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一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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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 #唐花# 一碗面
(2015年冬天,我好像很喜欢空格,现在搬家删空格也删的很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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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已经能感知它结束消逝的趋向,像很多无疾而终的故事一样令人痛心疾首。时至今日,我依旧没有勇气抓住或挽留,但我想试着给它写上一个结局。——题记
安如意在广都镇住久了,镇上人熟悉他就像习惯东头的告示牌、西头衙门口的石狮子或者镇中的四角亭一样。他挨着收书商人的铺子支了个摊儿,代写书信打发生活。
天蒙蒙亮就瞧见他踱出来,从收书铺子里搬了桌子,支在桌沿一搭没一搭地瞌睡,你要是看见一个在熹微的晨光里捣头如蒜的长发先生,那就是安如意。
他总是有打不完的瞌睡做不完的梦。在初秋有点清冷的早晨,趁早市还没闹起来,悠悠地眯上眼,仿佛能梦见早年喜欢的人。那时单纯热烈的少年,简单朴素的心愿,爱情几乎不知道如何在这贫瘠的岁月里浪漫滋生,只消猝然一瞥却又早已注定。也不是完美无缺,就是一个人,站在那里,温暖和煦从容镇定像冬天阶前的阳光,让人忍不住想多看一眼想多亲近一些。断不是安如意现在这样的懒鬼,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
人说不了解和未知的才喜欢,可是既不了解那又喜欢什么呢?就是喜欢他这个样子吧?
“安先生,安先生。”燥热在空气里弥漫开来,旁边杂货店王老板的闺女。豆蔻年华的小姑娘不安地叩着桌子,眼神扭捏地放远了:“安先生,你徒弟呢?”
太阳从镇口升起来了,安如意伸手挡了挡,仿佛搅乱了一团粘稠的浮躁,蝉鸣也突然变得刺耳起来,早市已经开始,人声喧嚣,广都镇活起来了。安如意慢慢把目光转回姑娘脸上,轻轻地笑了。
“呦,王姑娘!你的情郎还没来呢!”后头晒书的小厮探过头道:“安先生做了什么梦,吓得这一头一脸的汗?”
“鸢儿出远门去了”,安如意捋了捋漆黑的长发:“这不都没人替我挡太阳了嘛。”
安如意刚来广都镇时候,余半仙张着五个指头在他眼前使劲晃:走的时候记得给啊。
好,五年后卦金某定当奉还。
余半仙还在颤颤巍巍的说叨,五年,就五年啊,一天也不能多。
安如意拱手作揖便走。
回头就瞧见镇口刚到的刀客,白衣晃得扎眼,随意背着两柄弯刀,毫不收敛。刀客也瞧见了安如意,带着西域番外天然的傲气冲他点了点头。
安如意勾起嘴角心里只想着他喜欢的那人。顺着杂货铺小巷慢慢往外走,绕过广都镇的老土墙,向着镇外荒废的玄中观去了。背影瞧着,就是个普通青年,披着漆黑长发,描银长衫一副斯文软弱的模样,只是风掀起黑色袖子总抖出里头紫色缎子来。
那时安如意刚从浩气盟出来,腿上带着伤,走路有点慢有点瘸。刀客也耐心跟着往玄中观去了。第二天安如意照着原路回了,走路更慢更瘸了。只那刀客没跟着出来。
正午,阳光愈发耀眼,晒得人心神不宁。
“安先生,安先生!”早市上打闹的孩子围过来嚷嚷着:“商会有你的包裹。”
“好,知道了。”安如意应着,掏出铜板挨个分了,顽童们一哄而散,桌边还杵着一个巴巴儿望着他。
“安先生”,孩子怯生生地喊着:“安先生,教我写字。”
“好,好。”安如意抱起孩子,握住柔软的小手一笔一划专注细致。可是他的手抖个不停,屡次写不成,安如意不耐地拿另一只手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个“安”字。
“‘平安’是要这么写。”末了从袖子里掏了五两碎银搁在孩童手里道:“先去替先生把卦金还余半仙,回来再教你写。”孩子点头应了蹦蹦跳跳往镇尾去了。
安如意也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摁着肩膀往商会去了。镖师递过一只泼墨漆金的盒子,上书“碧落”下角戳着藏剑山庄印信。取了货并不验看就抱着盒子慢腾腾走出商会,隔着闹市遥望了好一会自己那方书信小摊儿。送卦金的孩子回来了,坐在桌子旁翻他的字帖。
这时候,起了阵风了,笔墨纸砚扬得遍地都是,散落的宣纸无措地在地上打着旋儿,方才写的那张“平安”呼啦飞得老高老高,一下落下来撞在镇中四角亭檐上扯碎了。
他按了按酸痛不止的胳膊,摇着头往镇口走去,暗暗叹气,五年了晃眼真真是白驹过隙浮云苍狗哇。
唐鸢一早就堵在驿站门口,身着一色鸦青衣裳,剪裁得好显得峻拔修长得样子,腰间挂着千机匣,身上机关暗器短刀匕首一应俱全。往日里唐鸢坐在安如意的摊上总是有些腼腆的低着头,与人讲话时脸上总是微微泛着羞涩的红润。如今他依然温顺的低着头,四下却没有人再敢上前与他搭话了。
唐鸢看到安如意走来,忙迎上去道:“师父。”
安如意只像往常一般拂去他肩头掉落的枯叶,歪着头想了一会才慢吞吞地说:“我还想吃碗面。”唐鸢便跟着安如意拐进街角凉棚要了一碗热汤面。
“呦,安先生今儿来的可早”,茶馆老板娘热情招呼笑脸相迎,来来往往这样人她似乎见得多了,一点都不惊讶,只笑着添了碟小酱菜。唐鸢一言不发,只见安如意慢条斯理地靠着柱子坐了。
也是这张桌子,五年前是安如意一言不发看唐渊狼吞虎咽。
那天,他料理完不知道是第几波的浩气盟杀手,老远看见一匹马以一种极慢和疲惫的姿态奔跑过来,马背上一个傻乎乎的少年冲他扬着手:师父,师父!
安如意左顾右盼四下张望确实没有别人,手上却已经摆出商阳指的起势,他才不信,无论谁,都不信。
那少年哼哧哼哧跑过来,扑到他怀里嚎啕大哭:师父,师父我可找到你了。鼻涕眼泪就摸了他一身。
安如意拎着他抖弄一团破布似得,这谁家孩子啊?
师父,师父,我是汤圆啊。说着肚子就咕噜作响。师父,我饿……
“师父,您笑什么?”唐渊看着安如意脸上憋不住的笑意忍不住问。
“想起那个从稻香村追来的萝卜头。”安如意捧着汤碗忽然说:“汤圆啊你饿不饿?”唐鸢嫌弃地剜了安如意一眼。对,十分嫌弃,嫌弃他总是把唐鸢念成汤圆的口音,害得他小时候总以为自己叫汤圆。但这次唐鸢把头埋下去,没作声。
安如意瞅着碗:便是这样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夹着一段葱花飘着两点油星盖着三片牛肉,温暖缠绵,配着一碟小小的酱菜,各种酸甜苦辣的小滋味凑成满满一大碗满足。简单美好。
安如意吃得有点撑。他想,如果从一开始每天都能吃一碗这样纯粹的汤面,让他都这样忍不住的纵容自己吃撑一点,也许今天……不,就这样一天天吃下去绝对胖成球……
我们总觉得斯斯文文的安如意整天不是坐着就是坐着,缺乏锻炼理所当然的会胖成球,其实安如意每天起得很早,在黎明前天最黑的时候,他用那根破旧羊毫笔把广都镇外鳞次栉比的木桩抽的木屑飞溅。反而过量运动和高度紧张让他苍白瘦削得有点营养不良。
这五年他都不曾发下警惕,可岁月潜移默化地磨钝了他的心他的手他的笔。
当唐鸢出现在身后轻而易举地擒住他,打掉他的笔拧伤他的手,他才转过身呆呆地看着唐鸢,还在等他喊一声师父。
习惯真真是件可怕的事儿。
师父,唐鸢喊他,今天弟子就送师父回浩气盟吧。五年了还有些事要请师父回去了结。
安如意愣愣的,五年,这个少年长高了让他不得不抬起头看他;五年,这个少年长壮了他擒着他丝毫挣脱不得;五年,这个少年渐渐长成了他习惯的部分……最后安如意竟然咂摸出丝苦涩的味儿,好,他有些丧气地应了,又不甘心地问:是他的意思吗?
他有信物给你。唐鸢如是说。
很多年后的今天,才恍然明白自己所求不过是这样一碗纯粹的热汤面,安如意叹息复又摇头,只是轻狂的少年对着碗简单的汤面定是吃不出这样好的滋味来。透过热腾腾的面汤唐鸢的面容有些模糊,这个陪着自己吃了五年汤面的人,闭着眼也可以勾勒出他的模样。此时此刻他突然有点记不起,那个他喜欢的人的脸了。
安如意有些难过的摸索着所剩无几的荷包不禁遗憾地说:“最后一顿竟要麻烦你请我了。”起风了,一条乌云爬过天色暗下来,尘土迷了安如意的眼,只见对面人影一晃就被摁在桌上绑了个结实,“他说得不错,有人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绳结粗暴,勒着柠伤的手腕很疼,疼得安如意频频皱眉。
唐鸢捞起安如意双腿一夹马就奔走起来,“要变天了,师父我们得上路了。”
颠簸得有点厉害,安如意把头搁在唐渊身上,他想着那碗没吃完的面眼里涩涩的,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像树梢上的枯叶也瑟瑟的。唐渊把安如意摁在怀里说:“师父,要恨就恨他吧。”
说罢又一甩缰绳卷起尘土飞扬就把广都镇丢在身后。生活了五年的广都镇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夹道榕树被摇得哗啦作响,抖落一地青黄青黄的叶子,安如意像被贴了镇魂符,一动不动,他看到唐鸢腰间别的笛子,朱红的笛头镶着一只振翅欲飞的鸿雁,是那个人的。
这场雨还是把他们拦在玄中观,唐鸢倚在门边抱着膀子,瓢泼大雨把外面刷得灰白。他有些黯然,回头去看安如意。
安如意蜷在草堆里一动不动看不清表情,唐鸢忍不住走过去瞧他。没有人的时候安如意脸上没什么颜色,眼里也没什么颜色,像大片灰白的落寞,像门外那场大雨。
唐鸢捧起他的脸,让他看着他的眼,于是他俩就这样脸对着脸,眼珠子瞪着眼珠子,好像两个木头人,瞪到唐鸢有点灰心了,安如意毫无征兆地一歪头,眼里竟然流出天真哀婉的味道来,唐鸢眨眨眼再看安如意,安如意眼里果然盛满了哀求,唐鸢别过脸去:“别看我,没用的。”
良久,安如意才开口道:“……手疼……”
安如意右手腕肿得跟小臂样粗,被绳结磨得血淋淋的,该有段子日不能拿笔了,唐鸢解开绳子,有些歉意地低着头嗫嚅着:“师父,我不是故意的……”
安如意抱着手腕,面色惨白地蹭着墙站起来,冷汗涔涔却仍不甘心地盯着桌上那个盒子。唐鸢赶紧把盒子抱过来,是那个从商会递过来的盒子,唐鸢也想知道这个盒子里到底是什么,安如意为什么一定要等到这个盒子才肯跟他走。
“你能不能……”安如意有些艰难地把声音熨平了说,“把他的信物一起放到盒子里。”
唐鸢掀开鎏金漆盒,里面躺着一支青翠通透的笔,尾缀浪花宛若碧海。唐鸢瞅着盒盖上的字问,“这就是碧落?”说罢抽出腰间那支笛子放在一起,朱红的鸿雁和碧绿的碧落躺在一起。
安如意犹豫地伸出手,脸色晦暗不明:“我寻遍万般诸法,终得以与你相配……”也不知道说给谁听,只是抚摸着盒子里两支笔,心中仿佛有一道石门轰然关闭,眼里却仿佛要滴出血来。鸿雁。碧落。
“他……”安如意有些犹豫的问:“怎么说我?”
“极道魔尊,”唐鸢不解地说,“务必小心。”
“切……”安如意一脸不屑,嗤笑。
唐鸢看着这个消瘦的人,如果不是偷看他在演武场打木桩眼里尽是恣意暴戾的杀气,他大概怎么也不信这个整天埋在医帐里脾气极好的大夫是个暴戾恣睢的极道魔尊。他有点疑惑的捧起安如意的头问,“你为什么变成离经了?”
忽然想起浩气盟的老人说得那桩故事,说药堂首座手持离经至宝鸿雁医术卓绝,擒拿手段也十分了得,小遥峰采药撞见一队寻衅恶人不仅全身而退,还绑了一个极道魔尊回来,那恶人花间胸口炸了个血窟窿,在药堂关了一夜不及讯问就死了。
唐鸢突然抓住安如意的衣襟,安如意瞪着眼睛跳起来,“干嘛,干嘛。非礼啊!”唐鸢恶狠狠地回了句:“就非礼你了!”说着两个人扭打起来,跟小孩干架样在地上滚成团。末了唐鸢抓住安如意受伤的右手把他放到。“你无耻,你耍赖!”安如意扯着嗓子哀嚎,“非礼啦!欺师灭祖啦!”
唐鸢顺利地扯开安如意的衣襟,跟剥笋衣似得,一层层剥。安如意细长的锁骨下面是大片狰狞的伤疤。唐鸢把手放在伤疤上面,安如意突然不叫了,好像被冰冷的手甲冻到,哆嗦了一下。“你就是那个被他从小遥峰绑回来的极道魔尊吧?”安如意扭着头不回答。
唐鸢又问:“他怎么把你打成这样?”
“他打我?!”安如意瞪着唐鸢又哀嚎起来:“那个连鹿都戳不死的武林天骄打我?!”
“哦,”唐鸢揶揄道:“难不成你自己把自己打成这样。”
安如意扭过头去不吱声。
“是真的?”唐鸢笑着问。
“……玉石……”安如意捂着脸,有些艰难地说:“砸苍云盾上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怎么跟苍云打起来了?”唐鸢问:“难不成你贪图武林天骄的美色跟苍云反目成仇了?”
“谁看上那武林傲娇了!”安如意回了点气力,把唐鸢掀下去,“爪子拿开!”
唐鸢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说:“你看,你为他背叛恶人谷,你为他转切离经,你为他……”
“他到底,要怎样,才满意……”安如意突然捂住脸,眼泪还是从指缝里渗出来。
唐鸢有些无措不知道说什么。
“他说我的手太脏,洗不干净,他说我杀了多少人,就麻烦去医好多少人,来补偿。”安如意突然泣不成声,“为什么,他突然就不要我了……”
“他说,恶人永远是恶人。”唐门突然后退一步,抽出腰间千机匣指着万花:“对不起,师父,我们该上路了。”
万花抬头看唐门,却只看见逆光中唐门脸上的面具泛着冰冷微光。万花复又低头看盒子,一朱一碧温润如玉。
“他还说了什么?”万花垂眼看着自己的右手。“他没说极道魔尊是左撇子吗?”
万花站起来,拍去身上尘土,绕过唐门慢慢走出破败的玄中观。
唐门在他身后直直的倒下。
雨停了,万花跨上马冲进潮湿冰冷的风里,满地泥泞飞溅,往天边消失不见。
过了很久,唐鸢才敢伸手试探自己的胸口,仿佛被烫到拔了胸口铁片就抛出去,铁片已经凹成狰狞的形状。
“真狠啊。师父……”唐鸢捂着胸口蜷起来,缓不过来似得:“你要离开他,要恨他,永远不要知道他死了。”
“就这样,就好……就这样……”他小声重复着,重复着直。直到有种莫可名状的悲伤抓住他,犹如附骨之疽,是张嘴无声的疾呼,是闭眼肆意横流的眼泪。
一望无垠的悲伤伸进他的胸膛,牢牢揪住五脏肺腑,噎得他再也无法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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