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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上司催促多次,张磊不得不先丢下美甲店回所里去。回所之后,张磊挨了上司疾言厉色一顿训,他低眉顺眼将训斥听了,又加班加点处理手头工作,忙碌许久,生活才终于回到正轨。好容易将周末空出来,张磊回到家中继续处理美甲店的事情,他用存款填窟窿,重新建立渠道,装修,请人,做活动吸引客源……这些事情,他每星期只能在周末的时候做一点,这使事情的进展很慢,但他一直没有放弃。
张磊回家时,若吴傲雪问起店里的事情,张磊会毫无隐瞒地回答,偶尔,他会期待吴傲雪主动提出帮忙,但吴傲雪从没说过,她只是缩手缩脚地坐在家里,怯懦地看着张磊,满面不安与愧疚。偶尔,张磊心里会生出巨大的愤懑与不平,他想冲吴傲雪发火,诉说他因提前结束学习失去的机会、他每天面对残破的美甲店的难过,但是,看着吴傲雪的模样,他又觉得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这些没对吴傲雪说的话,张磊都对张建国说了。觉得实在难以忍受的时候,张磊会去张建国的墓前坐坐,说些废话。他说这些话时哇哇乱叫,又任性又不尊重,看起来像个十几二十的小子。但是,除此之外的时间里,张磊愈发稳重了,偶尔在镜子里瞥见自己的时候,张磊会觉得陌生,他觉得镜子里的人像曾见过的父亲“嗯嗯啊啊好的好的哪里高就老板发财”的朋友。
数月过去,美甲店准备已毕,因为新年将近,思来想去,张磊还是打算再等等,转过年去再重新开张。
“三年过去了,”张磊忽然意识到,“离那个疫情爆发的荒诞的春节已经三年过去了。”
春节假期,张磊回到张建国留给他的老房子里,他打开窗——大年初二,街上的店铺已陆续开张,天气晴朗,有中年人推着老人牵着孩子出来晒太阳。人声混合着风声飘进屋里。他回头看屋内,见吴傲雪在他身后因家务忙碌,她将炸好的整鱼端进端出,取个“年年有余”的兆头。看着吴傲雪不再瑟缩的、过分平静的姿态,张磊生出了某种预感,他觉得胸膛里充斥着酸涩,这种酸涩混合着和煦的春风,形成一种奇妙的感受。
张磊忽然走过去,将吴傲雪的鬓发别在耳后,低头吻了她,吴傲雪环住张磊的脖颈,回吻过去。
他们度过了一个石楠花味道的春节。
春节过后,吴傲雪收拾了行李,说要离婚,这次,张磊没有再挽留。他说要给吴傲雪一笔钱,吴傲雪拒绝了,她把张磊曾赠她的张建国的美甲店还回来,除了张磊买给她的几条裙子和一些小物件,她没带走任何东西。
吴傲雪刚走的那段时间,张磊时常陷入恍惚。他想,如果自己当初没将父母留下的店交给吴傲雪,而是为她开一家新店,也许他们现在还不曾分别,他的收入加上张建国的遗产,一家店还是亏得起的。想着,他又摇了摇头——他与吴傲雪之间的根本问题并不在那家店上。过去的经历毁灭了吴傲雪接受善意的能力,一旦她发现自己的的确确遇见了拥有幸福的机会,不安与惶恐就如海啸般袭来,她几乎被这样的情绪摧毁。而当两人离婚,吴傲雪确信自己已失去使自己变好的机会,她的惶惑就迅速消失了。张磊觉得很难过。他已经开始想念吴傲雪了,但他又没有去找她的勇气——他实在没有自信能将吴傲雪从这个泥淖里拉出来,甚至,离得进了,他觉得自己也在不住下落。张磊生出巨大的无力感,这时候他觉得,人世间最大的罪过就是无能,无能使人无法解决生活的困境,无能使人即使充满好的愿望,却只能做出伤害的事情。
他不敢继续想下去,只好将自己投入工作。在近乎自虐的、剥夺娱乐和睡眠的工作中,张磊的事业蒸蒸日上,美甲店也重新平稳运行。藉由这些,张磊获得了些微末的安慰。
又几个月过去,张磊忽然接到电话,问他认不认识一个叫吴傲雪的,电话那头医院的自称使张磊惊怖。他没听过那所医院,问了半天,才弄清是邻市的一家小医院,接到电话后张磊连夜驱车前往,却只来得及见到吴傲雪的尸体,和一个皱巴巴的小孩子。医院说是吴傲雪羊水栓塞,没挺过来。
张磊算了算时间,发现吴傲雪差不多是春节那会儿怀上的——因为知道前夫的事情,张磊认准了吴傲雪再不能怀孕,加之当时宿命般的离别气氛,张磊心中郁郁,于是什么保护措施也没做。
张磊扇了自己一巴掌。
抱着最后一丝似逃避似懦弱的期待,张磊与孩子做了亲子鉴定,当发现那的确是他的女儿之时,他心中的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击碎了。
他为吴傲雪处理身后事,东奔西跑,认识了些她在这个城市的熟人,知道了她这一年的生活。他听说她刚来这里时找了个快递分拣的活儿,知道怀孕之后就没做了,转做美甲工。她身体不好,保胎花用很大,但是工作赚钱不多,于是花呗白条欠下不少,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张磊来到吴傲雪租住的房子,跪在床上让出空间关了门。他打量四周,发现了一张没拆封的婴儿床,不少婴儿的小衣服、小玩具,还有几罐婴儿奶粉,现下,这些东西都蒙着一层薄灰。她租的房子是个板材隔出来的单间,没有阳台,紧挨着床的地方有一个晒衣服的落地金属衣架,现下,那里正晒着张磊给吴傲雪买的裙子。那是一条大裙摆的裙子,收束处是松紧设计,且位置很高,孕期也能穿着。
张磊攥着裙子发了一会儿呆。
他忽然破口大骂,骂吴傲雪死要面子,不肯向他求助,骂着骂着,却忽然沉默下来。他感到巨大的伤痛,却并不悔恨,他知道,如果事情再来一遍,在不能预知的情况下,自己没有办法做得更好。他将这一切视作命运之诡谲。
诸事完毕,启程之前,张磊寄了几百块钱的快递回家。他把吴傲雪的东西全都打包,不论是劣质的婴儿床,或是老旧的花布裙。回家之后,他将快递拆了,把这些小物件一一拿出来,这里一个那里一双摆在家里。
他一个人带着女儿,日月轮转,女儿长大。
张磊对女儿非常严格,这倒不是说他非逼她考年级第一、清华北大,而是,他绝不允许她生出所谓的文静与怯懦。当某次因某事批评她、她露出瑟缩的情态时,张磊勃然大怒,他更加凶狠地责骂她,直到她退无可退流着泪大吼着朝张磊骂回去,张磊这才停怒吼。她长大独立之后与张磊不怎么亲,但见她果断冷厉、敢怒敢骂的行事风格,张磊觉得,在女儿的事情上,自己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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