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巷子一眼望不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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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巷子能把人困住一辈子么？

一条路上能死上千万次么？

刘瑶雯从小生活在五栋巷里，最开始她的家不住这儿，她爸妈都在外地工作，从刘瑶雯上小学开始就让她在老师家里寄宿。

五栋巷是个很笔直的小巷子，只有中间笔直的一条路，从巷子这头走到那头只要十分钟就够了，巷子两边是市里土地局和审计局的家属楼，总共就只有二十一栋楼。

巷子最东边是一所公立小学，最西边是一所私立中学，在她们市里那所中学是全市重点，多少人挤破脑袋都想进去。

刘瑶雯的小学六年在巷子东边前三栋楼的范围内。

她住的老师家所在的那一栋楼几乎全部都是办住宿的，每天上学放学都能看得见一堆一堆的学生在楼道里窜上跳下。

大家都是成群结伴的，只有她不是。

没有人和她玩，她也不敢主动提出融入她们，每次爸妈来电话的时候她都说一切都好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

好个屁。

她家里人没有一个人的性子是沉闷的，也不知道是谁教她的，喜欢什么事都憋在心里，别人一问就说好，说没事。

谁也没想到小学生还能玩起孤立那一套来。

班级里有几个家在本地不住老师家的女孩子，用小零食和小玩具拉帮结派，自然看不上刘瑶雯这个只会闷着的小孩。

而且她也并不富有。

她每天只有一元钱的零花钱，学校门口总趴着一个老头儿，穿的破烂躺在地上，身前放着一个铁盒子，刘瑶雯每次都买一个五毛钱的糖，然后把剩下的五毛钱放进铁盒子里。

在这个要相处六年的集体里，似乎大家看起来都有各自背后的“势力”，只有刘瑶雯，孤家寡人一个。

她看着真的是个好闷好闷的人，整天就木着一张脸，和那些嘴甜爱笑的小孩形成了鲜明对比，于是连老师也不怎么关注她了。

老师姓王，是个四十多岁的高挑女人，笑起来很温柔，不笑的时候脸上的轻褶子耷拉下来看着叫人害怕。

二年级的时候练书法，老师在过道里来回巡视，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乖乖坐在位子上写字的小豆丁，最后站在刘瑶雯跟前，指着她本子上一个字说，写错了。

刘瑶雯立刻拿起橡皮擦掉，再写上以后，老师说，左手伸出来。

然后木板子啪啪啪，三下。

刘瑶雯忍着疼把手伸回来，发现左手大拇指下的手掌上，多出来一个血淋淋的洞。

那时候的木板子都是从坏掉的木椅子上拆下来的，有的钉子没来得及拆掉就这样竖在板子上。

刘瑶雯抬头看老师背在身后的手里拿着的那块板子，那根已经锈了的长钉威风凛凛的把尖头对着她，好像在宣示它的威力。

刘瑶雯忍着没哭，但还是有几滴眼泪掉在桌子上，她用袖子擦掉了，把流血的左手握住一块纸巾垂在了桌子下面。

好在那节课是下午的最后一节课，刘瑶雯只疼了那么二十多分钟就被宣告释放了，她背着书包走出学校，还是一个人，只是低着头眼泪在掉。

这时候身后有个女学生拍她肩膀主动和她打招呼，刘瑶雯回头看她，她低头注意到了刘瑶雯手上的血洞。

“天啊！怎么弄的！”

刘瑶雯吸吸鼻子声音极小：“老师打的。”

女学生摆摆手说：“不可能！”

她跟着家长走了。

刘瑶雯站在原地看那个还在冒血的洞，喃喃道：“怎么不可能。”

她是个习惯忍着疼痛和习惯说算了的人。

老师不是对谁都温柔的，那张温柔的笑脸和关切的声音只对个别的学生。后来刘瑶雯去了她的作文补习班以后，她也得到了那样特殊的对待。

刘瑶雯在住宿老师那里学英语，她学的很快背的也很快，在补习班里很突出，老师让她教一个比她还大两岁的男孩子。

她很耐心的把自己背单词背课文的办法都告诉那个男孩子，男孩子是个很内向的人，看着他瑶雯笑了笑，对她说，小雯，你是个很有办法很有耐心的老师。

刘瑶雯把他当成了朋友，不过后来她和这位朋友再也没见过了。

小学毕业了以后刘瑶雯考上了那所重点初中。

学费一万二，是她妈妈来排队交的。考试那天妈妈牵着她的手说，小雯，好好考，报名去交钱的人有很多。

刘瑶雯看着巷子西边尽头的那个学校，手里攥紧了两支笔说我知道了。

成绩一般，但她考上了。

不过后来她才知道，重点初中是按照交钱顺序录取的。

这也是她第一次，从五栋巷的东边走到西边去，从前的六年里她无数次站在东边尽头看向西边，在她印象里这条路好像很长很长，长到看不到对面的建筑。

但真正走过去真的只有十分钟。

路边也没有她喜欢的烤冷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低头赶路的行人。

学校门口也再没有趴着的老头儿。

她上了初中，还是住在一个老师家里，也还是没有朋友，只不过这一次从集体住宿变成了只有两个人。她和另一个女孩。

那个女孩比她大一岁上初二，叫贺君琳。

贺君琳是个很热心的人，她家也不住在这里，但她却给了刘瑶雯家的感觉。

只是有次她化妆涂了个大红嘴唇，从没开灯的卫生间里出来吓了刘瑶雯一大跳。

刘瑶雯被吓哭了，贺君琳被逗的哈哈大笑，她蹲在地上笑刘瑶雯的胆小，还故作夸张的学她被吓到的样子。

贺君琳热爱化妆，因为她有个男朋友，刘瑶雯有次在巷子里见到了，他们躲在没有灯的巷子里接吻，贺君琳扯着她男友的校服领子对刘瑶雯介绍说，这是我男朋友严浩翔。

刘瑶雯点头，很懵，贺君琳就笑着揽住她的手臂对严浩翔说，你还愣着干嘛呢？回家去吧。

然后严浩翔转身走了，贺君琳看着他高挑的背影说，他家不住这儿。

她和贺君琳只一起住了一年，初二的时候她爸妈从外地回来了，在巷子里买了房子，说弟弟妹妹快上学了，跟她上一个小学，上一个中学。

刘瑶雯那时候还没有手机，但是贺君琳有，她问贺君琳要电话号码，贺君琳写在一张纸上给她。

“你等我给你打电话吧。”

“你给我打电话干嘛呢？”贺君琳吃了一口方便面说。

刘瑶雯也不知道干嘛，但她觉得她离不开贺君琳了，贺君琳带她吃巷子里涨价到五块的烤冷面，陪她晚上说悄悄话，给她讲她看不懂的题，她觉得她走了，贺君琳就孤单了。

“陪你呗。”

贺君琳一口面汤险些喷出来，这小丫头怎么回事，她挑挑眉：“我不用你陪。”

“我不管那我也要打，要是你看到陌生电话号你别挂！”

刘瑶雯抓着贺君琳的口红威胁她。

细瘦的女孩立刻过来争抢，很无奈的笑了：“行行行，我不挂。”

这个电话一直到刘瑶雯上初三才打出去。同龄人都有了手机，她一直没有，直到班主任说学生需要用手机上交作业的时候，她爸爸给她买了一个手机。

这是她第一个智能手机，她存的第一个号码是贺君琳的。

初中这两年刘瑶雯学习都很好，每一次考试都是班级前十，她得到了很多张奖状，什么进步奖，单科成绩前十奖，班级前十奖，年级前一百奖。

初三的寒假，老师推荐班级里的学生们参加朋友办的补习班。

补习班的老师是一对夫妻，都是四十多岁的模样，女老师瘦高，男老师矮胖。

整个补习课十五天全程封闭，不许他们外出只能呆在老师的家里，补习班一共十多个人，七八个女孩子，七八个男孩子。

从早上八点开始上课，上到晚上八点，中午有一个半小时的午休。中午的时候刘瑶雯不爱睡觉，在座位上背单词，吃完饭的男老师也在客厅里，他靠近刘瑶雯，把手伸到刘瑶雯的身后捏她的屁股。

他贴在刘瑶雯耳边问她：“有没有不会的题？”

刘瑶雯心里害怕极了，她故作镇定的躲开，和男老师分开一定的距离，低头看本子上的练习题说没有。

剩下的日子里刘瑶雯总是有意躲着男老师，只是男老师总能想方设法的贴近她，把肥腻的大手放在刘瑶雯的屁股上。

刘瑶雯觉得恶心极了。

晚上的时候她看见躺在下面床上的女老师，冬天的屋子闷热，混着学生身上的各种味道让她想吐。

补习课结束以后她回了家，站在门口那对夫妻送学生们离开，刘瑶雯抱着书包站在门口，她爸爸问：“小雯学的怎么样？”

男老师拍拍她的肩膀笑的刺眼：“小雯学习不错，人聪明又漂亮，还很听话。”

爸爸很开心的笑了。

刘瑶雯回到家里，回到她自己的房间，睡觉的时候把自己闷在被子里，她睡的不踏实，总是时梦时醒的，梦里全是男老师那令她恶心的笑容和她爸爸欣慰的目光。

她开始做噩梦，梦里是一双双肥腻的大手要把她拖下一个漩涡。

刘瑶雯一次次在午夜醒来，最后她抖着手拨出一串背的烂熟的号码。

响了很多遍那边才接起，是一句带着呼呼风声的“喂？”

刘瑶雯眼泪唰的就下来了，她坐在窗台上看没有云的天，好半天才控制好自己的声音镇定的说：“贺君琳，是我，刘瑶雯。”

贺君琳笑起来，说：“哦，我知道是你，你终于有手机啦？”

她好像骑在摩托车上，除了风声刘瑶雯还听见了摩托车的声音。

刘瑶雯很大声的说：“对啊！我有手机了！你想我没有啊？”

贺君琳就拌着杂音回她：“我为什么要想你个丫头片子啊？”

可是我想你了。

刘瑶雯在心里说，她又问贺君琳：“你考上哪个高中啦？”

贺君琳沉默了一下才开口：“职高。”

刘瑶雯没说话，贺君琳在电话那头搂紧了严浩翔的背，说没事我就挂啦！然后挂断了。严浩翔从后视镜里看她，问她是谁打电话。

贺君琳埋进严浩翔衣服里吸了一大口：“是刘瑶雯，我妹妹，你们还见过呢。”

严浩翔就笑，他想起了那个因为看到他们接吻而吓懵的小丫头，也笑开了：“那祝妹妹一切顺利！”

顺利是不可能了。

刘瑶雯看着挂断的页面呜呜的哭，她刚才想说话的，可是眼泪太多了，她怕自己一开口憋不住哭腔。

眼泪流了一脸，她在脑袋里使劲回忆贺君琳的模样。

后来那段时间的每个夜晚，她都要想一想贺君琳才能睡着，每当她从夜里惊醒，就下意识打开上次跟贺君琳的通话界面。

刘瑶雯想谈恋爱。

开学以后她很快跟班级里一个男孩子谈起了恋爱，男孩是他前桌，叫朱志鑫。

其实在这之前她对另一个叫宋亚轩的男孩表白，她暗恋了宋亚轩一学期了，还给宋亚轩送过生日礼物。

宋亚轩只是友好的看着她，笑着拒绝道：“对不起啊同学，我有喜欢的人了。”

刘瑶雯也不知道谈恋爱都要干点什么，她认为这只是多了一个人陪伴自己，只陪伴自己的那种，于是她自己买零食总要给朱志鑫带一份。

朱志鑫也给她带，再然后他们就经常一起去超市买零食，一起去食堂吃饭，还要避着点老师。

朱志鑫住校，每天晚上放学他都把刘瑶雯送到校门口再自己走回寝室，来回耽误不少时间。

刘瑶雯和朱志鑫牵手，拥抱，就是不亲吻。

有一次在校外，朱志鑫抱着她坐在腿上，就要亲过去的时候，刘瑶雯推开他站起来说：“不行。”

朱志鑫撇撇嘴，从那以后再没对刘瑶雯做过亲吻的动作。

也许人在谈恋爱的时候总是格外招桃花的。刘瑶雯在和朱志鑫谈恋爱期间，收到了隔壁班一个叫张真源的男孩子的示好。

刘瑶雯是历史课代表，历史老师总共教三个班，按顺序排最后一节课是她们班，刘瑶雯总得去隔壁班把历史老师的u盘或者试卷拿到自己班级来。

初三分班的时候，刘瑶雯以前的同桌分到了隔壁班，有次他和刘瑶雯打招呼，张真源就通过他认识了刘瑶雯。

他也不住校，放学时候总跟在刘瑶雯身后，他跟了刘瑶雯两次，知道了她家住在哪。

再后来他提前出去，在学校对面的书店门口等着刘瑶雯，刘瑶雯走到这里来他就跟上去搭话。

刘瑶雯只以为他也是住在这个巷子里的，把他当成搭伴回家的朋友。

只是某一天晚上，张真源一直把她送到单元门口，递给她一张纸条问她：“刘瑶雯，你化学学的好吗？”

刘瑶雯说：“一般吧，你有不会的题吗？”

张真源把纸条递给她，说你明天给我答复吧。

然后他走了，刘瑶雯走进楼道跺跺脚，声控灯亮起来，她打开纸条，上面只有一个化学公式：

Mg+ZnSO4=Zn+MgSO4

镁和锌的置换公式，她们最近才学到。

刘瑶雯没看懂这是什么意思，把纸条放进笔盒里，第二天带去学校问她同桌，这什么意思？

同桌说这就是置换公式啊！

下课以后刘瑶雯把这个纸条扔进了垃圾桶。

晚上再碰见张真源，他问刘瑶雯：“你想好了吗？”

刘瑶雯一头雾水：“什么意思啊？”

张真源叹了口气，失望的转身走了。

只是后来初中毕业以后在一个短视频软件上，她刷到了一个表白暗语。

Mg+ZnSO4=Zn+MgSO4

你的美夺走了我的心。

中考后没多久朱志鑫就和她提分手了。刘瑶雯一脸懵，她好像和朱志鑫也没什么矛盾。

怎么就分手了呢，刘瑶雯想不明白。

但是她没问，删了好友以后只当做没认识过这个人。

中考前的一个月学校组织学生们跑步跳绳锻炼为体育考试做准备。

刘瑶雯摔坏了腰。每天撑着拐上学下学，坐着疼站着也疼，伤筋动骨一百天，直到体育考试的那天她都没好起来。

同组的女同学看她实在疼的厉害，给了她一粒止疼片。

“你先吃着吧，就是可能没什么力气了。”

刘瑶雯看着那粒白色药片，想起体育场两圈跑，想起一百个跳绳，又想到坐位体前屈。

她吃了药。

才跑一半的时候她就受不了了，又疼又没力气，强撑着迈步，到最后一小半的时候，周围等候的同学忽然给她加油。

她终于撑到了终点。

只是疼的她想死。

周围乱糟糟的一片，她走过去，发现是同组的一个女生晕倒了。

那个女生的朋友就在她身边，说因为她本来就不能跑，心脏有问题，她妈不许她弃考，逼着她来的。

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

后来刘瑶雯考上了重点高中的分部，在那个分部呆一年就可以回本部。

但是她爸妈没见多高兴，教训她说如果没摔倒不耽误那一个月的课就能考上本部。

刘瑶雯想起自己去上课的一个月，好像只有早晚自习自己没在而已。

有老师讲的课她都在。

初中毕业后不知道小学的同学怎么联系到她，问她要不要一起回去看老师。

刘瑶雯和他们不熟，不想一起去，问他们几号去然后和他们错开了时间。

她自己去的那天下大雨，她拿了一把黑伞买了些水果。去了以后数学老师很热情的把她迎进来，主动拿走她拎着的水果，又看见她另一只手里拎着东西，一边问一边拿。

“这是还带了什么啊？”

“……雨伞，外面下雨了。”刘瑶雯尴尬的说。

数学老师放下手看了看外面：“下大雨了就早点回去吧，难为你这么久还记得老师。”

刘瑶雯很尴尬，她张张嘴最后只说，老师再见。

走出学校大门的时候她想，再也不要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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