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道跃入丛林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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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在十二月初纷扬而至时,没有人预料到,这场风雪会连绵不绝、总不停歇。
整整一个月,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人们一推门,狂风呜咽,冰雪扑面,连睫毛也凝结一层霜。
因缺少食物,兽类消瘦饥饿,生存的本能令它们愈发凶狠狂躁。即使经验丰富的老猎户,也往往空手而归,打不到猎物。其中一个年迈的老猎人,被卡塔救出来时,已经血肉模糊,被咬得失去了手臂与腿。
塔卡一言不发,把老猎人放到铺满枯草的床上,燃起篝火。老猎人从胸膛里滚动的艰难抽气声渐渐止息,在最后一批原住民的注目下,阖目死亡。
那场死亡仪式,迟培正带谢存去了。
原住民围成一圈,双手交叉胸前,做出一个祭奠的手势。他们嘴中发出听不懂的呢喃,为老猎人孤独的灵魂,不再为野兽伤害而虔诚祈祷。
男女老少的表情都圣洁如婴儿。
谢存心神触动,久久不能言语。
终于,经过漫长的风雪天气,一日早晨,万里天光照射地面,迎来难得的晴天。
迟培正叫来谢存:“随我去打猎。”
入冬之后,迟培正腿疾发作、昼夜疼痛,走路都困难,照顾他起居的老金很不放心:“将军,现在猎户都不太出去,咱们要不要再等等?”
迟培正坚持:“没关系。”
老金叹气:“那我去喊卡塔。”
卡塔是一个年轻猎户,离群索居,狩猎技术顶尖,是天生的猎人。他仿佛通灵,丛林深处每寸土地,都了若指掌。
一小时后,卡塔来了,靠在吉普车边沉默地抽旱烟。
老金想多叫几个人跟着,迟培正不同意,只让谢存与卡塔随同。
吉普车厚重的轮胎在积雪里碾过,往广阔无垠的丛林深处驶去。
进入猎区,几人下车,换成骑马。
迟培正说:“分开走吧,两小时后在此集合。”
迟培正喜欢独自狩猎,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谢存点点头,一勒缰绳,准备去另一条路。
“小谢。”迟培正突然喊他。
谢存停住马,看向迟培正。迟培正把自己手里的猎枪递给他:“今天你用我的枪。”
谢存与迟培正交换了枪,在岔路口分别。卡塔迫不及待,早已先行一步。
雪色连绵,四野辽阔寂静,谢存穿行其中,回荡耳畔的,只有砧靴踏进积雪的嘎吱闷响。
谢存手里拿着迟培正的猎枪。伴随脚步的深浅起伏,猎枪也在手心一晃一荡。
迟培正这把猎枪,他以前用过几次,性能无可挑剔,历经多年使用,仿佛生出灵魂,幻化为猎人延长的手臂。
但今天,这把枪给他的感觉,却并不对劲。
余光里,一团灰影飞速窜过。谢存眼神一惕,迅速把身体压低,伏在灌木丛里。随即,他听到了震耳的枪声。
一瞬间,谢存以为是自己的枪支走火了,但他马上意识到,这几声枪响来自于其他人。
那头野兽在响声里遁入丛林。谢存迅速起身,吹了一声口哨。
棕马站在不远处的树下,听见呼唤,奔来主人面前。顾不上等马停稳,谢存一跃而上,往枪声发出之地策马疾奔。
他心中警铃大作。
那几声枪响,透出仓促意味,并不像猎人潜伏于暗处给猎物致命一击,倒像是猎物突然发起进攻,猎人未能反应,慌乱下没能做出及时反应。
马带起狂风,如尖刀刮过双颊。谢存的帽子被吹飞,散落凌乱遮住额头眼睫的黑发。
树木间隐约出现一个身影,他猛一勒马,纵身跳下,疾步往对方跑。
摇晃的视线与呼吸的白雾里,摔断腿骨的老人瘫坐地上。
隔近一些,马蹄逃窜的印记,由近及远消失于林间。迟培正不是被兽类袭击,而是马上坠落的,大概他一叠声开枪,令马匹受惊,把迟培正从马背上甩了下来。
这个一直以来坚不可摧的老人,此刻以虚弱无助的姿态呈现谢存眼前。在他不远处,猎枪静静落在雪地里,不知道是因为无法挪动身体,还是因为其他原因,老人并没有伸手够枪的意图。
谢存快步过去,正要查看迟培正的伤势,迟培正沉声说:“别过来。”
谢存一顿,余光瞥见一抹暗影,仿佛击穿脑海的闪电。思维做出反应前,他下意识拉开肩线,摆出射击姿势,枪口笔直对准那个移动的生物。
一头豹子。
豹子好整以暇地来回踱步,一明一暗的异色眸,直勾勾射向谢存。
谢存瞳孔收缩,一人一豹的双眸,再次在空气里交织。
是那只母豹——那天夜晚,他在月光之下遇见的异瞳豹。
比起上次见到的样子,因漫长的冬天,母豹瘦了很多。但是,她看起来并不急于捕食,或许是对之前的枪声有所忌惮,立于一个可以掌控的距离,缓慢绕着圈,耐心等待时机。
然而谢存的闯入,打破了原本的局面。那把笔直对准她的猎枪,让母豹停下步伐,幽幽地静立雪中,与持枪之人无声对峙。
迟培正说:“你走吧,她的目标是我,她不会袭击你。”
不知迟培正为何如此笃定。谢存没有接话,依然维持稳定架住枪、纹丝不动的身形。
母豹的异色瞳孔闪着精光,似乎在探究谢存手里的枪,是不是真的会射出子弹。
见谢存决意保护自己到最后,迟培正发出喟叹:“小谢,我给你的猎枪,没有填装子弹。”
挡在他前方的青年气息一寂。
迟培正已做好命丧于此的准备,仰头望向天空,露出自嘲之色:“我原本决定把你交给自然法则,但没想到,自然法则裁决的,是我自己。你走吧,这是我与这头豹子之间的恩怨。”
“——我不会走,”谢存面无表情,一字一字挤出声音,“这片丛林不属于我,也不属于你,我会带你出去。”
他黑眸沉冷,双臂移动,做出一个迟培正意料不到的动作。
当着母豹的面,他缓缓半跪,放下了枪。
这是他与母豹,曾经于月夜之下,无声传递的密码。他向母豹致以歉意,母豹接受了他的歉意。
如果豹子也有灵魂与情感,她会再接受一次吗?
母豹盯牢谢存,一深一浅的眸,流转慑目光泽,有如神邸,注视自己的信徒。
一人一豹对视着,谢存脑海里闪烁很多画面。他忽然想起了迟清行的眼睛——那双微微透明、如同琉璃的眼睛,每次看过来,都让他心弦颤动。
或许是他的想象,令一抹无意识的温柔,从黑眸里浮现。那抹温柔于是也倒映于豹子的双眸。
母豹抬起四肢,重新迈开步伐。
她没有走向迟培正、也没有走向谢存,而是转过身,在瀑布般奔涌的日光与白雪里,凌空一跃,凌凌晃目的刹那,消失于丛林深处。
迟培正被紧急转运医院,经过骨科手术,被推进ICU观察。
第三天,他从ICU转回普通病房。他体力虚弱,但神智已经神清醒,喊来谢存,让他去找里尔克的诗集。
迟培正书房里就有一套里尔克的书。但从医院回庄园,一百多公里路程,一来一回至少半天时间。谢存他找护士询问了附近书店,跑去买了一本。
迟培正让他念一遍《豹》。
谢存翻到该诗,念了起来:
“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铁栏
缠得这般疲倦,什么也不能收留。
它好像只有千条的铁栏杆,
千条的铁栏后便没有宇宙。
强韧的脚步迈着柔软的步容,
步容在这极小的圈中旋转,
仿佛力之舞围绕一个中心,
在中心一个伟大的意志昏眩。
……”
迟培正靠坐床头,闭目聆听。
谢存念完,合拢书,没再出声打破病房里的静默。
当他和卡塔把昏迷的老人背出丛林时,他完全遗忘了被自己置于雪地的猎枪。
那天隐晦的杀意,也被彻底留在了丛林里。
此刻,在这间病房,只有一个孱弱的老人,与一个读诗的青年。
“那头母豹……”许久,老人打破沉默,“你有没有看清她的双眸?”
“有。”
“一深一浅,对吗?”
“对。”
“那只母豹叫莫娜。”
谢存一怔。
“她是我刚来这个国家时,一位朋友送我的礼物。我非常喜欢她的异色瞳孔,想将之驯养在庄园。但豹子毕竟是豹子,她一岁时,咬伤我的腿,从笼子里跑了出去。”
“我追在后面,毫不犹豫朝她开枪。莫娜跃入树木时,血光飞溅。没错,她中弹了……我那时认为,一只人类驯养一年多,又中了子弹的豹子,即使回到丛林,也不可能存活。”
“这些年我每次打猎,都会不由自主想起莫娜。”
“没想到……莫娜竟还存在着,并且变得如此强大、优雅、冷静。我一次次思念莫娜,等真见到她,就像毛头小子,我的子弹打得慌乱,还被受惊的马甩在地上。”
讲到这里,迟培正停了下来。
日暮霞光铺满病房。
“最后莫娜放过了我和你,离开了……”迟培正喃喃,“你见到她离开的样子了吗?”
“见到了。”
“什么样子?”
谢存想了想,说:“像一道跃入丛林的光。”
迟培正闻言,目光如同烛火,剧烈地摇晃,他仿佛耗尽了气力,疲惫不堪地往后靠倒,闭上眼睛。
“您要睡会儿吗?”谢存问。
等了一会儿,迟培正没有回答。谢存站起来,走过去把病床摇回水平状态,拉好窗帘,将诗集搁在床头。
做完这一切,他准备离开,迟培正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你可以回去了。”
谢存停在门口,转头说:“我回庄园也没事可做,还是待在这边吧。”
“我是说,你可以回联盟州了,”老人睁开眼睛,注视谢存,“孩子,去找你的爱人吧,你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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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谢要回去了,故事也真的快完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