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福祸难料,命是不由人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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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一在沈宅稍坐了一会儿,想着戏散场了也没来得及和三嫂告别,便起身回丁府了。
他刚走,老柴便悄悄地走进来,敲敲兰若的书房门,说:“沈公子。”
兰若赶忙把门打开,问道:“老柴?有事么?”
老柴垂着头,一字一句地说:“今儿上午有人来敲门,手里拎着个布包,问家里是不是有个姓沈的公子。我没说‘有’,也没说‘没有’。我问他是谁,有什么事,他不回答,转身就走了。”
兰若心想,他是不交际的,应当不会有人找他,想必是个巧合。正要说明,老柴却接着说:“我看了看,他走去胡同口儿的茶摊喝茶了。公子可以去门口望一望,若是熟人,想必能认出来。”
他这么一说,兰若也觉得有理,因道:“行,我披个衣服,这就出去。”
老柴应了,转身要走时,突然抬眼看了看兰若的眼睛。兰若被他一看,猛然觉悟过来,走去卧房,从抽屉里拿了两块钱。抽屉里一共放了不到五十块,都是渐一平常随手留下的零碎钱。
兰若披了衣服出来,要给老柴钱,却又不习惯高高在上地说话,只好握了老柴一只手,将钱往他手里一塞。老柴哪敢被他握手,当即后退了两步,又赶忙把钱揣进口袋,揣的时候不忘偷眼看看是多少钱。似乎对这数字是满意的,他给兰若鞠了个躬,说:“谢谢沈公子。”
看到老柴的恭敬模样,兰若刹那间对何为主人有了体会。他不自觉地昂起头来,理理披着的衣服,朝门口走去。
刚一打开门,他就看到一人正从胡同口儿走过来。这人挺显眼,因为他那姿势,若说是走,倒不如说是晃荡。他走五步、退三步,有时甚至要绕个圈。这人犹犹豫豫地,似乎想朝前走,却又不敢朝前走。
兰若盯着这人,在看到他轮廓清晰的下颌时,心里猛地一紧。他慌忙后退,下意识地想把门关上,可这人偏偏在这时抬头朝他望了望。一时间,两张面孔,四只眼睛,都呆住了。
兰若扶着门,渐渐镇静下来。他看着这人在短暂的怔愣后,一改晃荡的姿态,快步跑了过来,最终在他面前站定,咧嘴露出一排并不白净的牙齿,笑道:“我可找到你了。”
兰若勉强笑了笑,说:“方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方子举起手里的布包,说:“给,朱古力糖。”
兰若看着那布包,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儿,真可谓百感交集。老柴恰在这时冒了出来,说:“公子,有客人来了,就请进来吧,我去泡茶。”
他这一说,兰若才觉悟过来。站在大门口未免显眼,他赶忙把方子请了进去。
方子从没见过这么豪华的房子,他一边偷眼乱瞟,一边小心翼翼地往沙发上坐。听说这东西出奇地软,坐的时候要是不撑住劲儿,就不是坐下去,而是摔下去。
然而,尽管对沙发的危险心知肚明,方子还是摔了下去,因为他看到了沙发旁边的一个小矮柜。那柜子上放着一个琉璃罐子,罐子里装着的,正是朱古力糖。就是这满满一罐子朱古力糖,让方子在最后一刻松了劲儿,一屁股摔进了沙发里。他瞬间想把自己那个布包藏起来,却已经迟了。
兰若伸手把布包接过去,说:“多谢了。”
方子垂下了头,心里杂乱无章。老柴来给他倒茶,方子更加坐立不安,屁股在沙发里来了几个浮沉。
兰若很能体谅他这种窘迫,安抚道:“没事,你坐着吧。”
方子看着他的姿态,听着他平稳的声调,终于恍然,他已经是个主人了。
等老柴离开,兰若才开口问道:“你怎么出来外面了?”
方子说:“柳行头走了。”
兰若歪了头,问:“去哪儿了?”
方子说:“走了。”
兰若看着方子,看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喝了口茶,不小心喝到一小片茶叶,也不在意,干脆嚼了嚼,把那苦味通通咽了下去。默然了一会儿,他接着问:“怎么回事?”
“你被卖了两回,他一下子捞了两大笔,就去外面跳舞、看戏、下馆子,大鱼大肉的吃。结果得意了没两天就卧床了,不停地泻肚,喝什么药都不好使,不到一礼拜就走了”,方子顿了顿,又说:“他走的时候说,他是没有福气的人。”
兰若心里一坠,把头偏向别处。
方子又说:“他临走时,把钱都分给了大伙儿,让大家爱干什么干什么去,院子送给花街的李大娘了,因为她一直想在柳巷开个院子,说是总有人进了她的院子,又问她怎么去柳巷。这年头,男人连女人都能玩儿腻。”
兰若勉强笑了笑,说:“旁人不必管他,单说行头,也算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了。”
方子说:“他是个苦命人,也没有孩子,攒了一辈子的钱,只能散给别人,自己还没享上福。”
兰若听了这句话,心头又是一阵苦涩。他拼命忍着,说:“也好,你这下子是真的自由了。”
方子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兰若知道他的自由等于无处可去,也没说什么。两人各怀心事,黯然相对。
过了一会儿,老柴进来了,在兰若耳边说:“车夫打来电话,说五爷从丁府出来了,估摸着要回来了。”
兰若愣了愣。那车和车夫都是租来的,他不知道老柴什么时候和车夫扯上了关系。想来是因为上午有人找他,老柴便留了个心眼儿,让车夫知会他渐一的行踪。万一兰若不想渐一知道有人来找,便有了可转圜的余地。
兰若心想,老柴一个听差,都这般精明,柳行头一辈子在人堆里攀爬,定然更加精于算计,如此都没能平安度日,可见世事福祸难料,命是不由人算的。他深吸了口气,这下子,眼泪就控制不住地流了出来。
他一哭,老柴倒是一惊,袖手站着,不敢说话。兰若泪一溢出,就止不住了,自顾自地哭了一会儿,才冲老柴摆摆手,让他下去了。
方子看他哭,自己也忍不住滴了几滴泪。他胡乱一擦,说:“公子,你别哭了,日子会好起来的,你看你现在多好啊,以后准能富贵平安。”
兰若擦了擦泪,说:“行了,五爷快回来了,你走吧。方子,多谢你。”
方子应了。他站起来走了几步,隐约又听到兰若的一声抽泣。他心里一痛,脑子还没想清楚,脚下已经转了方向,快步返了回来,“扑通”一声跪在兰若腿边,说:“公子,你跟五爷说说,让我留下来给你当随从吧。”
兰若被他这一跪吓得不轻,半晌没说话。方子又说:“别让我走,等五爷回来,让他看看我,他说行就行,他说不行,我绝不多说一句。”
兰若靠在沙发上,茫然地看着前方,轻声说:“随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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