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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望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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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盛世好景,你说要同我一起看的。你说话算话。

宣望钧视角番外,第三人称,补充了一部分剧情以及与小郡主的童年往事。*涉及宣望钧个人传记剧情,读过传记体验更佳

-----正文-----

几日奔波劳碌的疲倦并未激起太‎‎大‎‍波‌‌‍‍‎澜,那些本就算不了什么,和那一晚见她伤重昏厥的激荡心绪相比更是不值一提。

宣望钧负手而立等在车厢一尺之外,马儿不紧不慢啃食草料的声音合着风声听起来像首天然无矫饰的曲子,让他躁动不安的心一点一点落回原地,重新做回四平八稳的宸王殿下。

车窗窗棂被“笃笃”敲响,他循声见着葛姑娘探出脑袋朝他招手,“公子!您可以上车啦。”

方寸之地东一件西一件铺满了葛布、疮药、金针等物件,葛姑娘往燃着的香炉里添了一小把草药,开始手脚麻利地收拾东西。宣望钧见郡主穿戴整齐睡容恬静,便知葛姑娘应当已经把伤料理妥当,于是微微颔首致意,“多谢葛姑娘。此行不便再多耽搁,我们这就启程了。”

葛灵香摆了摆手,起身时又深深瞧了一眼郡主,“姐姐身上深深浅浅好多淤伤,还新旧不一的,竟一点儿也不叫人发觉。公子也真是的,这样还要带姐姐出来!”

这话从何辩起?我可是替你担了罪名了。

宣望钧无言失笑,半认罪半无奈地叹了口气,“葛姑娘教训得是。‘下次’再不敢了。”

某位逍遥法外的郡主呼吸均匀脸颊微粉全然不知,“下次”二字咬得再意味深长也缺少一些意义。

包扎完毕之后葛灵香久久不曾下车,和他一起一言不发地守在郡主身边。宣望钧在人前鲜少主动言语,但其实在察知他人的意图和心思上很是敏锐,萍水相逢几日共度,葛灵香似乎比他想象得还要信任和依恋郡主,因此即便他想尽快赶回宣京,也未曾开口催促。

“我刚刚加了一点定心安神的药草进去,能让郡主姐姐路上睡得更沉些。她的伤虽然不至于伤筋动骨也需要好好将养一阵,公子按方子叮嘱她按时服药就行。这一付是我来之前提前熬好的,等下放在炉子上温一温,醒了就能喝。”

香炉中慢慢散发出一股湿润的草木味,葛灵香被缭绕的香雾熏得眼睛泛红,“这段时间郡主姐姐说了好多书院的事给我听,还教了我好多道理呢……她明明和我一样势单力薄的,却好像万事皆定,什么都不怕的样子。”

“姐姐这么好,又这么信任公子,灵香多嘴,公子以后还是多珍惜她一点吧。”

宣望钧的动作微微一滞,一个在心底确认过无数次的事实经由他人之口再次被证实,那声音落到耳中就如同破开宣京清晨薄雾的第一声钟鸣,厚重、端庄、在空气中层层漾起波澜;他的心也随之微微地跳动起来,叫人无法不意识到那份鲜活的生命力。

萍水相逢的小姑娘也愿意向她倾斜善意,她果然是极讨人喜欢的女孩子。

宣望钧在被钟鸣扰乱了的呼吸声里稳稳托住郡主的头把软枕放平放好,“……嗯。我会的。”

车夫遵照嘱咐沿官道大路一路返京,行车音比平时安静平稳许多,车厢内只能听见炉子细小的咕嘟声。

他对外出本身没有太多的个人喜恶,但和郡主同乘多了以后逐渐喜欢上了这一片方寸之地,无论做些什么,只要有她坐在身边,只要想到将与她一路同行,他就能从中获得一种别样的宁静——和曾经沉迷于、也不得不独处时截然不同的宁静。

手里的兵书已经快一盏茶没有翻动了,宣望钧索性把它放到一边,开始认真专注地凝视她的睡颜。

眉如远山面似桃靥,嘴角永远微微地翘起,盛着一个又一个鬼主意。被家中悉心呵护教养长大的女孩子多娇弱矜持,可她于端丽中多得一丝坚韧,诸事周全,又旁生了一点俏皮。

一切都是那么地恰到好处,只是处处要强,哪里拦得住呢?何况他也并不愿意横加阻拦。

女孩的眉眼与记忆中那张脸庞逐渐重合,平日里因记挂仪礼规约总不好意思长久盯着她看,现下倒算是因“祸”得福。

宣望钧将郡主额上的乱发和冷汗细细拂去,在逐渐合二为一的呼吸声中回想起与她相关的众多片段,她带来太多惊喜了,也给他留下了太多难忘回忆:第一次与人携手查探,在长久的试探后第一次放下防备交付信任,以及那或许早已经被她遗忘的,稚嫩往事——

双亲过世之后宣望钧被接去熙王府中照料,在那儿度过了一段与往后相比仍然算是无忧无虑的幼年时光。

熙王叔为人爽朗和善,各家子弟都喜欢聚到府中玩闹,他偶尔也想加入,可惜性子喜静怯生,其他孩子当他不好相处,又顾忌他的尊贵身份,不乐意同他在一处玩耍;于是即便有堂兄多次回护,他渐渐也不愿往人堆里去了,一有热闹动静就悄悄地躲起来不见人。

那天熙王府办了一场花朝宴,宣京城中大多数世家贵族子弟齐聚,热热闹闹地为花家长子继任家主、其小妹受封郡主宴饮庆贺。席间觥筹交错人人兴致高昂,宣望钧遍寻堂兄不到,只好随便寻个由头离席,躲进了王府花园玫瑰丛的最深处。

终于把喧闹隔绝在外的时候宣望钧并没有感到多么高兴,那些声音穿过厅堂漏过花丛仍然清楚地传进耳中,每个人脸上的笑容都那么热烈,王叔备下的西凤酒父亲母亲也曾赞誉有加……他把自己缩成一团,闻着空气中的馥郁花香和饭食味道深深埋下头。

他有些希望这场宴会快点结束,那样堂兄或者熙王叔就能空出时间来了,不拘是谁,只要能别留他一……

“抓到啦!……哎?怎么还是让它跑了……”

花枝弯折的巨大声响把他吓了一跳,睁开眼睛就见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猫儿似的一头栽到自己面前,手里紧紧捂着什么,打开一看又什么都没有。

她那一下应当摔得不轻,发髻松松地歪到一边裙子也乱了,手背上好像还被划了一道,将破不破地泛着红。这个有点眼熟的小妹妹低下头开始认认真真地整理衣服头发,把裙子上皱皱的莲纹抚平。他鼓足勇气还是开了口,“你,你没事吧?你的手好像划破了。”

宣望钧抿了抿嘴准备承受接下来的哭闹声,但小妹妹只是把头发上的玫瑰花瓣摘下来放在他手心里,笑得眉眼弯弯,“没关系哒!一点都不疼,就是蝴蝶跑了,真可惜。这个送你!”

宣望钧有点儿茫然地看看花又看看人,“给我?为何?”

“因为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哥哥呀,也因为你好像看起来很想要收到礼物的样子。”

双亲过世之后宣望钧很艰难地习惯了其他人或敬畏、或惴惴的态度,他们的眼睛里总盛着一些会刺痛他,也许今后还会啃食他的东西,除了和煦如朝阳的堂兄,他几乎再也没有见过这么澄澈的一双眼。

第一个愿意同他呆在一处的小姑娘把身上的尘土都拍打干净端端正正站在他面前,只一句话就让他方寸大乱不知所措,害怕被人看出自己方才有些失控的情绪。

那双乌黑圆润的眼睛滴溜溜地盯着他转,宣望钧下意识地咬住嘴唇往后退,却忽然被一双温暖娇小的手轻轻拽住,“不能再退啦,这些刺好扎的。”

手上的伤口还渗着血呢,可她只是笑眯眯地牵着他远离背后的花丛,看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发出邀请,“过来一点,不要碰到那些花啦。嗯~我有一个地方想带你去,可以吗?”

不知是那双眼睛里的一汪明月太可爱,还是花丛暗藏危机的确无法久待,总之宣望钧就那么乖乖地跟着去了,被她牵着一路走到王府的另一头,看她非常熟练地下到水边折几支莲蓬,再乐颠颠地跑回自己身边。

宣望钧有些愣怔地看着眼前大到几乎占满了整间院子的荷塘,莲叶花苞相映成趣满庭清芳,他一直只在自己和堂兄住的西厢房附近活动,竟从来也不知道王府里还藏着这样一处静谧美景。

对王府路线如数家珍,又并不是长居京中的哪家女儿……她是花家那位暂住在熙王叔府上的小郡主吧,是因为对京中诸事不熟悉,所以才能像这样没什么特殊目的地与他来往?再多相熟恐怕对她有害。

他垂下眼睛把所有情绪都藏进别人无法触碰到的最深处,正准备找机会告辞时手里忽然被满满塞了一把莲子,小郡主兴致勃勃地冲他挥舞莲蓬,“你吃过这个嘛,快尝尝!”

……苦。太苦了。水生植物特有的潮湿腥气伴随着浓烈的苦味在嘴里扩散开,第一口他就皱起脸本能地想吐掉,谁知小郡主眼疾手快捂住他的嘴,“哎哎哎,别急着吐,多嚼几下试一试?”

宣望钧“唔唔”挣扎几下后最终还是选择相信了她,那股清苦味滑进喉咙之后奇妙化作了鲜嫩而后劲悠长的甘甜,他十分惊异地感受着那股陌生的、美妙的甜味,小郡主腮帮子一鼓一鼓含含糊糊边嚼边笑,“好吃吧~虽然不如南塘的莲子清甜,味道也还是很不错的!”

“你看莲子虽然刚吃的时候特别特别苦,但只要忍过这阵子就是甜甜的!不管你有什么不开心都会过去哒,以后一定会有好事发生~所以好看的小哥哥,不要难过啦。”

…………。

宣望钧吸了吸鼻子用力咬破第二颗莲子,甘冽的清苦味占据了思考也驱散了这段日子的闷闷不乐,他认真嚼完咽了,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想要回应她的好意,“谢谢你。……可它好像还是很苦,我不太能,不,我是说……”

他在说出口的一瞬间有些慌乱地改口想解释,又担心哪句话会惹她伤心,几番权衡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可小郡主自始至终都认真听着,最后露出一个让他心安的盛大笑容,“那不吃这个啦!我们走,去找厨娘姐姐讨些甜糕吃,诶嘿嘿~”

她的笑容实在很有感染力,宣望钧也跟着小小翘起嘴角,只是没走多远就再次顿住脚步忧心忡忡地叫住她,“我还是不去了,今日宴席忙乱疲累,王叔家的下人们见我亦如履薄冰,我不愿为他们再添烦忧。”

小郡主歪着脑袋想了想,最后自己噔噔噔跑了,只留下一句清脆活泼的叮嘱,“没关系呀,我帮你去拿不就好了嘛?那你就在这附近哦,我马上回来!”

可是等到宴席将散,府中各处都陆续有人聚在一起谈笑了她还是没有回来,往膳房去的一路上又被诸多认识或不认识的人搭话盘问难以脱身,宣望钧找了一大圈之后有些沮丧地在湖边顿住脚步,虽说的确不该有太多来往,可她明明说了会回来的……小郡主,此刻人在哪里?莫非已经住够了时日,这就要返程了吗?

周遭人来人往匆匆而过,湖面上映出众多仆从宾客,以及一张得而复失的失落面孔。

盛夏时节鱼尾一甩就能打乱一池静水,他心头微动抬眸望向对岸,人群中那个东张西望,拽着他堂兄焦急比划的小姑娘不是她又是谁?

宣望钧屏住呼吸甚至有些贪婪地盯着世上为数不多向他报以善意的两个人,并在遥遥的笑容里把小郡主身上那一丝熟悉感彻底摸清。

他为了不引人注目仍旧垂首盯着湖面假装赏景,那身影在水波荡漾之间若隐若现如同一片努力泅水而来的小叶子,他的心似乎也跟着高高低低地飘荡起来,无名地为之雀跃。

宣望钧最后非常准确地接住了因跌跤失去平衡的她,小郡主跑得一头薄汗微微地喘着气,“差点找不到你……我回来啦!快看看有没有想吃的!”

荷花酥、定胜糕、梅花饼……还有芸豆卷。

宣望钧抿起嘴无声地笑了,当日她和堂兄一起漏夜爬墙来寻他的可爱模样在眼前挥之不去,舌尖仿佛又泛起那股软糯甜香的美好味道,即便隔了这么多时日也仍然鲜活如新,难以忘怀。

他抬起袖子认认真真把她额头上的汗擦干,拣起一块芸豆卷一分为二,“我们一起吃。这个很甜,我知道。”

不过她对这句话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摆了摆手,“我先不吃啦,哥哥说等下要进宫拜见,得去换衣服。”

她似乎不记得了。

等等,费了那么‌‍大‎‌力‍‎‍气,竟只是因为他说怕苦,所以特地去拿来的?

宣望钧有些惊疑不定,“郡主殿下为什么待我这么好?”是因为知晓他身份尊贵?觉得此举对家族有益?还是……

小郡主的好听嗓音径直点了把火将那些纷乱思绪燃烧殆尽,“不为什么呀,我见到你就心生喜欢,愿意帮你的忙!”

“哎——漂亮小哥哥脸红了好像更好看……”

小郡主有些好奇地凑到他身边,“你在看什么,水里有东西吗?”

宣望钧像被火苗燎着了一样退了一步,嗫嚅着岔开话题,“只是记起书里看到的一句话。圣人言,‘仁者心定,万物止息[9]’。……这湖水该同他说的一般平静无波才对。”

镜子里完完整整映照着他再次方寸大乱的模样,以及小郡主那让人无从躲闪的烫人的笑,“可你这么好看,我一见你就觉得,这湖水好像本来就应该像现在这样飘飘荡荡的。看来圣人也有搞错的时候呢!”

那些糕点种类繁多几乎一样挑了一个,小郡主把点心一股脑塞进他怀里万分认真地叮嘱他,“我也要吃的,记得给我留一点。走啦,你这次可一定要等我回来呀!”

花朝宴毕喧嚣散尽,宸王小殿下抱着一碟花花绿绿的点心在湖边立了许久,耳朵尖被烫得发红。

「小郡主才是真的错解了圣人之意……水动风轻,皆有缘由[9]。」

“好,我等着你再来寻我。”

像初相遇、像今日这般,一次一次地寻到他。

——她是那么说的,亦是那么做的。

熙王府的盛夏转瞬即逝,花朝宴后短短几月便天地倾覆,熙王谋逆、满门抄斩;他似乎才刚与小郡主道过别,就又猝然失去了本已所剩无几的亲人。接连变故让宸王府彻底成了一座落到他头上的堂皇囚笼,父母的弦歌剑舞以及堂兄的吟咏声要越过重重护卫才能入梦而来,家中灯火长明,也始终照不亮那漆黑的长夜。

宣望钧知道无法再回到那片荷塘,就如同他逐渐忆不起那些人,他生命中为数不多的重要之人的模样。南塘与宣京相隔千里,他偶尔会抱着雪球在如水的夜色里仰头看天,五色花糕的甜味和莲子鲜明的苦涩在内院墙头勾勒出两道模糊身影,此生再没有机会与他们相见。

可他从未料想过十多年后小郡主前尘皆忘竟也风尘仆仆赶来履了约,无论行至书院中哪一处角落都能碰巧与她偶遇,她有时混入来寻雪球赏玩的一大群师弟师妹,有时则信口胡诌千方百计搭他的车,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来到自己面前。

郡主心心念念也想捞一只自投罗网的猫儿,她哪里知道雪球当年闯进王府花园的动作和某个莽撞小姑娘如出一辙呢?

宣望钧看着一大一小神态举止诸多相像的两只偶尔会抿住双唇隐隐地笑,雪球找到我了,你是不是……也找到我了?

他总忍不住在她视线以外的地方细细描摹那张面孔,越是并肩同行,便越发为幼年相逢太过短暂而遗憾,当年的小妹妹如今眉目出挑秀丽雅致,除了仍是一样地活泼之外几乎让人不敢相认。

他只知她笑容热烈,却不知她会为一盏“海晏河清”的灯默默良久,会为女子为寒门书生据理力争,也会为贪官污吏治下的受苦百姓郁郁不乐。

那些比起尘封往事要来的更为鲜活诚挚的悲欢一点一点化作燃料,心火辅一起势,便轰轰烈烈地从幼年一路燃到今天。

他想花家的小郡主如今长成了另外一幅会令人怦然心动的模样,这世道冷硬艰险,并非所有人都愿为无关之人倾力付出,他替父母守卫大景河山是责无旁贷,那她是为了什么呢?仅仅因为倾慕自己,所以愿意出手相助吗?

不,很显然不是那样的。

当日她为延村惨状泫然欲泣,以及全心信任他会带回好消息的神情刀劈斧凿地刻进宣望钧心里,支撑着他连日不眠不休查探、奔波,在早朝朝会散后死死堵住当朝首辅的去路。“凌首辅留步。本王有一事苦思不解,不知能否听听凌大人的看法。”

此处隐蔽无人旁听,宣望钧单刀直入紧盯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首辅大人推举昔日门生继任新巡抚,又将本王推至台前领监察督办之职,令本王身处风口浪尖……桩桩件件本王不欲过多纠缠,但今日呈上的盐铁之策周密精深,非长年谋算不可得,大人倒是兢兢业业,为我大景国运早有打算。”

宣望钧再进一步,“衡庐疫病人命关天,盐铁积弊盘剥百姓日久,本王不在乎是否为他人做了嫁衣,却厌恶一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做派。依凌首辅之见,衡庐府城落到如今这般境地,是否有人推波助澜?”

“天地为局,众生皆子。或许零星棋子左右不了全盘形势,进退,却全由自己做主。”凌晏如自始至终面上淡淡不为所动,“衡庐盐铁一案分明是宸王殿下目光如炬明察秋毫,我只负责为圣上解忧,怎知其中关窍。不过么,若殿下一无作为,最终究竟会为谁做嫁,可就不好说了。”

“为谁?呵,那自然是为本宫了。你说是吧,凌首辅。”

凌晏如城府极深做事滴水不漏,宣望钧没有实证亦摸不透他的真实意图,他陷入沉思时忽听一道凌厉嗓音,昭阳大公主突然现身于此,一身红衣在风中猎猎飞舞,映得那张面孔更为锋芒毕露。

她仿佛表面功夫已然做腻了似的呵呵冷笑,直接越过他抱臂看向凌晏如,“方才御前还只是出言暗示陛下盐铁一案与本宫有关,现下是已有定论了?不知凌首辅,准备何时将我缉拿归案呢?”

宣望钧不动声色暗中观察着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凌晏如闻言只微微侧了侧身,“臣不明白昭阳公主殿下的意思。不知殿下指的是大理寺近日哪一桩案件?待本官查阅案卷后,可知会殿下最新进展。”

金属配饰幽幽泛着寒光,他这位杀伐决断的皇姐显然已经耐心告罄,若有枪在手一定想往凌晏如脖子上招呼,“你查吧,查出本宫炼生铁养私兵的实证就尽管呈报陛下好了,本宫等着!”

宣望钧微微有些吃惊,皇姐既然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就证明的确与此案没有更深的瓜葛,她已被收回军权坐镇宣京多年,没有条件神不知鬼不觉地豢养私兵,况且皇姐行事张扬刚烈忠君报国,亦没有这么做的理由。那么前巡抚果真只是碰巧出身军中,让凌晏如抓住机会反咬一口吗?

但他们二人都对衡庐诸事颇为熟悉,不像是被蒙在鼓里……

宣望钧兀自思索之际凌晏如已冷脸告辞远去,昭阳公主像是才发现他似的懒洋洋地开了口,仍是那副夹枪带棒的说话风格,“凌晏如老谋深算阴险毒辣,不像宸王,瞻前顾后,心慈手软。”

“我天枢军为守边境抛头颅洒热血,你既时时忧心大景万民,不如先好好想想能为我军将士做些什么,边防工事、军饷粮草、功勋新规,哪一样不比举教化开民智重要?”

昭阳公主的讥讽目光如战场上迎面射来的弩箭一般尖锐,“民者,暝也。冥然罔知,唯愚蒙二字而已[10]。愚民自有愚民应得的治理之法,我看宸王还是省省功夫吧。”

——果然!他一瞬间心中雪亮,寒意油然而生。

两党对立周旋不休,朝中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出现如今局面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共同放任了事态发展。凌晏如能将手伸得更远,而大公主累累军功却无所图谋,也正需要一些“把柄”来打消圣上疑虑。

自始至终,衡庐府中百姓的死活都显得那么无关紧要。

“为什么非要把人往死路上逼?”——葛姑娘咬碎了牙,也不知要向谁去讨一个答案。

“我留在此处照看大家,师兄,一切都交给你啦。”——她眼睛红肿辗转难眠,分明渴望出力,却还是全心信任笑着送他离开。

“谢谢大人”“大人恩德,我等”“日后若再来衡庐,务必尝尝我们这……”——即便饱受苦楚他们的皱纹仍会舒展,他们的脊背仍能颤巍巍地扛住方寸天空。

宣望钧眼前哗啦啦地掠过诸多画面,最后定格在宣京茶馆中据理力争的郡主身上;好好的休沐日只因说书人提及华清书院而演变成了一场时政会,郡主按住季师弟将人辩得唯唯诺诺,直言取贤不可唯门第论,教化更不可远离百姓。

不可远离百姓。

他微微挺直脊背看向皇姐锋芒毕露的那双眼,“民之于上若玺之于涂[11],贤主忠臣不能导愚教陋,则名不冠后、实不及世[12]。我当下无意亦无力扭转乾坤,却绝对无法苟同皇姐之见。本王先行一步,告辞。”

还能依稀听见昭阳公主身上配饰铮然作响,宣望钧一步一步行得极为挺拔,胸中被不知名的情感填满。

从前与皇姐对上多半丢盔卸甲,今日却一丝气馁落寞也无。他曾经会为之动摇、为之迷茫的大景蓝图早已不再是一方虚影,有人会一次又一次地与他并肩而行,会毫无保留地信任他、宽慰他,也会为追寻守护心中理想义无反顾。

南塘的荷香曾伴他度过许多个风刀霜剑的日夜,但他知道,郡主迈出的每一步路,做出的每一个决定,才会真真切切夺走他的目光。

从王府到书院,从幼年到如今,桩桩件件,怦然心动。

单骑出京赶往衡庐不知最快几日能到……他现在只知道自己真的真的想极了她,只想快些与她相见。

“一直这么睡着……我就快要以为你不想见我了。”

衡庐回宣京途中山脉众多路途难免颠簸,宣望钧见她眉头紧皱不甚舒服便坐过去让她半倚半枕,断断续续说着胡话还知道要钻进怀里找一个最舒服的姿势安眠,他的呼吸将两扇睫毛吹得微微颤动,鼻端满是那一头乌发上好闻的芬芳。

快点醒过来吧,他想。这次已然是我去寻你了,放在平时肯定会一连串地拿我打趣,车内怎可能寂静如斯。

你不是说,此后风刀霜剑,你会带着花家永远站在我身后吗,一直躺着怎么行?

托司空先生做的袖箭改了一月有余就快完成了,先前还忧虑送你此物是否不妥,现在只想感谢自己有远见。之后下山记得带上,那样即便我未及时赶到,你也不至于落入绝地。

在外不必讲究虚礼,也不必时时都需要挖空心思去揣度他人的弦外之音,推测每一步棋的后几十步[13]究竟落在何处。快些醒来,师妹,我想同你再偷得片刻清闲,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思绪烦杂,为你忧心。

……就让这口药汁为我担个虚名吧,和母亲手艺一般无二的人儿,她的嘴唇会和初秋第一捧桂花制成的糕饼一样清甜柔软吗?

宣望钧希望她此刻美梦沉酣不要醒来,又实在希望这双装着他时总漾出喜色与狡黠的眼睛快些睁开。

这盛世好景,你说要同我一起看的。你说话算话。

“唔……乖一些,张嘴……”

“你想赢过男儿吗?”

“嗯~其实我并不是为了凌驾于男儿之上,只是想让有些人承认,女儿家与男儿家的眼睛里看到的是同样的风景,有机会到达同样的地方。”

“宣师兄平生所愿海晏河清,我亦想与你一同开拓守护。”

“我们一定能得偿所愿。”

「盛世繁华,共君望之。」

THE END.

[9]“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佛经中的一句话,用来表白非常好用,就算佛祖被气死也要说,谢谢佛祖

[10]“民者,暝也。”(董仲舒《春秋繁露.深察名号篇》)

“民者冥也。冥然罔知,率彼愚蒙,墙面而视。”(刘知几《史通·自叙》)

指百姓十分愚昧无知。

[11]“故民之于上也,若玺之于涂也,抑之以方则方,抑之以圆则圆。”(《吕氏春秋·适威》)指君与民的关系密不可分,教化百姓对统治而言有必要。

[12]“贤主忠臣,不能导愚教陋,则名不冠後、实不及世矣。”(《吕氏春秋·先识览》)

仍然指教化百姓对统治的必要性。

[13]优秀的围棋棋手可以在对手落子的时候推算出往后可能的几十步棋,不记得在哪看的了,是不是真的不清楚,反正我不会

*幼年回忆时间线在宣郡初相遇(游戏传记桂影月下)之后,花家‌‍‎兄‍‎‌妹‎‎‌‍借住熙王府后折返,几月后就出了熙王案,宣望钧不能再出宸王府(个人资料)

*关于君与民‎‌‎古‌‍‌‎‎代‍‎‌各学派持不同意见,一类观点认为治国应当故意让百姓保持愚昧(大公主),还有一类认为好好引导百姓会更利于国家发展(宣)

*第7章关于大公主的内容有修改,主线20章看完发现被背刺紧急修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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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写完终于彻底完结了,断断续续写了很久大纲都改了N多版,整体剧情其实还是太弱,节奏安排也很成问题,但还是很希望自己有把想表达的东西成功传达给大家。

我一直觉得小王爷的角色魅力被忽视了一部分,他当然可爱、傲娇,反差萌,但是他对待大景河山有数不尽的脉脉温情,这份忧国忧民的胸襟才是更吸引人的事物。与此对等,也只有同样怀抱理想、心向世间的人才能入他的眼,童年相遇只是引子,长大之后他见到郡主的所作所为才会真正倾心、交付信任。

河清海晏的那一天,郡主想与他一同见证,他亦想有郡主站在身侧。

共君望之,共卿望之。

另外私心加了一点‎‍‍男‌‍‎‍‌女‎‌‍‌之别的论证进去,花亦山世界观设定里是‎‍‍男‌‍‎‍‌女‎‌‍‌平等的,但我不那么觉得,无论‎‍‍男‌‍‎‍‌女‎‌‍‌都可以读书做官就是平等了吗?这仍然是个值得长久去追逐的理想,郡主读书功课样样拔尖何尝不是为了争一口气?

真的很喜欢主线里坚韧有智谋的郡主,也实在很喜欢宣望钧,这篇写完就当是圆自己一个梦,剧情方面已经尽了全力,没有什么遗憾。

最后还是放上之前的一小段注释,随手写的但是很合心意,「宣望钧是在猝然来临的失去中蜕变成大人的。此后皇家于他而言风刀霜剑,远不如凝望这脉脉人间——那可是,父亲母亲舍命守住的河山万民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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