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不见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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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陆的车不能开进学校,便只好让助理停在路边,自己慢慢走进去。
十三中还是老样子。
校门口的老榕树、古朴的红砖围墙、甚至连通向操场的那条鹅卵石小径,都与当年他领着安思远入学时一模一样。
这时正值黄昏,三三两两的鸦雀栖在电线杆上,从远处看像一尊尊憨厚的小石佛像,虔诚地目送着西山尽头的流霞。
又走了几步,便到了露天的篮球场,场上黑压压的一群人——全是校队的小孩。
三四月的清寒天里,他们全身上下只套了件运动背心和短裤,光着个大长腿在球场奔跑跳跃。
安陆一眼在人堆里认出了安思远——
当年身高还没到他腰的小孩,现在正和一群虎背熊腰的高个子打着篮球。
与旁人过目即忘的长相不同,安思远属于只要让人看上一眼,便再也忘不掉的类型。
他的五官很深,嘴唇很薄,眉眼间倒有几分安陆的影子,像是用小刀一笔一笔精细雕凿出的杰作。
锐利又张扬。
夕阳落在安思远纤长的臂上、腿上,那裸着的皮肤像光滑细腻的白玉,与周围的一大片粗犷的小麦色格格不入。
“远哥,他后面!后面——!”
“我知道!”安思远运着球灵活地闪避从后方来的拦截,连晃了几个假动作,暗中把球从胯下传给了一旁的刘瑞奇。
“诶诶……诶好!”
刘瑞奇接了球也不敢耽搁,利用他的身高优势硬生生冲到了篮球架底下,来了个三步上篮。
“艹——!”
“好球——!!!”
一旁的王子豪高调地吹了个口哨,引起了对方不满的嘘声。
安思远半俯着身,用手背擦下巴滚落的汗珠,眼角微微向上挑,莫名有了一种风流的笑意。
“来——主子您请用茶——”
王子豪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殷勤地把安思远刚才喝过的脉动递了上去。
“你有病吧。”安思远笑骂道。
“不敢,牛还是远哥牛。”王子豪真诚地道:“要不是您刚才酷炫的抢断,我们现在可能还摸不到球。”
投篮的刘瑞奇也凑了过来,小鸡啄米似地点头:“我们远哥虽然有点矮……”
“嗯?”
安思远仰头喝水,瞥了他一眼。
“胡说什么!我们远哥有一七六了!这能叫矮吗!”王子豪笑嘻嘻地揽住安思远的肩头。
“这叫身材匀称,身高适中。哪像你刘瑞奇,你就是个快两米的傻大个——”
“不还是我们队里最矮的嘛……”
刘瑞奇撇了撇嘴:“我就想说,我们远哥虽然有点矮,但控球能力和反应速度都绝对算的上是一流的,我这不是在夸他嘛!”
“得——”王子豪转身去篮球架下拿他的外套。
“说起来,你们刚才打得不尽兴吧?”
安思远和刘瑞奇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皱起了眉。
方才那场上的裁判像是瞎了一样,对方那些鬼里鬼气的小动作都选择性无视,而他们队一有些激烈的肢体接触就开始狂吹哨,很多实力都被压着不能完全发挥出来。
“诶诶,等会我们先去水子巷吃烤串,然后再回来打几场,就我们几个人,怎么样?”王子豪提议道。
“我是没问题——”刘瑞奇用面巾纸醒了醒鼻子,“但是远哥不是实验班的吗,你们明天好像还要上课啊?”
“嗯,是啊。”
安思远也背起了书包,把校服外套随意搭在肩上。
“应该没事吧,反正就打一个晚上,我就当已经放假了。”
“嘿嘿,够兄弟。”
“那是自然……”
安思远正跟那几人说笑着往操场外走去,一扭头竟望见了一个人。
学校的照明系统时好时坏,那人恰好站在了灯火晦暗的地方,夜色掩去了他的面容,只肯吝啬地勾了个模糊的身形。
安思远像忽然被抽走了魂似的,怔在了原地。
“咦,那里好像站了个老师诶。”
刘瑞奇顺着安思远的目光望去,稀奇地道。
“还挺高的,像个模特。”
“他好像在那里站了很久了。”王子豪也附和道:“我刚刚去教学楼上厕所,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他站在那了。”
“不会在看我们打篮球吧……”
“也许是远哥的班主任,要抓他回去晚自习呢,你说是不是啊——远哥?”
刘瑞奇向出神的安思远打趣道。
“远哥?”
“……抱歉!”安思远恍过神来,急急忙忙地把球往王子豪手里一塞。
“我忽然想起来家里还有点事,等会不能跟你们打球了——”
“我先走了!”
……
刘瑞奇瞪大了眼睛,看了看渐渐跑远的安思远,再看了看王子豪手里的篮球:
“操……”
——————
安陆看了看表,听见远处传来“嗒嗒嗒”的急促奔跑声。
“安陆——!”
他抬了头,看见安思远背着个笨重的大书包,在校道的路灯下冲着他笑。
少年人的欢喜真是一点都藏不住,封住了上扬的嘴巴,又得从弯弯的眼角泻下来,满得载不动。
不知小孩是不是还在青春期,安陆总觉得每次见安思远,他身上都会有些细微的变化。这种变化像黑夜里偷偷生长的植物,有时睡觉前一看还是个小小花苞,等睡起了再一看,连花瓣都不知什么时候全绽开了。
“安陆,你专门来学校看我的吗!”
安思远又走近了些,脸上笑意更盛。
自从他上了高中后便不再唤安陆“叔叔”了,每次喊人都是连名带姓地喊,仿佛把这两个字说出口,就可以多添几分愉悦似的。
“包给我,衣服披上。”
安陆伸出手,示意安思远把肩上的包递给他。
“我不冷——”
“你还没说你是不是来学校看我的——”
安思远扬着眉、背着手,像只狡黠的小狐狸围着安陆转来转去,逼着他给出一个具体的答复。
“你快说———”
“是。”安陆被他磨得叹了口气。
“刚下飞机,来接祖宗回家。”
安思远这才满意地把包给安陆,眼睛开心地眯了起来。
“……怎么这么重?”安陆掂了掂安思远那巨大的越野背包,感觉里面至少得有八斤的书。
“今天老师发了下学期的新书,让我们有空回去琢磨琢磨,估计很快就会讲到了。”
安思远方才从操场跑过来,出了不少汗,这下只好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去擦那热气腾腾的脸颊。
晶莹的汗珠顺着白中透粉的后颈滴落,像观音净瓶里不慎洒出的清露一般,莫名有了种圣洁感。
安陆看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东京好玩吗?”
安思远和安陆并肩走着,短短几年身高竟然窜到了安陆的鼻尖。
安陆回忆了一会,最后总结成了一句话:
“樱花很好看。”
安思远仰着头,笑了笑。
“是嘛……”
夜来灯火稀,月迟露霜重。
这个点的校道上没几个人,周围也陷入了一片平淡的冷清中,只有几个快要报废的路灯顽强地发出最后的一点光。
——尽管那光微弱得跟鬼火似的。
“安陆你知道吗。”
“你不在的时候我可想你了。”
走到校道尽头的时候,安思远冷不防地叹气道,话尾还带了点可怜巴巴的意味。
“……”
安陆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怎么想的?”
霎时,一阵冷风吹过,桉木的叶子被摇得“沙沙”直响。那快要作古的路灯被风一吹,竟然真的像散了精魄似的,毫无骨气地熄了——
幽暗处,安思远掐着手指,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一日不见兮……”
思之如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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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求凰》司马相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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