!”晓星尘几乎破了音,仪态尽失,“他一个病人……无亲无故,能去哪里?”
阿箐早做好了道长情绪过度的准备,可没想到,道长居然血泪流了满面,猩红透布而出,怎么止都止不住。
“道长,你怎么了!”她惊声尖叫。从前这双眼里的血,最多只会染脏白布,可从来没有这样汩汩不停地流着。阿箐上前搂住晓星尘帮他擦,妄想擦净,却擦得满手是血,越擦越多。阿箐心疼得同样流了眼泪。阿箐做了准备都被吓到,蓝家一众没与晓星尘过多接触,此时更是惊骇于道士这双眼,和他与这个消失了的病人之间深沉的关系。
晓星尘猛地掏出锁灵囊,蓝曦臣见状,便明了,祭出琴道:“晓道长不急,我来试试招魂。若他……真出事,魂魄会循着琴音而来。你现在先给我一个他心爱之物,作为招魂媒介。”
晓星尘放回锁灵囊,将身上所有糖一股脑掏出来道:“他,他极爱吃糖,糖可以吗?”
蓝曦臣道:“吃食都不好。新糖没接触过他的气息。最好是一直被他爱不释手的东西。”
“一直……”晓星尘疾步走去宿房,在阿阳床上翻找,还未找到什么,阿箐突然插嘴道:“那个,大仙人,他实在没有什么特别珍视的物件儿,非要说的话,人算吗?”
蓝曦臣微笑道:“自然。”
阿箐道:“……那,就是道长了。他就喜欢缠着道长。”
蓝曦臣道:“好,那晓道长,你先过来。我们试试用你引魂。”
晓星尘不觉得他能做媒介,但阿阳实在找不出什么特别珍视之物,只好姑且一试,他走至阵法内,听琴音悠悠倾泻,但却迟迟无人应答。
蓝曦臣摇头,道:“通常一段琴音后便可以招来亡魂,现在招不到,大致可以确定他无事。”
晓星尘颤道:“……大致,有没有别的可能?”
阿箐跺脚,道:“哎呀道长,大仙人说话有千金重,他肯定没事儿!就是这坏东西又使坏,自己跑了,非要害你担心他才高兴!”
晓星尘不再多说,转身就出门去寻,蓝曦臣一个不察,他已经冲出去很远。
蓝曦臣追上去,道:“晓道长,别急,让一个人跟着你,省得你不方便。你再把他体貌特征说与我们,我们帮着你找。”
“好……好……多谢,谢谢。”晓星尘喃喃几声,勉强冷静下来,将自己近年来摸出过的大概轮廓讲给了蓝家一众听。
蓝家一众早齐齐跟出,谁也没有想到,要去问一问屋里那个弱小且目盲的小女孩,失踪之人长什么样。
就像阿箐几天前一样,今天,他们也依旧一无所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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