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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日君再来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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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正文-----

何日君再来

何日君再来 上

王嘉尔是个私家侦探。

师父曾说过他不适合做侦探,心不够细腻,太容易相信旁人,不够谨慎、容易被周围的环境所影响,一言一行过于引人注目,而且外貌也太为出众。

这些放在一名侦探身上都是致命的缺陷。

为了能让师父放下心,他特意买了一顶鸭舌帽,并把厚重的眼镜戴上,且努力改变自己说的方式,甚至于平时的坐姿习惯他都努力的调节了。

他做侦探有一段时间了,察言观色,低调行事,观察环境自是不可少的,他一直以来也奉此为行动的宗旨。

例如今天唯一的这位顾客,他细细观察。

这个人身形高挑,头顶着一顶压得极低的毡帽,身上披着做工良好的黑色风衣,甚至于里面的长衫都是暗色调的。

而且浑身散发着肃冷的气息,风尘仆仆,远道而来,必定有大事。

王嘉尔不由得摸了摸他的鸭舌帽,感觉有点儿棘手起来,他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师父才去香港不久,小活儿还好说,他一个人完全没办法干大活儿的。

那个人拿下帽子,犀利的眼神直直的看着他,“在下有事相托。”

王嘉尔有点畏缩,给客人倒了一杯热茶,道,“您还请说。”

黑风衣缓缓坐下,却并没有喝茶,“听闻贵侦探社的七咫鹰师傅在道上十分出名……敝姓林,有一事相求。”

王嘉尔恭恭敬敬的坐着,完全被这个人压倒了气势。

“林先生……实不相瞒,师父已经出外勤了,短时间内无法回来。”

林先生闻言眉头猛地一皱,让王嘉尔无端出生出一股惧意来。

他思量片刻,“请问阁下是否也是……?”

王嘉尔立刻答道,“是的……虽然实力不如师父,我好歹也是个侦探。”

林先生把手在桌子上敲了敲,颇有决策者的风范,“事情比较紧急,还烦请……敢问阁下怎么称呼?”

王嘉尔想起师父的告诫,每一次接一个活儿都要换一次代号,于是道,

“叫我十文钱就好。”

十文钱……

林在范又把眼前的这个人来回打量了一番,尔后眼神里带上了一丁点而威胁的意味,“那还请十文钱先生,帮帮林某了。”

这个人讲话如此强势霸道且势在必得,机灵如王嘉尔知道这个活儿已经是不能不接,不然他可能今天便要交代在这里了……

“洗耳恭听。”

林在范满意的勾起一个笑容,“你可以暂时称呼我为林二。”

林二说他要查一个教书先生,他对他的一切都存疑。

林二拿出一张黑白照片递给王嘉尔,“十文钱先生,这个人姓朴,在上海旧桥区附近开着一家教书馆,一般大家都叫他朴四。”

照片上的人剑眉星目,穿着一袭浅色的长衫,带着一顶毡帽,手里还持着一把扇子,看起来颇为自肃且文质彬彬。

林二继续说,“旧桥区遍地都是武馆,你说他一个教书人,把私塾开在那是为何?十文钱先生不感到疑惑吗?”

这且是疑点之一。

王嘉尔在心里默默做着标记。

林二似乎说完了,“在下尚且只有这些资料,其余的,就麻烦十文钱先生查一查了。为了以往万一,下次希望我们换个交接地点,”他顿了顿,“下次,就在临街的香兰酒店吧。一个月之后晌午,请十文钱先生莫要失约。”

如果只是查人还好说,王嘉尔胸口的一块大石头落下了,只要这个人没什么大问题的话……

林二站起来带好了毡帽,然后离去。

室内冷清冷的气氛一如既往,那个林先生就好像没有来过一样。

王嘉尔在思量着如何能快速的接近朴四而又不被怀疑。

如果能接近这个人,才能很好的去了解他,才能着手去查。

以林二的交代,朴四必是和他同等级的人物,他想到刚才自己分明是给林二倒了一杯上好的红茶,他却丝毫未动,可见他的防备之心有多么重。

那么朴四也必定如此。

他注意到朴四是教书的,以他这个年纪再去上私塾简直是不可能了,林二说旧桥区遍地武馆,那么他为何要在那里开私塾,而且是在现在学校已经在上海开设了不少的情况之下。

于是……他决定先去旧桥区看上一看。

旧桥区……果真如林二所说。

满地皆是武馆,就连面馆里的师傅看起来都散发着一股高手的气息。

王嘉尔是不会功夫的,但他的师父是会的,可师父却没有时间教他。

王嘉尔稍微压低了自己的鸭舌帽,然后换了一个平常不常用的走路姿势走进了旧桥街。

他一边拿着报纸,一边不动声色的观察,这条街不长,除了遍地的武馆之外,他还看到一个医馆、一个理发店还有两间面馆。

一间面馆对面的就是目标朴四的私塾。

他先走进面馆里,要了一碗面。

一边吃一边看着对面私塾的情况。

现在的时间,私塾应该在上课,门虽然开着,但是也没有人在走动。

王嘉尔状似无意的问面馆老板,“老板呐,对门怎么有个私塾?这里不是武馆的一条街吗?”

老板一听乐了,笑,“客人您是外乡人吧?对门的私塾是朴先生开的,您别看他是个文人,其实他在二楼也是教拳的,那一手太极打的,可叫又好看又到位嘞,有名着呢!”

“啊?原来如此!”

王嘉尔冲他笑了一下,然后继续把面吃完了。

原来也是教拳的?那可不就好办了!

哎,得去学拳了……王嘉尔心里觉得好累,可脑海就浮现出林二那面带杀气的样子,他哆嗦了一下,还是起来了。

王嘉尔把铜钱放在桌上,“谢谢老板!我吃好了。”然后起身向对门的私塾走过去。

果不其然在楼下就能听到二楼传来的练拳的声音,他偷偷笑了一下,觉得这次的活儿难度又降低了。

才走进去,就看见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人手负在身后,拿着一把戒尺,在指导几个小孩子学习。

他走了两步,那个人就抬起头来,看着他。

“请问这位先生,有何贵干?”

笑的温润如水,可眼神里却是深深的戒备和防范。

跟照片里的人一模一样,俊朗、引人注目,会让第一次看他的人徒生好感。

这个人就是朴四。

王嘉尔也端起笑脸,努力使自己看起来像一个积极求学的样子,“您好,听说这里教拳?”

朴四狐疑的看着他,“是……但是,敢问阁下怎么找到我一个教书人这里?”

王嘉尔愣了一下,“对门的面馆老板说这条街你最厉害……”

朴四道,“那倒是不敢当,你想学拳?”说着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以你的年纪,着实有点晚了。”

王嘉尔一口气憋着缓不过来,“我……只是想学。”

“既然如此,自是拦不住。”

虽然嘴里说着些不甚好听的话,朴四竟然就这么松口了,“你……一人十文钱罢,交予我了你便上二楼,我师弟和徒弟自会照顾你。”

王嘉尔听到先是猛地一惊,但又迅速的掩饰过去了。

朴四走上前来,笑,“今后我便是你师父,名为朴四,我不看重那些入门仪式,不过……”他突然猛地靠近,“要学便好好学,你可不要丢了我朴四的脸。”

明明脸上是吸引人侧目的笑颜,可为什么眼里尽是瘆人之意。

王嘉尔下意识的点点头,“师父……徒弟王三,拜见师父。”

见他马上就要跪下行大礼,朴四忙说,“不必行大礼,你我年龄相仿,只有个师父的名号便罢了,我可不想折寿。且叫我先生罢。”

“……谢先生。”

目前为止看来,这个人不好惹。

王嘉尔在心里默默做着判断,觉得自己该小心行事了。

王嘉尔去了二楼,朴四的师弟端端正正的站在那里等他。

“师弟好。你可以称我为崔五。听师兄说你年纪大了,在下认为,不如你就学太极拳法吧,可颐养性情、强身健体。”

“……”

这人脑子必定不太好使。

表面上不露声色,王嘉尔在心里判断着。

私塾似乎是放学,朴四正上楼来听到这一段,对着崔五一阵训,“崔五。你叫师兄如何说你才好?他是我的徒弟,你是我的师弟,他怎么能做成你的师弟?你能否好生地想一回?”

崔五没吱声。

他依言学了太极。

学武实在很累。

他当侦探这么久,体力也练出来了,可这太极的基本功式却练得他手脚直发虚。

他站在一众弟子里,却成为最显眼的那一个。

差的最显眼。

朴四皱着眉,拿戒尺抽他动作不标准的手。

“使劲儿。没吃饭吗?”

崔五看了却在旁边捂着嘴笑,也许旁人都看不到,但王三那外行人的动作任谁看了都会好生的笑上三回。

朴四转过头来横了他一眼,崔五便立刻板起脸在旁边指导起别的弟子来。

王嘉尔累的一身汗。

心里默默盘算着现在得到的一些信息。

朴四和崔五是同门的。

两人都会太极。

他在门边上看到了一个木人桩,他们之中有人会打咏春。

难不成……

等等……

他又开始胡乱猜测了。

王嘉尔你怎么又犯忌了…

在没有确切的信息前断不可妄下定论。

他在脑海里提醒着自己师父的告诫。

1931年,东三省沦陷。

他有点杞人忧天,师父去香港已经一个月有余了,按照他以往的惯例,师父都会定期来信交待一些事务的,可这次为何还迟迟不来信?

他这在认真练拳的当隙里,暗中观察朴四的作息还有生活习惯等。

他发现朴四真的是一个很寡淡的人,每天上午在私塾教学,下午在二楼指导教拳,虽然崔五教他的更多,可他被朴四责罚的也更多。

其他时间不是在喝茶多半就是在读书。

穿着也甚为朴素,素青长衫,驼色毡帽,用发油抹得得体的头发,总是一件风衣,一把戒尺。

看不出一星半点儿奢侈的痕迹。

他这一个月已来基本的拳法都还没有练顺溜,朴四总是拿他的那把戒尺狠狠抽他,对他格外关照。

到了和林二约定见面的那天。

早上刚练完拳从武馆出来,刚好是晌午的时间,他匆忙赶去林二指定临街的香兰酒店,找了靠近墙角的一桌坐下。

不消片刻,浑身黑衣的林二又出现了,这次他没有带帽子,头发被发油牢牢的固定着,他低调的走过来坐下,敲了一下桌子。

王嘉尔立刻开始汇报他的已知信息。

“也就是说……他和他的师弟在二楼教拳?太极咏春?”

“对——”

“这可就有意思了,现在,咏春打的好的没有几个,上海除了除了有名的叶师傅就只剩……”

林二默默思忖了一下,沉默了。

王嘉尔也不敢出声插嘴。

“十文钱先生,你在他那儿学拳?”

王嘉尔点头。

“学得可好?”口气还带着一丝揶揄。

“在下不才……”

“继续查,这次我有事要外出,十五日之后晌午,济世医馆见。”

“济世医馆?”

那不是朴四私塾附近的那个医馆吗?

选在那里就真是不太妙,他想建议换个地点可一眨眼间林二就不见了。

-

“练拳,讲究日积月累,不可以急于一时,且基本功最为重要。”

朴四坐在椅子上对众人说,“尤其是你,王三,你最该记住这一点。基本功有好好练吗?”

被打怕的王嘉尔站直了,“师父我有好好练!除了吃饭睡觉之外都在练。”

“当真如此?”朴四不太相信,“来,打一套基本式给为师看看。”

王嘉尔哪敢懈怠。

朴四看着,也没发表评论。

崔五在一旁看得真真切切,都想为他鼓掌了,看得出来小王三儿是有好好在练的,一招一式都有板有眼了不少。

朴四这回少有的没拿戒尺抽他,也没拿言语奚落他。

说了一句“继续练”,就下楼去了。

崔五冲他笑,王嘉尔莫名其妙的歪了歪头。

中国功夫博大精深,练拳更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要底子好是其一,坚持努力是必不可少,没个一两载更是成不了气候的。

王嘉尔心里清楚的很。

虽然就是几路看似简单的招式却可以从中生出千变万化,他亦是从中得出了不少趣味来。

原来功夫……竟是如此玄妙。

他不自觉的沉溺其中。

“三儿,在我看来你颇有天赋啊,你真的没有底子吗?”崔五在一边小声问他。

王嘉尔自是摇摇头,他当然没学过,除了师父教他要跑路的时候防身的那几招之外,他从没接触过功夫。

“那你觉得怎么样,是不是很有意思?认真学了的人都能体会其中的好。”

王嘉尔默默冲他点头,他的确是体会到了。

突然觉得这是个套话的好时机,便问道,“崔五先生……那个木人桩是……”

崔五是个戒心不重的人,早都把王嘉尔当成自家人了,自然而然的回答道,“还能作甚,自是练咏春的啊?”

“咏春?您练?”

“那是自然……我和师兄都是咏春大家门下的弟子啊。”

咏春大家门下的弟子?

这是一条相当有用的信息,就当下而言,有名的咏春师傅,在上海,只有三个。

王嘉尔继续问道,“敢问崔五先生,您的师父是谁?”

“三儿~徐保真先生你总该知道吧。”

果真如此……

南派拳法大家之一,那能拿得出手来的功夫可不仅仅只有咏春了。

王嘉尔点到即止,避免怀疑选择不再问下去。

朴四再上来的时候端着一杯茶,直直盯着王嘉尔,带着点儿似笑非笑。

王嘉尔做贼心虚,不敢与他对视。

-

王嘉尔在和武馆的一个师兄过招的时候竟然赢了。

其实他用的招式简单的紧,甚至刚才一下急了,把师父教的防身的几招都给使出来了,却没想能把师兄给打过。

或许师兄多少有看轻他或者让着他的成分在里面,但他的开心此刻分外真实。

他双手合拳,“多谢师兄让着我。”

朴四坐在椅子上,抿了一口茶,“下一组。”

王嘉尔赶忙归位,站到崔五旁边。

崔五偷偷冲他挤眉弄眼,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别看朴师兄什么都没说,没说可就是他最好的表扬了!三儿~这次干得不错,看得出来你有下功夫,还打些花招式……”

朴四重重放下手里的茶杯,“安静。”

王嘉尔立刻屏气凝神,大气不敢出一口。

这天下午,朴四有事出门了。

平常稍微调皮一点的徒弟都松了口气开始闹活,其中也少不了崔五。

崔五搭着王嘉尔的肩膀,“三儿,这几天师兄在我都不太敢说话。对了,你千万别觉着我是一个冷淡可怕的人。”

……那倒是一点儿都看不出。

他又继续说,“三儿,你多大了?我感觉你该比我小,我今年虚岁十六。”

比他还轻两岁嘛。

“我……虚长你两岁。”

“……不会吧。”

崔五惊讶,然后放下了搭在肩上的手,“是说总感觉你叫我师父就很膈应……你以后叫我五儿即可,三儿别看朴四师兄喜欢板着脸还看上去有些冷漠,其实他可是书香世家出来的文人。”

文人?

“文人……学武?”

“那有什么可奇怪的,这世界如此之大……他的爱好除了读书听曲儿,就只有练武了。据说他是师父从小带大的得意弟子,练得是最久学得也是最精的……少说也有十多年了吧。连师父的看门本领六点半棍都不在话下。”

王嘉尔继续问,“你们为什么从师门出来了呢?难道没有可学的了吗。”

“实不相瞒,我的太极可是朴四师兄教我的,我也只会一些皮毛。说没可学的也不尽然,只是师兄眼里的世界比旁人更大罢了。”崔五道,“可我还是更喜欢咏春,咏春讲究以守为攻,见招拆招,而太极呢,是以柔克刚,以静制动。我和太极合不太来。我,觉得自己大概有咏春也就够了吧……但是朴师兄可以将两者糅合的很好,甚至于他学了南派的不少拳术。具体有多少我不太清楚,还记得当时他学的有点多,我们师父怕他学杂还曾大发脾气。但是如今师兄的功夫已经能自成一派了,往大了我不敢说,但全上海大概……没有几个同龄人能打赢他吧。”

原来如此,隐世高手吗。

崔五说罢,眯着眼冲他笑,“三儿可得好好学啊。”

他看着毫无保留告诉他一切的崔五眼神里的信任,突然就觉得很难受……

王嘉尔有点艰难的站起来,打断了崔五,“崔五~咱们继续练吧。我喜欢太极。”

他知道自己是真的喜欢功夫……也喜欢这家武馆。

与这次接的活儿无关,这次活儿交了,他便要好好在这学下去。

不知为何时间过得很快。

十五日之约转眼就到了。

济世医馆。

王嘉尔看着眼前的林二,而他得到的那些消息……却迟迟说不出口来。

说出来,他是不是就是背叛了师父和崔五?

可是……他想到崔五和他聊天时的轻松愉悦的神情,他想到在椅子上端坐着喝茶却严厉教导他的朴四师父。

“这次时间太短……我只打听到,他们的师父是大名鼎鼎的徐保真先生。”

林二扣扣桌子,牢牢地看着他的双眼。

“知道了。这次我有事得过一段时间才能抽空,下次二个月后还是在这家医馆。希望十文钱先生……你、能给我更多有用的信息。”

他隐瞒了。

他替他们说谎了。

他本末倒置了。

如果师父在会怎么说?

他……大概什么都不会说,只会让他直接从这个活儿里抽身,不要再干下去了吧。

他扶着额头,深深叹息。

他想师父了,自己总是这样,无法好好的在活儿里和感情里撇清自己。

-

“王三。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儿?”

朴四拿着戒尺抽他,“心不在焉还不听不进话?你还想练不想练了?”

“徒弟知错……”

王嘉尔连忙认错。

朴四似乎当真有点生气,“王三,学武不是儿戏,如果你不认真来,就赶紧给我走人。”

说罢甩手离开了。

崔五走过来拍拍他的背,以示安慰,“三儿,你怎么了?上午还好好的,下午就没精神了?是不是中午没吃饱?”

王嘉尔对他勉强的笑了一下,“五儿,你说,师父真的生气了对吗。”

崔五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我看来多少是……还从没见过他大声说话呢,这真是第一次。我想……也许是朴师兄很看重你?我看你这么没精神头儿,要不要先休息会儿?但是,你也不要想多了,待会儿去给师兄道个歉就行。”

王嘉尔点点头。

他心里都是事儿,林二的事儿,许久没来信的师父的事儿,还有朴四的事儿。

得好好向朴四道歉才行。

王嘉尔出了武馆就回到了事务所。

他拿钥匙开门,却发现门是开的。

瞬间警觉。

整个身体依附在墙上,轻轻拿脚推开门,然后看着事务所内的情况。

在夕阳的余晖之下,事务所内和他早上离开之前没有任何变化。

王嘉尔疑惑,难道是自己多心了?早上出门忘记锁门了吗?可他记得自己分明锁了的……

他转过身走进事务所。

然后在沙发上看到——一个人……竟是睡着了。

这个人穿着背带裤,戴着一顶八角帽,脚上脏兮兮的皮鞋就搭在他早上才清洁过的沙发上。

王嘉尔实在忍不住,一巴掌拍就想扇到那人脸上,却没想那个人刚才还在熟睡的人竟然立刻抬手就接下了这一掌。

“我的伙伴,你可不能这样伤害我。”

那个人从躺姿变成坐姿,“不然你亲爱的师父七咫鹰的信你可就看不到了。”

王嘉尔戒备的看着他,“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我早上锁了门的!”

那人摆出一个投降的动作,“啊,先别忙。你可以叫我眼镜蛇,我是你师父的线人,同时也是个情报贩儿。至于怎么进来……你们这的锁,实在太容易撬开了,站在你侦探所的立场上我好心建议你,必须换一个——而我这儿刚好有上好的货。”

眼镜蛇?

他知道是谁了。

师父曾和他提过,要是有的时候有些活儿实在找不到头绪了就可以去找这个人。

但是眼前这个人是不是真的眼镜蛇?

师父告诉过他辨认的方法。

他看着那个人的眼睛,“你家有猫吗?”

“斑斑——我家猫的名字,当然也是我的另一个代号。”

对上号了。

“相信我了吧。别人想要假扮我还是挺难的,毕竟我从骨子里就和他们不一样。”

确实……这么显眼浮夸还让人没好印象的一个人,人们反而会反入为主的觉得他不可能是做这一行的。

“我先把老大交代我的事完成了,这儿是……王嘉尔的信——哟,你叫嘉尔?名字不错。”

斑斑自顾自的倒了一杯茶就喝起来,也不嫌它是冷的。

王嘉尔赶忙把信先拆了。

“致嘉尔:我大概还得半载才能回来,听闻你最近接的一个活儿进行的不甚顺利,知你必是又做了本末倒置的事情,由于此次的委托人有些特殊,你可能无法及时抽身,所以我托眼镜蛇来帮你,愿你能及时脱身,这次的活儿就算拿不到酬金也无妨,及时抽身便可。”

“你看你师父多关心你。”

斑斑说,“不过他从来不认你是徒弟诶,这么可爱的徒弟,是我就收了。”

“……你懂什么。”

王嘉尔有点看不惯这个人了,明明什么都不知道还在那说三道四,真是惹人厌。

当年……要是没师父,他早就死在大街上了。

斑斑正了一下他那顶八角帽,“……嗯,我确实不懂你,但是他我可是了解的很,我从小就跟他一起长大呢。而且——”他忽地贴近王嘉尔,“你说我不懂你,那你让我懂你不就可行了吗?”

王嘉尔撇开头不想搭理他。

“哈哈哈……真有意思。”

斑斑兀自大笑起来。

何日君再来 下

雨水顺着屋檐的瓦片滑落,敲打在青石砖上,滴滴答答的声音有节奏的奏吟着,院内的草吸足了水分绿得生动又诗意。

正是大清早的时候,天蒙蒙亮,空中飘着细雨,不大也不小,他离开大厅到门口这几步路的功夫,就被濡湿了衣服。

朴珍荣把院门的栓子抽了,推开院门。

王三儿正捧着冒热气的包子站在门侧,用嘴呼呼的吹。

“你今个儿来的挺早。”

朴四不苟言笑惯了,但看王嘉尔站在冷风中打着颤儿,那鼻尖都冻红了,于是道,“进来罢。”

王三走进武馆,彼时正是临近朴珍荣早晨私塾教学的时候,大厅里的学堂里稀稀拉拉坐了了些人,显然还没到齐,但那些孩子一个个都不发一语,默默看着眼前的书本。显然是颇受朴老师的教导。

朴珍荣给他指了个地儿,“你在院子里自个儿练,不要闹。”

“不然把你赶出去。”

说着,朴珍荣拿了书和戒尺,开始教学。

朴珍荣今天教他们的是一位清朝初年词人的词。

密意未曾休,密愿难酬。暗忆欢期真似梦,梦也须留。

王嘉尔盯着朴四,看他慢慢吟诵、解析,那眼神里的光芒不同寻常。他诉说着诗人的苦闷,总觉得仿佛在说自己,好像他还有许多未竟之事,充满了无奈和惋惜。

下了课,差不多就是正午的时候。

下午是武学的课,他刚才听崔五说,大概有可能会教他们一点其他的东西。

王嘉尔早都换好了衣服,和崔五还有其他孩子并排端正的站成一排。

朴四上了楼来,扫视他们一遍,然后搁下手中的茶,“今天,我们讲点而别的拳法。”

“中国功夫,笼统的说,南拳北腿。”

“而南拳呢,又分外家拳和内家拳。这些自然不必我多说罢。”

“今天我们就来讲讲南拳中由外至内,至刚至烈的八极拳。”

“八极拳以头足为乾坤,肩膝肘胯为四方,手臂前后两相对,丹田抱元在中央为创门之意。以意领气,以气摧力,三盘六点内外合一,气势磅礴,八方发力通身是眼,浑身是手,动则变,变则化,化则灵,其妙无穷。八极拳非常注重攻防技术的练习。在用法上见缝插针,有隙即钻,不招不架,见招打招。”

“此拳法刚猛暴烈,猛起硬落、硬开对方之门,连连进发。”

(以上截取自百度百科)

“当初我师傅曾和我说,以我的性子,不适合练八极。”

“往日年轻气盛的我我不服。”

“但是当我的师兄将这一门拳法练到极致的时候我才知道,果真我是不适合的。”

朴四顿住了。

王嘉尔隐隐察觉他似乎有什么话没有说,堵在唇舌之间,似是难以启齿。

“八极拳拳致命,哪怕打哪,招式又阴又毒。”

朴四转过来看他们,眼神晦涩难辨,“我希望我的弟子中,不要有想学这派功夫的人。”

他微微低头,竟是叹了口气。

王嘉尔转头看看崔五,崔五冲他做了个表情,看上去像是大有文章。

练了一下午太极的基本式,王嘉尔累的气喘吁吁的坐到地下。朴珍荣转过来看他一眼,像是在用眼神谴责他偷懒,王嘉尔挣扎着要站起来,被崔五按住。

“休息会儿。”

崔五凑过来,冲他低声嘟囔,“你可……别怪师兄今天晚上说了狠话。”

“我……我怎么会?”

崔五眯着眼笑,“那以前的时候……他和我们门下的大师兄是不和的。因为当时的师傅允了大师兄学别家的拳法,却没允他,朴师兄觉得十分不公,所以和大师兄相当不对付。”

“但是后来师兄知道师傅也是为了他好,但是他对大师兄的那份抵触却没有消失。”

“三儿,你知道师兄这话都是冲谁说的吗?”

王嘉尔懵了,难不成还能是跟他这个对武一无所知的人说的?

崔五看他那样儿,点了点他脑门子,“傻三儿,就是你啊。”

“你说甚……我——我?”

“对啊,你忘记了?你上次在师兄让你和其他弟子比试的时候,你就用了一招颇像霸王顶肘的招儿,只不过你那时的那动作是用来挡。说实话我当时吓坏了呢,心想着这不是八极的招儿吗?你不是初学者一个吗?但转念一想,你这姿势标准还算是标准,但用的又不太对,八极的打法里哪有这么挡的呢,所以我还挺费解的。”

王嘉尔惊出一身冷汗。

八极?

他?

怎么可能……

他分明用的是师傅教他防身的那几招……

难道当时师傅……

如今身在香港的七咫鹰教他的是八极的招儿?

王嘉尔思索着该怎么圆,但发现这突然一下杀得他措手不及,他难以自圆其说。他自个儿在这儿纠结,却没想崔五他们并不在意他的回答,朴四还在一旁慢悠悠的喝茶呢。只是他心里多少知道,朴四对他多少有点看法了,不然也不会单独拿出来讲。

王嘉尔叹息。

他就不该接那个看上去像杀手一样的林二的活儿,每次见那家伙,他喜欢选在夜黑风高的日子,让他总觉得自己要折在那里。

师傅信里曾提过,那个叫斑斑的是来助他,可那人天天赖在自己这儿混吃混住,哪有一点儿要帮忙的样子?

王嘉尔战战兢兢的在武馆度过了一下午,总算是到了回家的时候。

朴四背着手慢慢踱过来,见王嘉尔正在穿鞋,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回去了?”

王嘉尔吓得一抖,然后猛地点头,“是……是的朴四先生!”

朴四拿眼瞧住他,他点漆似的眸子黯沉得让人透不过气,王嘉尔感觉自己就快要窒息了,朴四这才说道,“路上小心。”

“是、是!”

王嘉尔疾步走了几百步,才松懈下来。

不是朴四像洪水猛兽,而是他自己心里有鬼,不敢去看朴四的眼。武馆里的大家都是好人,都是一心想学武的好人,只有他一人是动机不纯的,每每想及此,他就感到一阵羞愧。

此时天色正晚,街上行人寥寥无几,王嘉尔大汗淋漓的走到巷口,突然就被猛地拉进巷子里,他的嘴也被捂住没能叫出声来。

那人俯下身,“不要吵。”

王嘉尔慢慢捋顺呼吸,“你……”

“我是林二。十文钱先生。”

“你……”

“此番是最后一次,我来问你,那朴四那儿,可否有一个叫金七的人?”

“金七?”

王嘉尔思前想后,那一干弟子中并没有这么一个人。

他下意识的摇摇头,引得林二一阵不满。

“说话,光晃脑袋什么意思?”

王嘉尔立刻说道,“我在武馆待了这么些时日,也没听说过有这个人。”

林二点点头。

借着月光,王嘉尔隐隐能看到他阴沉冷凝的眉眼,像在冰霜里浸染过似的,寒气四溢。

他拧眉望向他,嘴角竟是微微上扬的,“王……十文钱,今次是最后一次了,日后我不会再寻你。”

他从荷包里里掏出什么,王嘉尔仔细一看,竟是几张洋票。

“这是你的酬劳。”

王嘉尔看着那几张钱像看烫手山芋似的,半晌没接,他可不敢接。这洋票是皇家的玩意儿,他一个血统纯正的中国人可不敢用,用这钱是要被其他人瞧不起的。

王嘉尔凝重道,“我……不要这钱。我也会当作从没有见过你。再见。”

林二站在原地,看这王嘉尔逃跑似的消失在夜色里,勾起嘴角,“倒是聪明的紧。”

他把洋票收回去,压低了帽檐,转身离开深巷。

-

这阵子的雨下的秀气又绵连,断断续续的但却不曾消停,王嘉尔连着几日没带油纸伞,被淋了个透彻,有染上风寒的势头。

朴四看他自进了武馆就开始不停的打喷嚏,皱着眉,却还是嘱崔五去给他端了一碗姜茶上来。

“王三儿,你这要病便病,传给别人可不好。”

朴四嘴还是硬,但王嘉尔仍然能感受到他这只言片语下的那份关心。他端着姜茶,头上还盖着朴四给他的手帕,手帕上传来阵阵书卷的气息,沉稳、心安,就像朴四那人似的。

王嘉尔自觉林二那事儿算是了了,便更下定决心要用功学武,朴四对他一如既往的严厉,崔五还是一副乐天的性子,赖在自家的那叫斑斑的人还是每天混吃混喝。

王嘉尔回了事务所还一阵后怕,刚才那林二仿佛在用钱试探他,很奇怪的是他喊自己的时候,分明喊了自己的真姓。他边走边想,就瞧见那斑斑靠在门框上,一脸邀功之相。王嘉尔瞥了一眼,略过他,一头坐在沙发上,揉揉酸痛的肌肉,满脑子都是乱的。

斑斑凑过来,不知从哪儿掏出个物什来,往他眼前一晃。

他定睛一瞧,那是一封信,他立刻蹦了起来,“斑斑!那是师傅寄来的信吧?”

斑斑歪着嘴一笑,“你说呢?”

信在他手里被弹了两下,显得无比轻佻。

王嘉尔不悦道,“你到底是师傅叫来帮忙的还是添乱的?”

王嘉尔眼睛还离不开那信,深色的牛皮信纸滴上了金色的火漆蜡,看上去非常昂贵。

斑斑自顾自的用拆信刀开了信,“嘿,这信可是寄给我的,我还不乐意给你看了呢。”

“等等,你说信是给你的?”

斑斑把他那八角帽摘了,露出色泽清浅的发丝,他耸肩,“不然?段……你师傅必然是有要事交代,才会送加急密信。恐怕是要干活咯。”

斑斑坐到角落里去读那信了,还当真不给他看。王嘉尔听到是加急密信的时候,就知道这事应该是师傅的意思,师傅必然是不想让他掺和进来,他撇了撇嘴,窝进沙发里闭了眼,脑袋里一直在在循环着今天朴四那些颇有深意的话。

而这头的斑斑眉头拧的越来越紧,他把信反复读了三遍,确认无误之后,把信用点燃的蜡烛烧了。

七咫鹰马上要回来了。

皇家特务有动作了。

皇军要行动了。

无论哪一条,都是头等头的大事。

斑斑扭过头去看熟睡的人,眉上染上一丝担忧,只希望此次的事……不会波及到这个心思单纯的家伙。

斑斑不动声色的用余光瞧着王嘉尔睡着了,于是也到沙发上躺下,阖上眼。

七咫……段宜恩密报里说了将会在三日之内归来,那也证明香港那边的行动并不成功。

看来暗杀皇军元帅之子的任务失败了。

斑斑眉间附上一丝忧虑,这次,怕是麻烦了。

-

王嘉尔在睡眠中被人拍醒,他揉了揉眼,看到眼前的人,恍惚间以为自己在做梦。

“师、师傅?”

来人一身深色长衫,戴着毡帽,压低的帽檐让人看不清他的眼,但他嘴角微微泄出一丝笑意,他负手而立,而一旁的斑斑正翘着腿冲他笑,“你昼思夜想的师傅,回来喽。”

王嘉尔不理他,看着代号为七咫鹰的人——也就是他的救命恩人,段宜恩。

“师傅?”

段宜恩冲他点头,然后把外衫递给他,“更衣,得走了。”

段宜恩脸上鲜少露出如此急迫之色,王嘉尔虽不解,但仍是麻利地穿好衣服,然后被斑斑扯着出了事务所的大门。

他们刚转身隐进一个小巷子,前脚刚走,就看见几个身着黑色洋服的人在夜色里无声且小心翼翼地靠近他们的事务所。

带头的人做了一个“上”的手势,其余几人便飞快的闯了进去。王嘉儿又惊又疑地看着段宜恩,段宜恩冲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斑斑不慌不忙,双手反抱着脑袋,冲他笑。

这些个人擅闯他人的地儿,还能这么大摇大摆的,王嘉尔不禁仔细地去瞧那个带头人,那人的侧面如刀刻,头发被发蜡抹得发光,聚拢的眉眼透露着一股肃杀之气。

王嘉尔愣了,这人,他见过好几次了。

林二。

段宜恩这厮也是盯着那领头的人,眼神冷到了极致,他抿唇,冲斑斑点头,然后斑斑拉着王嘉尔二话不说转头就跑。

斑斑把王嘉尔带到城郊的一处院子,这院子看上去破败不堪,长期无人居住的样子,他进了院子就放松了,百无聊赖的坐在那口废井上瞧着王嘉尔直笑。

王嘉尔不睬他,他倒也能自得其乐。

“你说你,天底下比傻,还有能甚过你的吗?”

王嘉尔怒目而视,“你!你不要胡说!”

斑斑耸肩,“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你在……姑且算你师傅的七咫鹰身边这么久,竟然还一无所知。该说你单纯呢,还是……”

“休要取笑他。”

段宜恩推门而入,他摘了毡帽,露出一双墨色的眼。

“哎呀,段处可真护犊子。”

斑斑自觉的走到旁边,不再说话。

段宜恩关紧了院子的门,走过来,冲他笑。那抹笑带着点歉意,带着点忧心,酥酥麻麻的,斑斑什么时候见过这位狠心之人这么笑过,他看得有点受不了似的,赶紧撇过头去。

“师傅,你回来了。”

段宜恩点头。

“事务缠身,颇为棘手。嘉尔,听闻这次你陷入了麻烦之中。”

王嘉尔点头,像是突然想起来了,“对了!师傅,刚才那领头的人,便是委托我的人!”

段宜恩凝神,“是他……让你查朴四?”

“对、对……但是师傅,你怎么知道他要查的是朴四?”

“斑斑都跟我说了。”

“斑斑?可我这事儿谁都没告诉啊?”

“他这些天都跟着你左右,护你周全。我嘱咐他的,你不要生气。”

“啊?”

王嘉尔这些天早出晚归的,但从没注意到这混吃混喝的人竟然一直跟着他,还把他干的事儿,认识的那些个人,都摸了个透。

王嘉尔不禁回头看了斑斑一眼,斑斑瞧见王嘉尔看他,立刻他露出一丝得意的笑。

王嘉尔不爽地转回头,对师傅点点头。

他突然想起自个明个儿还得去上学,有些担忧,“师傅,我明天还得去武馆呢……”

段宜恩顿了顿,看着他。

“去武馆?朴四的?”

“对。”

“他……都教你些什么?”

“朴四说我适合学太极。”

段宜恩沉默片刻,道,“嘉尔……其实我一向不赞同你学这个。”

“也不想你踏入这片领域。无论如何,拳脚功夫总是……及不过刀枪的。”

“太极……尚且能修身养性。”

“罢了。”

段宜恩微叹,“近日,你小心些。姓林的……那人,可不会轻易罢手。”

王嘉尔从刚才开始就什么都不知道,“师傅……到底怎么回事儿?他是你的竞争者吗?”

段宜恩抿出一丝笑,“那倒算不上。你且进屋来,听我说说吧。”

院子是破败的院子,但进了里屋,却别有洞天,房内设施简单,洁净、一尘不染,似乎常年有人来打扫的样子。

王嘉尔和段宜恩刚坐下,就见有人从房里冲了出来,“段先生,您回来了?斑斑在哪?”

段宜恩侧头示意他那人在院子里,冲出来那人笑了笑,把茶水端上桌,然后便出去了。

段宜恩端着茶,放在鼻尖深深韵了一口,不慌不忙地娓娓道来。

段宜恩自小拜在徐保真先生手下学武,是徐保真先生手下的名正言顺的第一任弟子。后来徐保真先生接受了许多武术家的踢馆,百战百胜,一时声名大噪,因此也收了许多弟子,而朴四、崔五、金七也在其中。

彼时有一个武馆弟子之间的学术交流,徐保真派了段宜恩上场。段宜恩上场后人都变了,好胜心和他的多年来的练习一并爆发了出来,让众人皆是一惊。

徐保真先生这才看出他“静”的性子之下,有着蓬勃的爆发力和强烈的求胜欲,思忖良久后,建议让他转练八极。

徐保真虽然年近60,但由于学习武术,身强体健。而此刻,他微微低头看他疼爱的大徒弟,一声叹息,透露出说不尽的沧桑,“阿恩,学八极者,心要静、手要狠。以死相搏,险种求生。”

师傅抬手,拍拍他的肩,“如果你在那场比试中,没有那么出彩,该有多好。”

“罢了。”

自那之后,他便不许段宜恩再见他的师弟们,只告诉他,有人在那场比武之中相中了他,他学好了这门功夫后必须得跟着那人,为那人卖命。如他不允,他乃至整个师门都定会遭遇不测。

话已及此,段宜恩断不能再顾虑其他,他不得不对往日走得近的师弟们冷眼相待,也不得不对自己学习其他拳法的原因保密,仿佛他成了那个最无情的人。

然后……他就进了天朝的特殊勤务部门,用他的双手,替领袖铲除异己,铺平道路。

听到这里,王嘉尔惊得一时无话。

段……师傅告诉了他这么重要的消息,真的无碍吗?

段宜恩看出他的顾虑,微微一笑。

“嘉尔,无妨。其实我说这些……也和你这次所见的林二,有所关联。”

“林二?可我看那人就不像个善类。”

段宜恩点头,“他是领袖身旁的贴身护卫。”

“贴身护卫?你们……是同事吗?”

“……可以这么说。他,是领袖的心腹。”

“那他……”

“嘉尔。他接近你,让你去查朴四、崔五、金七。无非都是冲着我来的……我这次在HK的任务花费的时间比预期的久,领袖对我的忠诚度有怀疑,才会命他前来。”

“——也算是一种警告吧。”

“怀疑你?可师傅……”

“嘉尔。”

段宜恩看着他,肃杀的表情在煤油灯之下又变得柔和起来,仿佛刚才一瞬的杀气不存在似的,“我只想你、你们都安康。仅此而已。”

王嘉尔沉默,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师傅,大家都好好的,您不要忧心。”

王嘉尔隔天仍然去了武馆,整个人状态都很低落。崔五见了,嘻嘻哈哈的逗他笑,成效也不大,于是他有些纳闷,觉着三儿昨天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天大的事,才能让他哭丧着一张脸。

朴四这头喝着茶,不露声色的,到了休息的时间,他叫了崔五,让他喊三儿一同去他书房。

进了书房,朴四正在看书,抬眼见人进来了,他放下书,眼神凌厉。

“三儿。你在苦恼什么?”

“你在埋怨我说了八极的不是?只因为你耍小聪明用了两招?”

崔五有些吃惊,没想到师兄对王三已经如此上心,他心知师兄其实只想唤三儿一人,便默默退出书房。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吗?三儿。”

“我并非不喜八极。八极,不失为一门伟大的国术,但是八极所出的都是置人于死地的招儿,而欲行此道的人,也要做好随时失去自己性命的准备。我的师傅徐老先生曾和我说过,得到什么的同时自然也会失去什么,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件东西是轻易的。”

朴珍荣背手而立,此时正值冬日,书房里绝非温暖,可朴四只着一件薄衫,他侧头微微朝向他,“我的师兄……他走了最艰难的一条道,不撞南墙不回头。那时的我讨厌这样无情又极端的师兄,他的心仿佛一夜之间冻结了似的,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留有温情的人。”

“我承认……当时我年纪尚轻,对此记忆尤深,此事是我有些偏见,但是……”

“——绝非如此。”王嘉尔低头,段宜恩告诉他的那些事是要保密的,他无从开口,可他没想到朴四还是如此的温柔,“我从没……怎么能怪您?不如说,我从头到尾都非常尊重您!无论是您的思想,还是您的功夫!我尊敬您……”

“我、我……”

爱戴你,喜欢你。

后面的话王嘉尔说不出来,仿佛一瞬间被抽去了空气,突然窒息,什么话都卡在喉腔不上不下。

吞吞吐吐,期期艾艾,难以启齿。

朴四盯着他,点漆似的眼里闪着星光,又像带了灼热的温度,烫得他不敢与之对视。

“三儿。你在怕什么?你做了什么亏心事吗?”

他不敢说。

他对朴四瞒了太多,他从一开始动机就是不纯的,他答应了段宜恩要保守秘密,他要如何才能与他说清?

朴珍荣不徐不疾的饮了一口茶,嘴角的那点儿弧度也没了。

“王嘉尔。你…懂我的意思吗?”

“你在忧虑。”

“为了谁?林在范?还是段宜恩?”

“……朴”

“有些话,你不说,我都知道,你不愿说抑或不能说,我也便不提。但是属于我的、我想听的话,你怎么能也缄口不言?”

朴四惯于严肃的脸、平铺直叙的语气都不再如往常那样,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王嘉尔拿眼瞧着他,低垂的眉眼里带了点笑意,他想到这数个月来,这人对他无言的关心,看似严厉却不说清的照顾,那份注视,好像想要藏着掖着却又掩盖不住似的。他知道朴四这人不喜欢别人直言,没想到此时竟然显得如此执着,就为了他想听的那句话……

可是他愿意,他愿意的很。

“朴四……”

“先生。我喜欢你。”

朴珍荣上前一步,将他搂紧的手带着颤抖,半天竟是吐出一句,“幸好、幸好如此……”

他……何曾对自己如此没信心过?都是因为这王三,他变得不再像他自己,可是他从未有一丝的埋怨,只感到应该如此。而真正拥有他、与他互通心意的此刻,那种感觉无法形容。

-

皇军选在阴雨绵连的一天行动了,身为外来的侵略者,他们在上海表现的反客为主,大肆的虐杀自由党的成员。就连旧桥区的武馆一条街的许多师傅也不能幸免。刀枪无情,武功再好,在皇军使的火枪之下,也不过是儿戏。

朴四和他的一众门生躲在武馆里,大门紧闭。朴四平常为人低调,又没有党派倾向,此刻还没有被找上麻烦。但他知道,在皇军眼里他们这群打拳的,都是一丘之貉。门外枪声和惨叫声、嘶吼声混杂成一片,他抱紧在他怀里颤抖的最年幼的门生,眼神明明灭灭。

王三儿去哪了?

他抿紧嘴唇,盯着大门。

“嘭、嘭、嘭!”

紧闭的大门被急促地敲着,随之而来的是王三的声音,“先生!!朴四!开门!开门!”

朴四猛地站起来,连忙去开门。

门刚被打开,就看见王三满头大汗、双颊通红,一看就是跑过来的,“先生,还有大家,赶紧跟我走!”

“什么?去哪?”

说话的是崔五,他看见王三好好的本来还挺开心,但看到他紧张的神色又笑不出来了。

“皇军,皇军要来了!”王三儿上气不接下气,拉着朴四,抬手招呼大家,“赶快跟我走!”

崔五闻言,赶快招呼那些小的起来,顺着王嘉尔的指的方向走。

“三儿,你怎么知道皇军来了?”

王嘉尔被问得一愣,然后支支吾吾了半天,“先到了避难所再说!”

王嘉尔带着众人在小巷里四处穿梭,终于在一处院落停了下来,他推开古旧的门,指着古井道,“下去吧,有梯子,速度快!”

众人下了古井,发现底下别有洞天,连着一个狭长的甬道,王嘉尔解释道,“这是旧时的防空洞,先躲一阵子吧,我会出去帮你们找食物和水。”

朴珍荣从刚才为止就没说话,一直盯着王嘉尔拉着他的手,到了井底下王嘉尔才松开。

他缓过神来,“王三儿,这地儿,你是怎么知道的?”

王嘉尔被问得一愣,支支吾吾道,“自由、自由党的人告诉我的……”

朴珍荣闻言,脚下的步伐停住了。

“自由党?”

他皱起眉。

崔五看出些端倪,连忙推他,“赶紧地、赶紧地,快进去啦师兄,大伙儿都在后面等着呢。”

朴四这才被推进了防空洞。

这个防空洞大的紧,约有五十亩,在昏暗的照明之下一眼看不到尽头。

等人都进来找地方坐下了,朴四走过来,凝视他。

“三儿。嘉尔。”

“你……是不是和段宜恩还有林在范有什么牵扯?”

崔荣宰惊讶的看他,王嘉尔知道瞒不住了,“……段宜恩,师傅,师傅他是救我一命的人。我原来……双亲被皇军掳去再也没回来,自那起孤身一人,居无定所,流落街头。是段宜恩师傅救了我的命。”

“……原来如此。”

“那你可知……段宜恩和林在范,都是自由党的人?”

“自由党?”

王嘉尔皱眉,朴四这事都知道?

“三儿。无论如何,我希望你们不要跟他们牵扯太多。”

“一个段宜恩,一个林在范。八极的个中高手。在他们手下,很难活命。自由党的领袖,面善心狠。你的……段师傅,也不过是那领袖的一枚棋子。”

王嘉尔抿唇,“先生……有句话,我不知当不当讲。”

“段先生……段先生他是为了……”

“我知道。”

朴珍荣截断他的话,“……我知道。师傅知道,师兄弟们都知道。知道他是为了我们全师门上下50多名弟子,不惜牺牲自己。”

崔五在旁边点点头。

他又何尝不知道呢,段师兄……一直是一个沉默而温柔的人,对待师弟们平常都很温和,但是在训练上和师傅相同,十分严格。

某一天他不小心听见了师傅和段师兄的对话,那时他还小,于是慌慌忙忙地跑去告诉了朴四。

“我们……一直在等师兄亲口告诉我们的那天。”崔五有些失落,低声道,“我们三个,算起来是师傅手下关系最亲密的几个。可是大师兄莫名就在某一日消失了,我们等待的那一天,终是没有能到来。”

崔五低下头,“明明……有什么都可以一起承担的。明明,大家说了以后要一起开武馆的。”

“罢了。”

寥寥数字,却也能从中读出不少怅然。

这果然不是他能轻易去参与的事啊。

王嘉尔顿了顿,师傅还交待了他一件事,“段师傅说,这段时间请大家就待在这院落内,会有人定期往下遣送物资,大家不要轻易出去。以免有危险。”

“我和……另外一名师傅的手下,会保证朴四武馆大家的周全。”

-

皇历77年,在上海,自由党与皇军进行了一场只闻其声、不见其形的战斗。

两方的特务和杀手在每个夜晚里大打出手,疯狂的想找出对方的党羽和重要人物。最终自由党的特务处处长暗杀了皇军首领的独子。皇军首领年事已高,痛失爱子,皇军后继无人,节节败退,最终被赶出上海,销声匿迹。

自由党的首领大获全胜,终于道出实情。

徐保真师傅手下的四弟子,是他的亲儿子。

“妈的,这种差事就交给我?”斑斑捏着一份电报,满脸不爽的朝着段宜恩的破院子走去,这儿是朴四武馆众人的避难所,他们在这里躲了一个多月了,外面变了几道天估计他们都不知道。

他脾气不好,除了在领导和段宜恩面前还能服帖一点,在寻常人面前他可不来那套。他一脚踹开门,只见院落里王嘉尔正趴在石桌上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他面前堆着几本书,身上披着一件薄衫,一看就不是他本人的。

朴四——朴珍荣在他身旁站得笔挺,给他撑着一把油纸伞。他见斑斑一脚踹开门的动静大了,微微蹙紧眉头,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他小点声音。

斑斑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把木门给阖紧,把电报双手奉上,“朴少将。这是领袖的电报。”

朴珍荣的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撑着伞,没有接。

“放在那儿吧。”

“……是。”

斑斑顿了顿,“少将,领袖……希望您能回去。”

朴珍荣没有说话,只是垂眸。

院子里的初绽的桃花被这微微细雨打散了,有几片随着风飘到了王嘉尔脸上。朴珍荣抬手,轻柔的为他摘去脸上的花瓣,又把那花瓣放在王嘉尔唇上,嘴角微微勾出一点笑意来。

斑斑看了个全套,他脸色发讪,走到门口,临着关门的那一刻,他隐隐看到朴珍荣微微俯下身,朝着王嘉尔的脸缓缓贴近。

他耸肩,把反背在脑袋后面,他的任务完成了,无事一身轻。只是……处里的那一个,小徒弟被掳走了,怕是要寂寞了吧。

他幸灾乐祸的笑,谁叫他那么闷骚呢,活该。

他走出巷口,街上车水马龙,一派热闹,叫卖声和练武声混杂在一起,变成了他最喜欢的美好的声音。

旧桥区,又恢复了昔日的景象。

天下太平。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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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又文中出现的地名、团体名称等均为虚构,切勿上升现实。谢谢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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