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九二年的夏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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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九二年的夏夜,学校舞会刚结束,乔纳森在礼堂外的马车上等迪奥,迟迟不见义兄弟的身影。他起身对仆人说自己进去看看,仆人担忧地看了他一眼:“请您小心。”片刻间,微弱的火光照亮乔纳森的视野,他说着谢谢,接过了手提灯,攀上长长的阶梯,一路从大厅穿到舞池后的更衣室。学生都散得差不多了,只有三两个学弟还在暗处逗留,其中眼熟的一个向乔纳森打了声招呼,乔纳森回应了。请问你们有见到迪奥吗?一个人摇头,一个人指向了更深处的更衣室,笑容暧昧不明。他说,喏。
乔纳森皱起了眉头,礼貌地说了声谢谢,转身往他们所指的方向走去。越到深处越是安静,浓稠的黑暗吞没所有事物的轮廓。乔纳森细心聆听,没有捕捉到任何可疑的声音。到达更衣室时,他停下了脚步,在门口确认内部动静后才发声:“迪奥。”
半分钟过去了,里面并没有人回应。于是,乔纳森将手放在门把手上,再一次叫了义兄弟的名字。他感觉到丝丝不安,好比有蛛网缠绕在喉咙间,喉结上下抖动,朱红色的蜘蛛将肢脚插入他的衣领间。正当他想转身离开之时,门砰一声被打开,义兄弟不耐烦地昂首,睥睨,轻轻发出一声啧。
乔纳森礼貌而平静地问:“我打扰你办事了?”
“没有。”
“还要多久?”
“几分钟。”乔纳森才发现迪奥还穿着舞会时的服装,除了领结掉了以外,其他地方没有一丝凌乱。“你以为我在做什么?”迪奥抬起眉毛,一句仅以口型呈示的“绅士”尽显轻蔑意味。“里面没有人,”他说,“你可以进来等。”
“外面有人在等我们。”
“哦?”
迪奥对催促不以为然,乔纳森不再说什么,余光瞥见迪奥身后的房间,一幅内容古怪的画靠在椅子上:倾斜的三角,大面积的斑点,倒行的钟表。光线过于晦暗,以致分不清色调。“这是什么?”乔纳森皱起眉头,没有在义兄弟面前掩饰自己的不适。迪奥反问他看见了什么,语气轻佻:“你知道我没把你当做古板的人,来吧。”
“钟表。”
“只有钟表吗?”
“只有钟表,”乔纳森坚持说着,“你看到了什么?”
迪奥抬起眉毛,摆手示意他进来,他迟疑了一小会儿,向前踏了几步。他们的呼吸短暂地交叠在一起,迪奥擦过他肩膀关上更衣室的木门,月光从洞开的窗户倾倒地上,清冷,莹白,仿佛融雪抖落。细碎的尘埃在空气中飘浮,椅子上的画内容更清晰了,粗犷的笔触下红黄色块好似蜘蛛的腹部,蛛丝绞紧猎物,霉斑从底部扩散到中心,所有,所有,毒针刺中的一切都在腐坏变黑。乔纳森莫名感到厌恶,迪奥直直看着他,拍手。“你现在看到了什么?”义兄弟的语气变得尖锐,“和之前的一样吗?”
“这里有特别的含义吗?”
迪奥嗤笑。“没有,”他攥住乔纳森的肩膀,指甲嵌进皮肤。乔纳森才发觉他的指甲在不知不觉间已经长得这么长了,明明他们朝夕相对,形影不离。“真不愧是你,”迪奥若无其事地回避他的问题,语气里尽是不友善的意味,嘴唇却贴近乔纳森的耳朵。他们从没如此说过悄悄话,迪奥依然能给他错觉,好似他们生来就该亲密无间。他步步将乔纳森抵到在墙角,踢到一大片杂物。恰在此时,一个女孩从里面滚爬出来,惊恐地躲到椅子后面,她望着迪奥,像是哀求一般发出呜呜声。
“迪奥,你——”
乔纳森由衷感到了寒意,用手肘撞开迪奥,大步上前,把外套披在女孩身上。他想拔掉女孩口中的油画布,女孩却连连向后挪。“你不要怕,”他说着,慢慢蹲下来。迪奥张开手臂,从他背后靠近,女孩突然起身将手中的什么东西刺向迪奥。“该死!”迪奥勃然大怒,指甲只差毫厘刮到女孩的脸,乔纳森用力扣住迪奥苍白的手臂,“快走!”他冲着女孩大喊,“剩下的问题我来处理,请不要将今晚的事说出去!”女孩这才拉出塞在嘴里的油画布,飞快地打开门逃出房间,“该死,该死!”迪奥拔掉腹部的油画刀,捂住抽痛的伤口,“我就不应该让你进来!”
乔纳森对他的谩骂置若罔闻,像是理所当然那般揭开迪奥的衬衣,迪奥啧一声松开手配合他手上的动作。“先处理伤口,”他撕开干净的衣服,准备为义兄弟包扎,低头却发现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这是——”他扔下布条,定神望向迪奥,对方竟然满不在乎地舔掉油画刀上的血。“你想说我是个怪物吗?”迪奥抬起下巴,露出尖牙,像个趾高气昂的国王,“我不过是选择了我想要的生活方式。”
“我会告诉父亲。”
“你要赶我出家门吗?”
“会有别的办法,”乔纳森皱起眉头,“迪奥,你听着,这么做你会失去味觉和体温,平日昏睡,不能被太阳照到,唯有夜晚——”
“你说得对,我有夜晚,还不老不死,这不很好吗?”迪奥眯起双眼,缓慢地对着乔纳森吐出几句轻蔑的下流话,似是负气,更多是不甘。“哪怕你子孙千秋万代,我还是会坐拥你的一切。”他们相互逼近,毫不退让,乔纳森攥紧拳头,迟迟没有落下。名为迪奥·布兰度的恶魔正蚕食他的人生,他的家人,他的朋友,都被放在蛛网之上。他并非没有过提防,只是恶魔过于狡猾,有时爱他如手足,有时待他如陌路,若即若离,反反复复。乔乔,乔乔,迪奥忽而呼唤他的名字,贴上他的脸庞,近似亲吻鼻尖。
“你的温柔并不泛滥,偏偏对我怀有恻隐;你好人也不做到底,总坏我好事。”
“我以为你会是我朋友。”
“你对其他朋友也这么指手画脚吗?”
乔纳森沉默了。
“你没有将我当过朋友,你只是在履行义务,对你的家族、名声、地位履行义务,人教你善良,你便善良,理直气壮地善良,分条件分场合分对象地施与善良。你不蠢,总是让我感到很坏。没人会像你那样让我感到很坏。”
迪奥抓住乔纳森的肩膀,乔纳森用手臂抵挡,尖牙刺入皮肤仅仅几秒,迪奥突然嫌弃地推开。他们双双倒在地上,翻滚,扭抱,后脑勺撞在横七竖八的杂物上,占上风的乔纳森一手扼住迪奥的脖颈,像是扼住蛇首,而迪奥突然放开手脚,似投降又不尽然。
“来杀掉我。”
迪奥挑衅着,当面吐掉刚刚喝到的血,而乔纳森无动于衷,只是看着他,定定地看着他,不带胜利者的傲慢,也不带半点怜悯,仿佛在说我对你有感情,但也仅仅是有感情。他们亦真亦假的青春像河流一样将他们隔开,冲散爱憎,冲散是非。
看吧,看吧,你就是这样让我感到很坏。
迪奥闭上眼睛,人类温热的呼吸洒在他皮肤上,他一瞬间感到了浑浊,像是千万片腐朽的叶落在身上,骤雨接踵而来。晦暗不明的光线从罅隙中投落,溽热的泥土间有真菌和植物正生长,昆虫的外壳被雨水冲刷得干净鲜亮,他抓住了乔纳森的衣领,刹那间玫瑰色的幻梦翩然而至,所有嘈杂的声音都变得轻薄、温柔,透明的鼓膜胀开,他从中听到了自己,听到了乔纳森,混合在脓水里不分彼此。
他们开始唇齿交接,咬着对方的皮肤破坏完整,像剥落外壳那般除下面具和戏服。迪奥握着乔纳森的性器大肆揉弄,乔纳森隔着迪奥的衬衣摩挲前胸和后背,他们之间的性爱似掠夺又似探索,取决于哪一方先行征服另一方。迪奥张开大腿时早已难以忍耐,前液打湿小腹和囊袋,他是如此之追求完美,将私处的体毛刮得干干净净,当乔纳森撞进他身体时,他才痛恨这份让他人通向极乐的洁净。乔乔,乔乔,他大叫着,将乔纳森推靠在木柜上,像是宣示主权那样指甲蹭刮着对方的脖颈,胸膛剧烈地起伏。
“你看看你。”
说完这话他便开始后悔了,你看看你,他心里也有个声音这么对自己说,在他虚情假意的时候,身体也随着表演的投入渐渐挖空,而他搜刮得来的财宝也将他同化为其中一部分,正如法夫纳的血液最终成为英雄齐格费里德的铠甲。他在乔纳森的眼睛里看到了乔纳森,不再是他自己,而乔纳森在他心脏的位置逆时针画圈。“我看见了钟表,”对方坚持说着,仿佛迪奥小时候抢去的怀表就长在那个地方。
迪奥的愤怒在这一刻攀到了顶峰,他大力地抓住乔纳森的肩膀上下颠动,乔纳森扶着他的腰顶到了深处,他俯首咬住乔纳森的脖颈,像吸食蛛网上的猎物那般,毒素同时麻痹两个人的感官,乔纳森射进他的身体,而他昏昏沉沉,昏昏沉沉。满堂月光覆盖吸血鬼赤裸的身体,他感觉到恶,感觉到坏,感觉到乔纳森所追求的一切东西的反面,感到了乔纳森本身还有宣告。
“迪奥。”
乔纳森托起义兄弟,就像托起指环安德华拉诺特,精液流到他们的大腿和地板。他拿起沾血的油画刀,一举划烂椅子上的油画,蛛网和钟表都四分五裂。
“过来吧,”他说,“我会带你去见父亲,带你去见牧师,带你去见医生。我用我的方式捍卫我的一切。”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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