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arus
-----正文-----
Lasciate ogni speranza, voi ch’ entrate.
你们进来的人,丢开一切的希望吧。
从不会有后悔,愧疚,负罪。这是李眼中的景琛。
三十二岁的时候,李来到景氏家族的庄园。在开始工作前,她接受了管家伍先生严格的教导。
伍先生的家族世代服务景家,长久累积的信任使得他们有幸被赐姓景,但这姓氏许多场合却不能使用,所以只能以名称呼。
伍管家说,服务是一种至高的艺术。
“我们作为仆人,以最高忠诚服务主人,而不评价他们的行为。”
清晨,李早早起床,换上属于副管家的衣服。黑色长裙,高领长袖,严密地包裹着裸露在外的皮肤,帮助她和伍管家成为同类人。
她的工作是照顾新诞生的少爷。
在李的记忆里,景琛是为了挽救这个家族而诞生的。但这也要等到许久以后,等着景琛渐渐长大,她才能明白。因为最初,她对这个家族的秘辛还一无所知。
在那个所谓的最初,她只能看见,已经走向衰弱的老爷,有一个年纪可以做他女儿的夫人。
王朝覆灭后还能保存下来的贵族,自然在各方面都具有无可匹敌的能力。而景家可以算是其中位于顶端的一支。因为他们自古对于血统和资质有一套严格而残酷的筛选机制。每个嫡系子嗣从诞生那一刻起,就被笼罩在无数双眼睛的观察之下,哪怕他的举止只有一句话,一个字,一个眼神发生了偏差,就可能从位置上跌落下去,由别的人选替代。
世代累积下的结果便是,家族成员都拥有符合高雅审美的外貌,举止,思维,当然,还有高贵的血统。
然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诞生的子嗣越来越少,越来越少,以至于无法为筛选提供更多的选择,以至于连最基本的两个要求:嫡系,男性alpha,也只能堪堪满足。
直到现在,人们也很难明白,究竟可以上溯到过去的哪一个时间点,是偏差发生的开始——在那个时刻,这流淌着的高贵血液被玷污了。但同样的,景家的人也不愿承认,正是他们对血统的过度追求,使得了某种脑部遗传病开始在这个日渐萎缩的家族里生根发芽,起先也许只有一点很小的端倪,所以他们称之为“无伤大雅的瑕疵”。
最终,它在老爷的长子身上,完全地爆发开来。
为了支持子嗣筛选机制的运行,家族成员往往很早就开始了他们结婚生育的路途。老爷在婚后不久有了第一个儿子,生产时,他的发妻难产而死。也许是出于年轻时某种多余的眷恋,他没有再续娶。
那个儿子是个alpha,资质当然是优等的,但也够不上顶尖。家族里的老人看着他,总觉得差了那么一点。
十八岁的某一天,他打完网球回来,鼻子和耳朵有些轻微的出血。医生说是运动过度。
不久,只停歇了三个月的北部又开始了战争。这场战争打了三年,时战时歇,各有胜负,也不知到何日是个尽头。但对于权贵来说,这是个很不错的机会,他们开始将一些子嗣派往战场,以期回来搏得一个漂亮的声名和头衔。
老爷的长子也是一样。他将会前往距离前线有一定距离的某个指挥部里担任秘书官,只需要多听,多学,多记,掌握那些运筹帷幄和为人处世的奥秘,而无需冒着枪林弹雨冲锋陷阵。
临行前,长子对父亲说,他最近开始做奇怪梦。
我看见自己以火为被。
景家的唯一的继承人,再也没有回来。同一军营的人报告说,他突然地发疯了,变得很可怕,瞬间之内就陷入了半窒息的状态,接着撞开阻拦冲出战壕,往外跑去。
找到他尸体的时候,他仰面躺着,半边身体被战场上的火烤得不成样子,大腿和胸口各有很多弹痕。
景家终于不得不面对这个现实,一种脑部的遗传病,已经深深根植在家族血脉里,它可能永远也不再出现,也可能,出现在每一个诞生的下一代身上。
如果你至死追求体面,那就彻底剥夺你的体面。
可就算如此,还是必须得有子嗣。
有还不够,还需要更多,更多。
更多。
只要“有”,那么就还存在调整的可能。如果“没有”,便是什么也没有了。
景琛的母亲就这样来到了庄园。成为新的夫人。
她是个家世显赫的omega。她的职责仿佛就是只要生,除了生,就没有别的什么可干的事情,没有别的什么应该干的事情。
夫人也不负众望,第二年就生下了景琛。
在他诞生的那一年,老爷宣布所有本族子弟不得再上战场。而夫人,在花园里种下了一棵槐树,作为对这新生儿的祝福。
景琛就这样在全族的注视之下,接受着严格的教育与培养,渐渐长大了。每一年,他都会接受一次身体全面检查,所幸结果都是令人安心的。
他的聪颖,俊美,健康,优雅内敛的信息素,种种方面,都远超那个战死的长子,并使各方满意。果然古话说的是不错的,有失必有得。
景琛八岁的时候,夫人再次怀孕了。
这意味着筛选机制的再度运行。如果这是个健康的孩子,那么景琛就会面临再次的审视与考察,等待着考评的结果,是否这个弟弟是比他更优秀的存在。
在这个家族里,似乎存在着一种对生育之人的诅咒,每一个新生儿背后仿佛都能伸出无数的藤蔓,将他们的母亲绞死。这个诅咒避过了一次,那么第二次便终将应验。
夫人难产,她用性命生出来的孩子是个劣种。
婴儿在胎里脖子被脐带缠住,就此成为了哑巴,腺体也完全损坏。
生产那夜,李陪着景琛等在门外。
“少爷,老爷让我带您回去。”李说。“老爷说这里有血光,对您不好。”
族内omega生产,alpha是不能入内的。门里是撕心裂肺的惨叫,还有浓重的血腥味。窗外的槐树已经长得不小了,风里簌簌而动,仿佛在替母亲哭泣。
他等到母亲的声音完全低微下去,直到完全消失。而他的那个兄弟,自始至终就没有发出过哭声。
屋子里应该凉透了。伍管家陆续带着些女仆前来。
“父亲打算怎么办?”景琛突然问。
“……恕我冒昧,您是指?”伍管家说。
“那个婴儿。”景琛说。“我的兄弟。”
“老爷说需要处理掉,这是族里的意见。”
“留下来吧。”
“……什么?”
景琛转头看那棵槐树:“我认为母亲希望他留下来。您觉得呢,伍管家?”
如果不是他开口,这个婴儿在出生那一天,就会和他的母亲一起被埋葬。
似乎但凡能称得上小少爷的,都是应该得到最多的宠爱与纵容。可是景家的小少爷,景深,就像屋子里的一道影子,他存活下来,需要学会不妨碍到其他的人。景琛与他,是两道不相交的平行线,一道在光明里,一道在黑暗里,见面很少,前途也完全不同。景琛对这个弟弟唯一有点特别的,就是在出生时的刹那仁慈,也许我们可以将此归属于年轻人的某种多余的眷恋。
服侍少爷,并不是轻松的活。
别的人可能不知道,但李最清楚,景琛从不是按规矩办事的人,可他偏偏又很会扮演自己应该扮演的角色。
在景琛成年之前,伍管家一直贴身服侍老爷,后者的很多命令,也是通过他传达的。一日午后,书房,李端进些茶点,以及一份关于北部战况紧急赶印的报纸,而景琛站在木梯子上挑选书籍,他拿起一本,慢慢打开看了看,又放回去,再拿起下一本,似乎就在借此消磨时间。
他总是非常的有耐心。做出选择前,要经过认真详细的观察与考评。就如他十岁时,老爷告诉他可以从走廊的墙壁上任选一把剑,作为他的生日礼物。之后的一个礼拜,仆人们都会常常看见少爷在走廊上,饶有兴致地观察那些悬挂着的剑,有时是这一把,有时是那一把,他仿佛已经看穿了每一把剑的全部历史,只等做出最优的选择。
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李的回忆。来人明显是带着手套的,所以敲门声有些沉闷。
“进来。”景琛说,他拿起一本书,走下楼梯,在书桌前坐下来。
伍管家推门而进,走到桌前,往他面前递了两封信函:“这是本月夏都重要的宴会,其中需要您留意的信息在这里,老爷吩咐您务必过目。”
景琛应了,伍管家躬身行礼,很快离开了。
“他办事真是不错。”景琛说。
“是的。”李应道。
“我也真是讨厌他。”景琛接着说。
“……”李有些惊讶。
“不过没关系,我会很好使用他那些不错的地方。”他抖了抖报纸,悠然翻到下一页。
他总是会分辨出那些想要的,不要的。想要的用手段拿到手,而也不决然舍弃不想要的,只把它们放到一个暧昧的界限外,不让它们妨碍到自己。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些东西就会派上用场。
对于贵族来说,就是这样,凡事预则立,世上没有绝对的事,也从不打无准备的仗。很多为人处事的道理,他早早地就已精通,并娴熟运用。
景琛如果想要走自己想走的路,别人很难拦住他。在他不想扮演自己应该扮演的角色时,李即使时刻注意,也很难找到他的踪迹。
他应该已经探索过这片庄园的所有地方,包括夫人种下的那棵槐树,北边早已封闭多年的偏院,后山只有在秋季开放的山路,而后又能回到房间里,泰然自若地看那些文件与报告。
某个夜晚,李和伍管家带着仆人找遍了主宅的所有房间,才发现坐在屋顶上的景琛。
“少爷,快下来吧!”
“上面危险啊!”
“您要是出了什么事,老爷可怎么办啊!”
屋前的石子空地上全是仆人惊慌失措的呼喊声,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老生常谈。
李看着景琛在那个顶端慢慢站起来,下面的呼唤他充耳不闻,风将他白色的丝绸衬衫吹得猎猎作响。
那一刻,他仿佛是群星之主,月亮在他背后坠落。
十五岁的时候,他一个人骑马去了山下的农场。
那里是整座山最美丽的地方,绿草如茵,湖泊如镜面般倒映着飞掠而过的鸟群。
人们再见到他的时候,是在庄园的门口。他从马上下来,剑上有血,脸上有血,皮肤和头发还是黑黑的,不知那里有没有血。
他的衣服很整洁,只是披风的第一个扣子崩开了。仆人们大惊失色,询问他怎么了。
“没什么事,不过清洗掉了一些脏东西。”他用手帕擦干净剑上的血,笑着将剑插进剑鞘。
进屋后,他对父亲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
“我杀了人,请您帮我解决。”
“你说说看理由。”
“他们没什么价值,处理起来应该不难。”
“景琛。”老爷震怒。“你要懂得规矩!”
李并不知道在农场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过老爷终于被他这种恣意妄为惹怒了。因为私自出庄园,景琛在主宅前的细石子路上跪了一个下午。
之后,他似乎就对农场失去了兴致。
不过除去这些穿插的琐事,那几年真是充满了希望,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也不过如此。
槐树就这样长了十八年。
而这一切也在景琛十八岁,发生了某种改变。
那只不过是景琛十八岁里,一个平凡的早晨。
那一天的云很白,日光很明亮,草木欣欣向荣,国家安定和平。和往常的任何一天,都没有什么不同。
景琛和老爷一起吃早餐,那个哑巴小少爷则照常坐在长桌的角落,离他们很远——他默默吞咽盘中的食物,对任何自己不该听的都充耳不闻。吃完后,景琛站起来,对父亲微微弯了弯腰,打算提前离席。在他重新直起腰板,抬起头来的时候,李看见他的眼睛,鼻子,耳朵开始往外渗血。
老爷脸色一下子变了,瞳孔急剧收缩。
景琛倒退两步,扶住桌子,他的右手扼住自己的脖子,那里好像有点喘不过气。他似乎很困惑自己身体发生的变化,于是缓慢地看了看四周的人,希望他们能给自己一个答案。于此同时,有某种东西从他的身体内部源源不断地往外涌去,最大的那股经过脾脏,心脏,喉咙,最后是口腔。不断的呕血使他很快昏迷过去。
医生告诉老爷,是那个遗传病。
并不致死,只是会带有一些断续的,无法根治的疼痛。这个遗传病位于脑部,而alpha的腺体也与脑部相连,景琛成年后,很快会迎接易感期的到来。如果遗传病治愈的进程往前推进了一些,那么易感期就把它往后拉拽得更多,往无可挽回的深渊里拖去。
老爷已经太过衰老了,他已经没有能力再为这个家族提供更多的子嗣。他在景琛身上寄托的某种虚幻盼望的完全破灭,终于给这位老人予以沉重的一击。那段时间,景家似乎长久地被笼罩在某种诅咒的阴云中,老爷被阴云托着,载着,走向了生命的终结。
景琛成为庄园新的主人。家族别无选择。
他是近亲婚姻的牺牲品,也是家族唯一的希望。
那段日子度过得有些艰难。但最终景琛通过调整体质降低了易感期的频率,其余时间依靠抑制剂和药物的配合使用来维持正常身体状态。从此他的内侧衣袋里会固定放两片高浓度可待因(Codeine)以应急,出行则需要拄着一根墨色手杖——对于很多贵族来说,这只是为了装点风度,但景琛的确需要它,脑部的疼痛让他在行走上有些困难。这成为他的两个新习惯。
他养了一条狗。
血统纯正的灵缇幼犬,全身毛发浓黑,身形线条纤细流畅。景琛常常牵着它在花园里,慢慢踱步。
当时景家面临着巨大的压力,人丁凋零的局面使它现有的地位变得摇摇欲坠。不过家族最终还是在景琛不紧不慢的踱步里,渡过了难关。
23岁的秋冬时节,景琛终于放下夏都的事务,前往南方暂住。伍管家留守庄园,而李挑选了一些能力不错的仆人随他同去。
南部有一座城市,叫作耶弥。李隐约听说政府布置在那里的某个项目,前几年发生了不小的事故,造成重大伤亡,但对外声称是疫情,并花费几个月清洗隔离。景琛这次是去负责巡察当时伤亡家庭赔偿的落实情况,但更重要的是修养。据说那个城市人口流失很严重,alpha和omega占比极低,有利于景琛身体的稳定与恢复。
他们住在城市东北部的山脚,房子相比庄园小的多,但还算幽静。白天的时候,李被允许在屋里侍候,她的工作主要是安排三餐,以及提醒主人按时服药。
桌上案卷堆得很高,对面墙上是两扇大开的窗户,窗外有蔓延无尽的碧绿草场。
景琛低头慢慢翻着名单,偶尔低咳两声。
然后在某个时刻,那声音就停下来,再也没有响起过。
他开始常常遛狗。
清晨时分,景琛和cain沿着草场的小路向远方走去,傍晚日落,李在门口等待他们的归来。他们一去就是一整天,李并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cain正值壮年,精力旺盛,但跟着景琛回来后,往往直接在椅子边躺下来,看上去有些困倦,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摇动着。
“好,你很累了是吗。”景琛微笑着抚摸它的头。“这样可不行啊,明天还是得多锻炼。”
cain闭上眼睛,赶紧睡觉。
景琛经过了一段漫长的修养,那也是李心中认为的,最安宁和平的一段日子。
然后,某个再普通不过的一天,景琛照常离去,却带回了一个beta。
他回来的时候正是深夜,夜风中斗篷,风雨灯的火焰飘摇不定。他怀里的人被毯子裹着,半明半灭里只能看见垂下的长发。
景琛脸上是一种微笑。他常常的微笑,但是他的微笑有不同种类,分别在不同的场合发挥作用,表达不同的意思。
此时的这种微笑,和他在暗流涌动中获得胜利,在花园里和cain一起散步,以及他那时站在庄园的屋顶,将擦净血迹的剑插进剑鞘时,所露出的笑容,是一样的。
李知道她没有资格多做揣测,只明白景琛得到了他想要的。
按照吩咐,李指挥仆人替那个beta洗漱。
他身上被污秽弄脏了,被热水冲洗之后,有些发红。他的身躯修长,皮肤相当白皙,所有的肌理都那样细腻匀称,骨骼的排布也达到一种合理的平衡。他被蒙着眼睛,尽力蜷缩住自己的身体,间断发出一种非常孱弱的呼吸声。
有个女仆洗着洗着,脸竟然忍不住慢慢发红了。
不久,景琛结束了南部的旅程,返回夏都。
那时李以为这已经是结束。
没想到一切才刚开始。
那个beta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云骞。
与流云共生。
景琛一直叫他“wen chu”。
没有人知道这个“wen chu”是哪个“wen”,哪个“chu”。
景琛从不告诉别人。
所有人都默认了这个beta是老爷选中的替代品。这对伍管家来说有些难以接受——因为豢养替代品往往被认为是一些品德堪忧的贵族的特殊癖好——不过他最终还是很好地履行了仆人的职责,不评价主人的行为。
每个替代品需要被登记新的名字,以及被刻上烙印。虽然伍管家反复敦促,但景琛始终搁置着后一项的施行,李并不清楚他的思考与犹豫来自何处。
景琛返回夏都,主要是因为局势正在变得紧张。北部战争似乎有结束的倾向,那么也意味着当下各方力量暂时平衡的格局被打破,一切都需要重新洗牌。
他的身体一直在恶化,医生说,原来的治疗手段正逐渐失去其应有的效用。所以易感期的突然来临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当然,替代品该履行它的职责,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景琛不记得仆人们的名字,或许是因为他觉得这是一种对时间的浪费。伍管家和李统领着仆人,所以他只需要对两位管家下达命令。
不过他有时会对一些仆人有特别的关注。
“李管家,家里是不是有个叫琳的仆人?”有一次他问。
“是的。”
“请你告诉她,从明天开始,她没有必要来这里了。”
“……是。”
当他开始打算了解一个仆人的名字时,也就意味着那个仆人将迎接不幸的降临。
丽兹那个孩子,不知怎么就得罪了他,被驱出主宅,只能在楼下负责一些粗活。
景琛这种对仆人的无情究竟是不是正确的,李没有资格评判。
这个庄园里的仆人,也许对云骞存在许多种复杂的感情。遗憾的是,嫉妒在其中占了大多数。
云骞第一次出逃的时候,正巧是景琛回来的日子。
等李发现时,已经有些迟了。大部分仆人都在大厅忙着布置,她匆匆走进厨房,想调动空余的人手。
厨房里忙碌而拥挤,不少仆人见缝插针地做些随意的闲谈,让工作不是那么无聊。长桌上围拢着一些人,有个女仆背对着李,咕哝着骂了句:“那个不识抬举的婊子……”其他人闻言大笑。
看见李后,他们立马中断了交谈,全体起立:“李管家。”
“云骞先生不在房里,没有去大厅。你们现在去找他,马上。”李深深看了一眼刚刚说话的那个女孩子,语调严肃地说。“还有,我希望你们能学会谨言慎行。”
此时,头顶突然隐约传来几声犬吠。
李心里觉得有些不妙,匆匆上楼,看见楼梯后的偏门已经开了,cain无精打采地趴在门槛上,耳朵耷拉着望向外面,不时叫两声。
外面有积雪,印着模糊的脚印。
李站在那里,觉得后背爬满了冷汗。
等她赶到槐树下时,景琛已经在那里了。
云骞整个人倒在地上,他身上只穿了一件很薄的晚裙,浑身皮肤被冻得青紫。
他怔怔地看着一个方向,就算景琛走到他跟前,也没有为自己做任何辩解。
景琛把毯子盖在他身上:“疼吗?”
他没有回答。
“疼的话,下次不要再做了,知道么?”
他没有回答。
总而言之,烙印最终还是长在了云骞的脖子上。
景琛对于云骞,好像总有种一厢情愿的感情。正如所有东西从小到大对他来说都是理所当然的,理所当然地向他走去,那么云骞也一样。
云骞和他是不同的。每个人活下去总得为了些什么,比如家庭,比如孩子,比如事业,比如责任,比如爱,比如尊严。但是云骞好像都没有。
每天清晨,李为他准备洗漱的时候,他往往安静地躺在床上,专注地看向某个地方。只有等李呼唤他的时候,才会慢慢转过头来。
李凭借自己的经验,在景琛的举止言语里揣摩出一些微妙的情绪,借此转告云骞,希望能对他起到些许的安慰。
“老爷对您很看重。”诸如此类。
云骞轻轻眨了眨眼,他的眼睛里有一种非常可怕的空洞,好像已经看穿了一切。
仿佛在说:“请不要再骗我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李就不敢看这双眼睛了。
没有人想到景琛下一次的易感期会来得这样快,他的身体正在不断挣脱药效的控制,逐渐崩溃。人们心里升起一种隐约的预感,这位年轻的主人也许很快就要重复他亡兄的命途,走向末路。
那个夜晚所有事情都仓促而紧急,李明白自己必须马上去开启隔离器,以免景琛的信息素波动影响到楼上的客人们,接着是疏散人群,还有许多的事情在等着她。
转身的时候,她听见云骞在喊自己,清晰地感到云骞拉住她的手腕。声音非常轻,力量也孱弱。
李知道那是他在求救。
他在说,请救救我。
但她什么也不能做。
李年轻的时候,以优异的成绩从学校毕业,她在夏都一个新贵的庄园里开始了自己工作生涯的起点。
那家主人性格颇有些荒淫,但用贵族的说法,这“无伤大雅”。他恰好很喜欢养替代品,数量不小,像养猪猡那样,一群一群地养。李常看见他们脖子上系着链子,一个连着一个,被牵来牵去。这其中许多人,也许原来还有着不错的人生。
他们的脸好像都长的一样,李已经不记得了。
这些替代品的痛苦,就沿着链子缓慢挣扎着生长,当然,最终都握在了主人的手里。链子挥动,摇晃,好像也无形中一下下打在李的身上,使她觉得疼痛。
一次宴会,主人让长得最好看的那个替代品出来助兴。后者怕是还没有见过大场面,一直在发抖,还把一杯酒给碰倒了。他跌坐到地上,抖得更厉害。
满座寂静,夫人,小姐,先生们或坐在椅子上,或衣着光鲜地站着。他们手里还拿着酒杯,相当冷漠地看着这个可怜的人。
他很快就被拖走了。像猪猡一样被拖走了。
有人替换她之后,李回到楼下休息。
仆人们都十分疲累,坐在长桌旁休息,或者聊天,聊那些夫人和小姐的风流轶事。
李脱下自己的白手套,仔细地清洗上面的脏污,忽然说:
“他们就那样眼睁睁看着。”
“……什么?”旁边的同伴有点没听清。
“我们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李又说了一遍。
其他人听了个大概,莫名其妙,不太懂她在说什么:“那你还想怎么办?”
“我们……”李重新戴上了手套。“当然什么也不应该做。”
后来她结束了在那里的工作,也得到一份很好的推荐信。她的前程一片光明。
李的房间里总是会准备好一面镜子。每天起床,她在这面镜子里调整好自己的表情。她想自己应该已经长成了一个优秀的仆人该有的模样,严肃,冷静,漠然。
新的一天到了,她必须是个正常人。
春天就这样过去,夏天到来了。
有天,她正要到楼上去,在楼梯口的地方,忽然看见云骞跪在远处的石子地面上。那天下着不小的雨,雨声汪洋里,他蜷缩着身形,不知道在做什么。
云骞的背后就是一楼的走廊,仆人来来往往,谁都可以透过落地窗看见在雨里的他。
没有人去扶他进屋。
没有一个人。
那时李的心情很难用言语来描述,她只觉得有某种巨大的东西从内而外地淹没了自己。等她带人匆匆赶去的时候,云骞却推开了她。
他独自走到走廊的尽头,雨水使他浑身湿透,李觉得,他在离自己很远的地方。
后来,就到了最后一个夜晚。
那天景琛把云骞再次带回来,他们一起进餐,接着景琛就回到了自己房间。
之后景琛一直站在窗边,不知道想着什么。
他和云骞,好像都是很爱看窗外风景的人。
李站在一旁等着服侍他吃药。但景琛看起来已经忘记她的存在,而她也自知这时不该打扰他。
景琛的背影挺拔而瘦削,这几年来他就这样独自支撑着偌大的岌岌可危的家族,除去发病的时候,他对外始终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李从来不能懂得这个男人的心思,不过这晚,她也许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很浅的一点愁绪。
他的思索似乎一直没有头绪,李也就不敢轻举妄动,一直垂手等在旁边。
然后,夜就深了。
然后,他们看着那棵槐树轻轻眨了眨眼,放出些红色的光明。从一缕烟,一条细线,再像水波纹那样层层传递出去。槐花燃起来了,簌簌而落,风将它们在空中变成一道火幕。
景琛很快明白了些什么,那一刹那间,他好像是不可置信,又好像是完全崩溃了,疯了一般朝楼下跑去。
李还在原地站了会,才反应过来,跟随着他走出房门,走下楼梯。
已经有很多人匆匆地朝槐树那里赶去,深夜的寂静完全被打破了,到处是慌乱的吵嚷。
李走了几步,身影越来越佝偻,走到大门时 她终于佝偻下身子,把手扶在门框上,沉默靠着。
那个小少爷,景深也从屋子里走出来,停在门前朝远处望去。李勉强站直身体,整理好裙子,向他行礼。
“那里……是云,骞吗?”他朝李管家比手势。
“……是的。是云骞先生。”李的声音不太流畅。“他来庄园,我从那时就开始侍奉他。”
火光在黑夜里很显眼,似乎灼伤了李的眼睛,使她不由自主地流下一些几近干涸的泪水。
“他是个好人。他应该得到更好的对待,应该……有更好的结局。”她这样说道。
风送来远处隐约的,烈火宰杀槐木的噼啪爆裂之声。
景深又打手势问道:“他……会,好,吗?”
李想起春天的时候,云骞坐在树上,景琛站在树下,他们彼此相望。
“我不知道。”李转过了头,“小少爷,我不知道。”
不多看不该看的,不多说不该说的。
因为——
这就是他们作为仆人的职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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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随便看看(┯_┯)
那个弟弟就真的是单纯的弟弟啊,没有任何特殊意思
第二个番外会短很多,可能有点跳离已有内容,然后基本上是OE稍稍偏HE的方向,讲讲后来的故事(有点语无伦次,写了再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