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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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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打个赌。

-----正文-----

于凤岐又一次打电话给阮星诒,一起做志愿者的心理系学生旁听了这通电话,她建议让陈献云彻底离开于凤岐的世界。老男人自然不肯。

阮星诒焦躁地踱步,她问向珂怎么办,向珂把烟头碾灭在鞋底,“星星同学,”她说,“是时候和我们混社会的人学学了。”阮星诒低下头,她读了那么多书,却仍捞不出自己的朋友。

谁也不知道向珂是怎么在沈阳找到冯若水的。那天剧组正在一家拖拉机厂拍摄,向珂就那样背着一个破包,突然出现在片场,她才从过夜的硬座下来,头上泛着油光,从头到脚都是方便面和人肉的味道。但厂里的职工就很亲切地和她聊着天,然后把主任们说闲杂人等不打许扰拍摄的叮嘱撇下,随意地放她从角门溜了进去,好像放进去的不过是他们的一个爱追星的工友。向珂说,冯若水,你得帮帮我们,咱想办法把陈献云救出来。

冯若水化了一个略显老气的妆,穿着靛蓝色的工作服,为了拍摄,她最近学了一口流利的东北话。“啥玩儿?”她随手把道具揣进口袋,“咋还就要救人?”

向珂问厂里职工借了个没人的办公室,把整件事原原本本讲给了冯若水,向珂说,北京是折叠的,我们连陈献云在哪儿都不知道,但你有一台能跨过裂谷的梯子。

冯若水说我也不可能赢过于凤岐啊。

向珂说:“小陈讲过你的事情,他说你最照顾他,他也想护着你。你和那什么狗屁周小姐的事,他半点没和于凤岐说。他觉得你是一个好人,那你能成为他以为的那种人吗?”

冯若水摇头说,不能。

向珂不以为忤,她说,那你就做个坏人,利用这个事情,随便你做什么,只要能把小陈带出来。小陈就是于凤岐的软肋,你就照这儿戳,准行。

冯若水就笑,她说,有你这样的朋友吗?

向珂说,人活着比什么都强。我们做NGO的没有硬骨头,一个比一个会变通。你知道我们这家机构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封过多少次吗?政策来来去去,今天向你购买服务,明天又说你得罪纳税大户。但只要人还在,事情就能继续做下去。小陈是学生仔,天真,但我可不是。我这次的目标只是把人救活了,剩下的路,要他自己走。

冯若水想了很久,她说你们真好玩。

转天,冯若水踩着细细的Jimmy choo高跟,直接用一把扳手,砸了于凤岐家门上的玻璃。“于先生,我可以和您稍微谈几分钟吗?”她的声音仍是柔美的,眼波仍然是妩媚的。她耐心地按了很久门铃,Chandler说于先生不许人开门,她又等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有一只扳手装Birkin包里,在机场安检时她才发现,拍摄用的道具仍带在身上。

那是一个可以调开口大小的活动扳手,在电影里冯若水要用它去拧一根水管,扳手是鉻合金材质,足够坚硬,至少可以敲碎玻璃。

冯若水踩着一地玻璃渣进了屋,她说:“我来接小陈回家,他妈妈等着呢。”

于凤岐穿着睡袍就出来了,他的状态看起来有些糟糕,可能是因为身上没有了价值连城的西装,也可能是好几天没有工作。他说,冯若水,谁给你的胆子来造反?献云好容易才睡下,闹醒了他我饶不了你。

冯若水说:“是小陈给我的胆子,于先生,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惧。”这是她第一次拿影后的那部片子里的台词,那时冯若水并不太懂。

于凤岐烦躁不已,他已经透支了所有的温文尔雅给陈献云,他已经是一个礼貌的穷人。他厌恶地摆手,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灿烂的酒液浇在冰块上,发出破碎的咔咔声。他说:“他妈冯若水你就是个婊子,在这儿拽什么文?滚,不要让我看到你。”

她听了这话只是笑笑,从包里拍出厚厚一摞纸,“于先生,这是你请过的所有专家的诊断报告,我都打印出来了。每一个人——”她说着,精致的红色美甲一张一张划过光洁的白纸,“都建议换个环境。”

“您不想陈献云真的去死吧?”

“有我在,他不可能出事。”

“哈,”冯若水抿着嘴笑,“明明是有您在,他就只能去死。这么说吧,于先生,让我们来正视现实,您现在放手,让小陈出国疗养,他母亲会照顾他,他会站起来的——您得让他自己重新站起来,您知道他能做到。”

“而您如果不放手,”她说着,又把那堆散乱的纸张收拢起来,在桌子上轻轻地磕,“会死哦。其实您也清楚,只不过没人敢和您说,于先生,是您害了陈献云。我们作为他朋友,不能叫您再害下去了。”

于凤岐抬手,把杯底的残酒泼到冯若水脸上,还没化完地冰块滚在地板上,是水,也像泪痕。他说:“我放手,那我能得到什么?”

冯若水没去接Chandler递过来的纸巾,她把手肘支在膝头,手腕托着下巴,“您可以再找新的,而小陈已经被用到损毁了,不是吗?”

“你以为献云和你一样?”于凤岐厉声说道。

“不一样?”冯若水平静地重复了一句,“哈,行吧。那我有第二个说辞,您就把这个当一个长线投资,耐心等这只股票涨回来行不行?”

“涨回来还是我的吗?你当我不知道,他妈妈早改嫁移民去魁北克了,到时候我哪儿找人去。”

冯若水说:“这次您没有赵秘书了,没关系,您还有我。我从你这里带走他,我就会成为他最信任的人之一,我来跟您报信。”

于凤岐叫Chandler又拿来一个杯,他给自己和冯若水分别满上酒。“你这次想要什么?”

“没什么,一点小东西,我主要是想继续和您保持良好的关系。”

他们又谈了半小时,冯若水才告辞离开。临走时她和Chandler说拜拜,有将近二十年服务业从业经验的Chandler一句话都没回她,冷着脸关上了大门,门上残存的最后几片玻璃抖了抖,噗落落掉了一地。

向珂在车里等冯若水,她问谈得怎么样了?冯若水说,我明天把航班号发给你,直飞蒙特利尔,叫陈献云的妈妈准备接人就好了。

向珂说谢谢你,你怎么头发都湿了,那个王八蛋干了什么?

然后她看到泪水一滴一滴滚出冯若水漂亮的眼睛,冯若水说,对不起,她说,他真的爱小陈。向珂沉默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注意到,冯若水仍然死死抓着那个扳手,一路都没有放开。

于凤岐回到卧室,就看见陈献云已经醒了。他问,小宝贝,你想不想去看你母亲?

陈献云说,你要对我妈妈做什么?

于凤岐好脾气地抚着陈献云的头发,他说,我觉得,你可能想去那边散散心。

这话令陈献云睁大了眼睛,他仿佛再一次闻到枫糖的甜,雪的冷冽,还有城中同志村里大麻和酒混在一起的令人迷醉的味道。那里既没有于凤岐,也没有流水线。妈妈和他那位令人尊敬的做教授的继父生活在一起,他们有一栋郊区的小别墅,有狗和小孩,在冬天他们会点起壁炉,喝热红酒,听民谣。

这是一个安逸的‌‌诱‍‌‌‎‎惑‌‌‍‍,陈献云拒绝了很多年。现在于凤岐说,我给你买了飞去那里的机票。

“你不要我了吗?”陈献云轻生问道。

他的问题让于凤岐几乎抛开和冯若水的计划,他怎么会不要他的小宝贝?但现在不行,有舍才有得,而他是一个极精于此道的生意人。“我和你一起去。”他说。

“不行!”陈献云猛地坐起来,“不行!”

于凤岐又问:“那我能不能之后去找你?”

陈献云像看突然到绿洲的沙漠旅人,他偏执地说着,“不行。求你。不行。”

他的话似乎真的伤了于凤岐的心,老男人耷拉着头,半晌没说话。陈献云不忍心见他这样,跪在床上,从背后把人抱住。“你为什么有这个想法?”

“我都是为你好。”

“你该承认,我们完了。”

于凤岐没有回答,他拿出一枚金戒指,和原来那枚仿佛一模一样,他牵着陈献云的左手,把戒指戴到了无名指上。纱布已经拆了,手指还不能灵活摆动,一道丑陋的伤疤横贯在上面。那是和黄金不相称的印痕。

“我们打个赌,”于凤岐死死地拉住陈献云的手,不叫他褪掉戒指,“我赌下次见面时,我们就和好。”

陈献云用轻到不可思议的声音说:“那我赌下次见面时,你已经不再爱我。”他想着,一年,两年,于凤岐很快会把他抛在脑后,他有一整个春天。而陈献云决意躲进北美洲漫长的冬雪。

“那我们下次什么时候见面?”

陈献云像他们过去浓情蜜意时那样,蹭着于凤岐的肩窝,他说,“你不许去加拿大,也不许去香港,也……也不许去我老家。”

于凤岐说好,他又问了一遍我们下次什么时候见面。

陈献云说,直到我联系你的时候。

“什么都听你的,小宝贝,你是要骑我头上吗?”于凤岐回身把陈献云压在床上,亲昵地吻着,“那我也有要求,直到上飞机,你都不许摘下戒指。”

陈献云没什么力气,微微喘着,带着一点眷恋捧住于凤岐的脸,他看到于凤岐的无名指上也戴着这样的戒指,就好像他们真的是一对爱侣,至亲至疏夫妻。他想,这是最后的放纵了。

第二天于凤岐陪他到地铁站,亲自拎了旅行箱和人一道进地铁。陈献云说你再装模作样我也不会留下了。于凤岐说,我只是想再多看你一会儿。陈献云说没什么好看的。于凤岐改口,我担心你身体。陈献云回应他的只有缄默。但即使两个人都不说话,沉默也不能拉长站与站之间的距离。地铁仿佛一下子就开到了机场,于凤岐难得想起从前某一个同样的夏末初秋,他也曾坐了许久的地铁,陈献云那时硬撑了十几站没讲话,后来憋不住了,叽叽喳喳,又骂人,又抱怨,像一只小鸟,没完没了地叫,急了还要啄人的手心。

终点站到了,陈献云仍然一言不发。

秘书包办好了一切,于凤岐只负责拎包和端水。在安检口,于凤岐忽然掏出机票,陈献云说你还骗人?于凤岐说,只是想陪你到登机口罢了。语气甚至有些卑微。

他们在登机口道别,于凤岐戴着墨镜,他俯身去吻陈献云,镜框硌在脸上,有一点凉。

扫过票,站在接驳桥上,陈献云忍不住回头去看于凤岐,这个他爱了很久又恨了很久的人,摘下来墨镜,笔挺的站在那里,仿佛其余旅客都是群演,候机室也不过是他简陋的舞台,再看一千次一万次,你都会第一眼就被他吸引。可是陈献云知道,他身后就是无边的天际和云海了,他将跨过一整个太平洋和北美洲大陆,他一定会和于凤岐再也不见。陈献云终于笑了,他挥了挥手,转身走入机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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