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体悟。
-----正文-----
简牍失魂落魄地缩在珠口广场中心背阴处的一丛花圃旁边啃指甲,从佝偻的、蜷缩的背影,路人窥见了他的焦虑——他一塌糊涂的模样太过扎眼。另一只手攥着手机,手心出了一层薄汗,黏糊糊的。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菱形地砖,颤抖着嘴唇,沉默地一块块数着打发时间。一二三四五……六十。数满六十块是一分钟。六十分钟合一小时——陈汝还没回来。
这时简牍的手,并不是为了什么意义之类的东西而敲下一行行字的。至少目前不是。他和他永远占上风的情绪化的特质掰着手腕。几番博弈之后他又输了。他认命。选择给陈汝发一条消息。是否回应是他的事情。虽然他永远永远对此抱以正向的期待。
“期待毫无意义。“如果那个人不回复消息,他也能这样开解自己。大多数时候他会回复,间隔大概六七分钟,但也有时候更久。陈汝没有看手机。或者,他揣度他根本不想回有任何答复。于是短讯就像跌入山谷底的巨石。了无音讯。
他觉得是自己的胃绑上了这块石头。别人在难受时大多是“心痛”,而他大概是胃。这时虽然他的胃并不舒服,但他偏爱吃。爱吃辛辣的,酸倒牙的东西。麻辣烫里要倒进半瓶醋。刺痛味觉,灼伤泪腺。最终能涕泗横流最好,原是能冲淡一些委屈。然而讲道理,其实都是他自作自受,无需寻找一个情绪的宣泄出口——因为他根本不存在这样的资格。
这一天,在咖啡厅里,陈汝宣布,“我要和我交往了六年零六个月的爱人结婚了。”神态昂扬仿佛毛孔都散发着喜气,还是目空一切的神情,只是眼底终于有了笑意。不同于中文里“爱人”意为“法定关系上的伴侣”,日语中“爱人”是不正当关系的情人。从东洋留学回来的陈汝不可能不知道,却偏要这样恶心他。爱人的两个分身,文字游戏很好玩,按照这种语境来说,他是后者。
虽然不存在实质性的爱过的证据。
他内心的道德感没收了他为自己委屈的权利。于是当他的眼泪堂而皇之地沦为一种形式和包装,蜿蜒地从他脸上的沟壑蹒跚而下,把他原本糊满粉底液、睫毛膏,眼影和腮红的脸彻底改造成一张调色盘之后,他自我惩罚似的坐在广场的中央,把自己暴露在嘈杂的空气中。透过眼眶中积蓄地泪水看向来往指点的人群。彻底沦为了某一样毫无意义的败笔和笑话。
简牍绞尽脑汁努力回想。
——如果一定要说,大概是陈汝会为了他放弃马勒和布鲁克纳的音乐门票,听一晚上的哥德堡变奏曲和十二平均律曲集。做他的情绪垃圾桶。仅仅为了陪他解决失眠。
他天真地认为他和陈汝是灵魂深处的共振。他以为他们是那么相似。在藏书室找书看,两只手都能常常在书的同一本书上碰到一起的程度。会在世界上同一时间同一国度同一个艺术展的集章处遇见的程度。他理解他的怪癖,他的为人。他以为他们太过相似,如同一个模子凿出来的复刻品。在无数独处的独处的黑夜,孤独的床上,另外一端中还躺着陈汝。他就觉得自己完整,如亚当终于觅得的肋骨。
然而他原本以为凭借自己,能够把陈汝的心握在手心里。再不济,用唇舌含在嘴里,埋进身体里。现在陈汝生生掰断他的的手指从他的掌心搬走。取而代之是别的什么,那个人。
那个人?陈汝为了那个人离开了他。而他如今断着汩汩流血的手指,手里徒劳地握着一只躯壳。
他并无怨恨,只是无奈。因为他什么也捉不住。什么也没理由捉住。这无奈的悔恨中夹杂着童真的幻想。癔想着如果那个人不是那位什么“夫人”而是自己。会是怎样地珠联璧合,天生一对。
然而这种幻想是一座没有地基的大楼,构成它的并没有什么坚实的钢筋水泥,而只有罗曼蒂克这种感性的东西。他对他的喜爱虚无缥缈、无迹可寻,只是一种感觉。一种动物的,非理性的情绪。直到有一天陈汝突然就宣布自己有了新欢。于是他就像从前被喜爱过的玩物一般被动地被丢在一边——如果他执意要把自己定位成受害者的样子。那放手丢弃的那一方是施害者。
——虽然从这段关系当中,他也不是没有从享受过欢乐。而那种若即若离的,受虐一般的、情绪上的快慰。某种程度上来说,是陈汝的施舍。
——如果他的手腕被陈汝背在身后,被皮带紧紧绑缚。而陈汝是就那个脚踩锃亮皮靴,身披裘皮,手握长鞭的人。陈汝骑跨在他身上,生殖器指着他的下体。手中扬起细长的软鞭,轻轻抚过他的脸颊——“啪!”
回忆是被打断的。
手机的静音振动像一道麻木的电流通过太阳穴穿透他的大脑,直抵每一条神经末梢。引起他浑身颤栗。手机荧屏上的光线折射出的是陈汝名字的缩写。
“你到我家楼下来。“那个人命令道,“我有东西给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