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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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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朝他挥手,仿佛作别。

-----正文-----

淮阴睁开眼的时候,在一间小小的竹屋里,他刚睡了一个长长的懒觉,浑身的疲乏都洗去了,舒服惬意得很。

外面下着细细的雨丝,空气微凉,环绕的竹林被雨洗得干净,脆生生的绿,淮阴趴在窗口,看着门前的石子小路。

他在等一个人回家,那个人答应要给他带清甜的荷叶粥,而且还会在他喝粥的时候给他念书听。他的嗓音干干净净的,就像是初春时刚化冰的泉水。

隐隐绰绰地,小路的尽头上出现了一个青衣撑伞的人影,那身影笔挺修长,一如这竹林中的翠绿葱茏的青竹。淮阴欣喜地站起身来,朝那个人影挥了挥手。

于是那人影走快了不少。

但他等不及了,三步并两步地奔出去,冒着细细地雨丝,一头钻进那人的油纸伞下:“神秀!”

神秀单手撑伞,空出一只手来微笑着抱住他:“就这么心急?”

淮阴紧紧地,紧紧地抱着他,仿佛两人分别了百年之久。神秀不知他怎么了,但他对淮阴一向是最有耐心的,于是也抱紧了怀里的躯体。

斜风,细雨,翠绿的竹林,幽静的小路,伞下的两个人沉静地拥抱着,仿佛一副永久的水墨画。

不知过了多久,淮阴才松开神秀,眼睛红红地看着他。

淮阴比神秀要高大一些,神秀自然而然地抬头看着他:“怎么还哭了,”他伸手抚去淮阴滚落的泪,“不开心吗?”

淮阴使劲地摇着头:“不,我是太开心了,我终于见到你了。”

神秀笑着刮了刮他的鼻子:“我不是才出去半天么?”

淮阴愣了一会儿,仔细想想,的确神秀是今早刚出的门,于是腼腆地笑了笑:“也是。”

“可我总感觉,你像出去了一百年一样,”淮阴接过神秀手里的竹篓,两个人肩并肩地慢慢往家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下午就特别地想你。”

“是吗,”神秀抬眼一笑,“想我还是想荷叶粥啊?”

“想荷叶粥。”淮阴慢吞吞地故意说。

神秀摇摇头:“我就知道你会撒谎。”

“我没!”淮阴跳起来,又一溜烟地冒雨冲了出去。

神秀打着伞,自在地跟在他身后。这样的日子真好啊,神秀想,跟梦一样。自从解决了戚小姐的事,淮阴也被寒山寺的方丈度化成凡人,他们就来到此地隐居,日子虽然清苦一些,但胜在自在逍遥。

自己大概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了,神秀这样想着,踏上台阶,收起伞来抖落雨水,放在伞篓里,然后微笑着走进房间。

屋里淮阴正打开竹篓,就惊喜地跳了起来:“你还买了小豆腐哇!”

神秀点点头:“这几天倒春寒,我们烫点小豆腐暖暖胃。”

淮阴高兴地大叫一声,翻箱倒柜地去找他自己打的那个小铁锅,神秀无奈的摇摇头,扬声道:“你昨天不是收在厨房里了么?”

“啊,对,瞧我这脑子,还是我媳妇儿聪明哈哈哈。”淮阴一拍头,跑过来亲吻神秀的脸颊。

“怎么整天像个傻子一样。”

神秀拿起筷子作势要打他,淮阴就一下子跳开,边跑边笑嘻嘻地指着神秀说:“等我亲完了才打,媳妇你好……哎呀……啊!”

听到外面噼里啪啦的一阵乱响神秀就知道淮阴又从台阶坏了的那里掉下去了,连忙跑出去扶他,淮阴果然狼狈地跌在泥湾里,溅了一身的泥点子,见神秀出来,又羞又恼地朝他笑: “我又忘记修台阶了。”

“你就是不长记……哎!”神秀伸手去扶他,见淮阴坏笑,刚要收回手,就被淮阴抓住,两个人一起倒在了泥里。

神秀气得压在他身上去拍他脑袋,淮阴就抓着他的手腕躲来躲去不放手,两个人在泥水里滚来滚去,完全注意不到一旁那个僵立的人影。

“你俩干啥呢?”苏六郎皱着眉头,一脸的嫌弃,“你俩加起来都有几百岁了,还在泥里滚啊?”

淮阴猛地翻起身来:“管你啥事,老东西,你一个人就好几百岁了!”

“你看你这,”苏六郎抱着酒坛子,不赞同地看向神秀,“家风不正啊。”

神秀站起身来,点点头:“是我管教无方……”

六郎刚要得意地瞪淮阴一眼,就感觉身体一歪,被神秀拖了过去。他就知道不能相信这两个狗男人!

“你娘的……我的酒!”六郎大叫一声,死死地抱着他的酒坛仰面躺在了泥里。

淮阴落井下石,抓了一手的泥冲上来就往六郎脸上糊,六郎生怕摔了他的命根子酒,不敢撒手,只能任淮阴蹂躏,直到神秀笑够了把淮阴拉起来。

“神秀!”六郎大吼,“你什么时候被淮阴带得这样蔫儿坏!可不能跟他学!”

“蔫儿坏你还成天来我家蹭饭!”淮阴反唇相讥。

“我不是回回都给你们带酒喝了!”六郎寸土不让。

“我们神秀又不喝酒!”

“你没喝吗!你喝得比我还多!”

淮阴不说话了,六郎得到了极重要的胜利似的大摇大摆地就要往屋里走,却被神秀拉住了。

“脏死了,”神秀皱着眉头,“脱得只剩亵裤再进屋。”

还是初春,天气冷得很,六郎实在不想脱,可神秀皱眉头的时候,连淮阴也犯三分怵,何况是六郎,立马就老老实实地站在檐下脱衣了。可身上比他更脏的神秀和淮阴却手拉手地向屋里走去。

看到六郎震惊的眼神,神秀道:“我们自己的屋子,弄脏了也使得,家里没有别的衣服给你换,你光着膀子吃饭吧。”

淮阴抱着神秀的脖子一顿亲:“亲亲阿秀,好聪明,给你相公报仇了。”

屋中支起一个小火炉,上面架着淮阴自己打的小铁锅,续上泉水,开了的时候,把切得整整齐齐,白白嫩嫩的小豆腐放进去,烫好了捞上来,蘸蒜蓉酱油碟儿,再喝上一杯女儿红,在初春是极好的享受。

神秀和淮阴穿的整整齐齐,暖暖和和地坐在炉前,看六郎光着膀子吃得热火朝天。

六郎见他们盯着自己看,一边被嘴里的豆腐烫得出溜嘴一边说:“别客气,吃啊。”

“你怎么都不觉得丢人的?”淮阴气呼呼地拿筷子打下六郎夹到的豆腐,“不许吃了,神秀还没吃几块呢!”

六郎“哈哈”一笑:“跟你俩还见外什么。”

淮阴气得抬脚踢他:“都是你瞎掺和,神秀都不能给我背书听了。”

神秀伸手抓住淮阴乱踢的脚,踢到六郎他倒是不心疼,踢到炉子烫到淮阴就不好了:“不影响啊,我给你背,如是我闻,一时佛在……”

六郎痛苦地捂住耳朵:“又是《楞严经》,烦死啦啦啦啦啦啦……”

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转眼间他们就成了中年人,淮阴以前太能闹腾,腿上落了毛病,没到阴雨天就膝盖疼,神秀就用药酒给他一遍遍地揉,直到揉得他整条腿都热乎乎暖洋洋的,腿也就不疼了。

他们的年纪都大了。

两个人养了一只大黄狗,吃得比六郎少,还能看家护院,逗乐解乏什么的,可爱得很。

“六郎是不是挺久没来了呀?”淮阴刚吃完了饭,正在啃甘蔗,清甜的汁水十分解腻,他一口一大块啃得不亦乐乎。

“得有一两个月了吧。”神秀也有些疑惑,毕竟以往六郎每七天至少要来一次的,乍一下子不来了,他们还有些不习惯。

“狗东西,也不跟我们说一声。”淮阴恨恨地“咔嚓”一口,仿佛咬的是六郎的脑袋。

“嗯?”神秀抬起头看着远处,他的眼神一向比淮阴好,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六郎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一屁股坐在台阶上,第一件事就是:“甘蔗分我一块。”

淮阴翻了个白眼:“滚。”

神秀倒是面色如常地给六郎掰了一大块,六郎接过去,眼睛盯着神秀一动不动地看了半天。连淮阴在他旁边瞪着他都没发现。

“呔!”淮阴大叫一声,一甘蔗敲他头上,“朋友妻不可欺!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你盯着我媳妇干啥呢!”

六郎吓得一哆嗦,却没跟往常一样立马跟淮阴掐起来,而是很奇怪地问了一句:“淮阴,你记不记得我们是怎么来这里的?”

“记得啊,”淮阴答得干脆,“解决完事情以后,方丈大师度化我‌‌成‌‎‍人‍‌‎‎,我和我们神秀退隐,你死皮赖脸地跟着。”

“不是的。”六郎道。

“为什么不是?”淮阴愣了。

“我不知道,就好像一个念头,”六郎闷声道,“我们想了一下,事情结束了,就来到这里,又想了一下年纪大了,就到了四十岁。就像在梦里一样,想到什么,就看到什么。”

淮阴皱着眉头,给了六郎一拳:“想什么呢你,怎么就梦了,上回你来,大黄咬你,你不还疼得鬼哭狼嚎。”

六郎不说话了,盯着淮阴看了半天,直到把淮阴看毛了,才说:“你长皱纹了。”

“废话,老子四十了!”淮阴大骂,“你把老子皮都盯毛了就为这,你以为老子还跟你一样十七八一枝花啊!”

六郎低下头,闷葫芦似的啃甘蔗,有一个念头从淮阴脑中闪过,但淮阴没抓住。

“六郎。”

“嗯?”

“你现在看起来就像我俩的儿子一样。”

“滚吧你臭不要脸的!”

有四十岁,就会有五十岁,六十岁,七十岁,等淮阴成了没牙的老头子的时候,六郎还是十七八的模样,皮肤嫩得能掐出水来。

“你这个臭老头子,又悔棋,晚节不保!”六郎骂道。

淮阴“嘿嘿”一笑:“我哪有什么晚节。”

说完又挪了六郎一个子儿。

六郎气得头疼,却也无可奈何,淮阴也就四五十岁的时候还稳当一点,现在是越老越像个孩子,前几天还下台阶把腿崴了:“要不是你受了伤,我才不让你。”

“吃点东西吧。”神秀端着两碟点心走过来,一碟软的给淮阴,一碟脆的给六郎,然后看着他们两个乱七八糟的棋局,噗嗤一笑。

“你看看人家,”六郎含着点心含混不清地说,“到了年纪还是仙风道骨的,你在看看你,缺牙断腿的,不嫌丢人。”

“那不是台阶坏了我没修吗?”淮阴急了。

“都坏了五十年了,”六郎摇摇头,“佩服,佩服。你起码说了八万遍要修,自己不修还不让神秀去修。”

“我那不是舍不得神秀去修吗,”淮阴一把抢过六郎的点心碟子,“你年轻力壮的!你怎么不去修!”

“我才不呢,不惯着你这毛病。”六郎瞪他。

淮阴吹胡子瞪眼地看着他,看了半天,却是笑了。

“你笑什么啊?”六郎看他吗为老不尊的样儿就一个没好事。

“我们俩到老了也没有子女,还好有六郎小孙孙给我们养老送终,我高兴啊。”

六郎被噎了一下似的顿了半天,道:“别胡说。”

“什么胡说不胡说,我都这个岁数了,不是迟早的事儿吗。”

淮阴笑着看向一旁的神秀,神秀也笑着看向他。

就在这一瞬间,六郎久违地感觉到了岁月的力量。他在自己身上是感受不到的。

当人有一个坏处,也有一个好处,就是会死亡。淮阴被度化那一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可当他发现先走的是神秀时,他才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准备好。

六郎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他们。

淮阴抓着神秀的手,一大把年纪了还哭得手足无措。

“别哭了,你不也说这是迟早的事吗?”神秀拍了拍他的手,枯朽的手握住了枯朽的,握得却死紧。

“我以为会是我,”淮阴哽咽道,“我以为是我先走。”

神秀笑了笑:“都一样的。”

顿了顿,他说:“你还记得我们那个赌吗,我背全《楞严经》的时候,就是我们分别的时候。”

淮阴点点头。

神秀又笑了笑:“其实我早就背过了,只是这些年我给你背的《楞严经》,都是不全的,我一直都没背最后一句。”

他的声音开始颤抖:“是时候念最后一句了。”

淮阴捂住了耳朵,但那声音还是一字一句地刺入他的耳朵——“直到成就菩提圣果,不会遭遇魔业。”

神秀扯下他的手,说:“如果可以,我也想永远给你念缺一句的《楞严经》,可是不行了。”

“你记起来了吗?”

“记起什么?”

“记起,我早就死了。”

神秀定定地看向淮阴,淮阴却只低着头哭:“你在胡说些什么呀,你好好的呢。”

“看着我,淮阴,你看着我。”

淮阴勉强抬起头,泪眼朦胧,他看见神秀朝六郎招了招手,他心里一慌,直觉地哽咽着朝六郎大吼:“你走开!不许过来!”六郎还是走了过来。

“淮阴,你记得贪狼吗?”

“我不记得,我不……”

“神秀早就死了,贪狼杀了他。”

“我不……住嘴……”

“你找到了他的转世,但贪狼找来了。方丈大师为了救我们把我们收进法器,代价是不看破,就出不去。”

“别说了……六郎别说了……”

“贪狼已经被诛灭,但是,没有归隐,没有度化‌‌成‌‎‍人‍‌‎‎,也没有神秀。”

“别说了!!住嘴!!神秀在这!神秀在这!求你别说了!”

淮阴大哭起来,胡乱地抓了东西往六郎身上丢,神秀抓住他的手,他才乖乖回过头去抱着那只手哭,仿佛迷了路的孩子。

“足够了,淮阴,”神秀也落下泪来,他笑道,“起码在这里,我们已经过完了很完整,很好的一生。”

“我不能离开你,我们永远留在这个法器里也很好,求你了。”淮阴哀哀地抱住他的手,拼命摇头。

“我不会离开你,我是神秀,是慧尘,是烫的热热的小豆腐,是细雨吹拂的竹林,你看到的一切都可以是我,”神秀说,“我在外面的世界,而不是在法器里。”

淮阴抽噎良久,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神秀笑了笑:“四十岁的时候,我察觉到不对,去找六郎……”

“我太贪心了,还多要了你二十年的时光,足够了。”

淮阴泪流满面。

他眼睁睁地看着神秀闭上眼,那个他爱的人在他面前死了,尽管是一个幻影,他还是感受到了真真实实的痛不欲生。

他看着床榻上的人的面容渐渐年轻,渐渐红润,再睁眼的时候,就成了慧尘的样子。

“怎么哭了?”他问,抓起了淮阴的手,一只年轻的,有力的手。淮阴看向镜子,不是行将就木,跟他一起老去的老头儿,还是那个年轻版的他。

慧尘拉着他,走出门去,竹林中有一个门,通过那里,他们可以回到现实的世界。

天空中飘起了细细的雨丝,好像他第一次在这里醒来的那个下午,他靠在床边,等他的神秀给他买粥回来。

他回过头,模糊的视野里,小路的尽头仿佛真的出现了一个青衣撑伞的人,背着一个小竹篓,里面是他的荷叶粥,还有小豆腐。

那人朝他挥手,仿佛作别。

还好,至少我们一起做了一场永不成真的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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