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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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天那边的谈判似乎进行得很顺利。
演示了半个多钟头后,一行人低声交谈着回到会议室,面容上都带着尘埃落定的放松和踏实。见一也被叫了过去,玻璃隔断里的百叶帘静静关上,贺天的侧脸一闪而过,游移的视线似乎往这边飘过来,却被无情阻隔,目的地再无从猜测。
莫关山赶忙收回了视线。
他抱着绵绵自总裁办公室走出来,浑浑噩噩坐到王姐身旁。会议室密不透风,一丝动静也听不到,他忍不住看一眼,再看一眼,心中无法遏制地回想见一在总裁办公室跟他说的那些话——金发Omega透露得不多,一些是关于他对自己性别的隐瞒,另一些,则是关于他那个无法挽留的孩子。
“我亲爹是达科集团的总裁,姓董的那个……早年电视媒体不发达,没几个人知道他们有钱人的那些破事儿。那时我妈年轻漂亮,偶尔做车模赚钱,就这样跟他认识了。他答应我妈结婚,我妈信了,傻傻地一直等,结果却等来了他明媒正娶的正房太太。
“那会儿我妈都快生了,他那老婆还惺惺作态呢。说既然有了孩子,就娶回家做小吧——操,真当他家是皇室宗亲啦?!我妈扭头就走了,到别的城市换了个工作,自己一个人带我。那家伙后来出现过一两次,都被我妈打了回去——最后一次是我十四岁分化,我妈说跟他我分化成了Beta,他就再也没来过了。”
“……为什么?”莫关山不明白。
“他五个孩子之中,只有一个是Alpha,其他都是Beta。那个Alpha有先天疾病,身体不好,他盼着我分化成Alpha或者Omega,即使难当大任,好歹也有点儿联姻价值……我妈不想我被他抢走,就把我的性别瞒了下来。”
信息素抑制剂、稀释喷雾、发情期抑制剂……这些东西十三年下来他消耗了不计其数,妈妈担心副作用,这些年一直是买最好的给他用,经济压力不可谓不大。
“我妈泼辣得很,性格要强,一直教我警惕克制、不要行差踏错,可惜我没继承她的脾性。”挠挠后脑勺,见一垂着脸苦笑,玩世不恭的面容变得自嘲而凄楚:“我喜欢一个人……我们从中学开始就是同学,天天混在一起,可惜我没胆跟他表白。他有一个女朋友,谈了好几年,男才女貌,我完全就是个多余的电灯泡。”
“怀孕那次,是大三。我们班出去聚餐,好多人都喝醉了,班长帮开了几个房间,我跟他住一间。说实话我真的没想什么,可惜就是那么巧……我发情了。”
“他根本不知道我是谁,他完全醉了,”见一揪着头发说:“第二天他女朋友发信息给我,问我他怎么还不回学校,我都不知道怎么答复她……我就跟个小偷一样。”
“我逃回家去,躲了起来。我妈一开始没多想,我也没多想……结果五个星期之后,我开始狂吐,吐得胆汁都要呕出来,跟我妈当年怀孕的反应一模一样。”说到这儿,金发Omega笑了一下,一滴泪“吧嗒”掉下来,在地板上砸出一个圆圆的痕迹:“我想留下宝宝,但我妈气疯了,逼我去堕胎。她说,孩子有权力在一个健全的家庭出生,既然我不准备让孩子爸爸知道,那还不如别生出来的好。”
——你不也一样吗?我从小到大有爸爸吗?!你凭什么自作主张地决定我,又要来决定我的孩子?!
你以为我想要你?当年你月份要是小一点,我马上就去医院把你流了!可你那时都六个月了,在肚子里天天踢我、踹我,听见我叫你还会翻身,我有什么办法?!
那是第一次,见一看到妈妈的眼泪。
让我留下他好不好……我会努力养他的,我会给他双倍的关心,让他不需要爸爸……妈,求你了,你能把我养大,我也能把他养大的!求你了,妈……
……随便你。妈妈的头发好漂亮,金色的,又长又密。她扭过了脸去,掩盖住崩溃的表情。见一望着她消瘦的半侧脸、她浓密的鬓角,耳边丝丝缕缕的长发之中,似乎夹杂进了一丝银白。
“可惜宝宝最后还是没保住。”
“我买了好多玩具,好多衣服,我连名字都起好了,可惜他没活到三个月,就自然流产了。”
那些药物怎么可能没有副作用。他第一次检查时就孕酮偏低,六个星期才监测到胎心,胚胎发育缓慢,最后在十一周时自然胎停了。“你知道十一周大的胚胎是什么样的吗?”见一蜷在桌子旁,认真地用手指比出了一段小小的距离:“就这么大,三四厘米,已经看得清脑袋了,还有小小的手,小小的脚,看上去就像一条小鱼……”
说到这儿,他又忍不住湿了眼眶:“休息两周之后,我回到学校。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也不知道。他女朋友给他戴了绿帽子,他俩分了手,他问我请这么长假是不是去旅游了……我说是啊,我去旅游了,还艳遇了一回。我还怀了孕,还打了胎……他根本不信,只当我是开玩笑。”
“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他有过一个孩子。一点点大,属马,应该是天蝎座,长得像一条小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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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点十五分,会议终于结束。
莫关山来的时候没打算待久,所以没带尿片来。半个钟头前小家伙上了一次厕所,这会儿弄干净了就没穿纸尿裤,屁股蛋子在宽松短裤里滑来滑去,风吹屁屁凉。王姐他们吃午餐去了,这会儿格子间里没几个人,楼层空荡荡的。莫关山正攥着儿子柔软的小手发愣,会议室的门突然打开了,一个半长头发的微胖Alpha老神在在地领着一行人走出来,一边走一边侧头跟贺天说话:
“你们这个游戏,我想多谈几个发行商,好好宣传一把。这样吧,这阵子我会尽量帮你运作,但你们要继续改进,尤其那几个隐藏关卡,再做精彩点儿。情节设计好之后先不忙着弄,把稿子给我看过,我看完再改,知道吗?……”
贺天比对方高半个头,这会儿垂着眼帘,面色中透着一丝不熟练的恭敬:“好,我让他们尽快。”
一行七八人来到走道边上,那人环视一圈,轻笑道:“你们这儿气氛倒是挺宽松,老板还没下班呢,员工先跑光了。”
这次贺天没应他,心不在焉地朝莫关山那儿看,声音空白了两秒。见一就在一旁,这时机灵地接过话头,笑吟吟道:“全公子,你那儿不也这样么?人家直播平台都要求时长呢,每天八个小时,你怎么不出台个规定呀?”
“捆这么死干嘛,哪天把人逼得江郎才尽了,谁给我挣钱去?”似笑非笑地点了根烟,全公子下巴一抬,对众人道:“走,下楼!咱们去吃个饭,庆祝庆祝。”
“好嘞!那我下去拿车。”见一带着三人先下去了,全公子靠在走廊上吞云吐雾,倒是不着急。贺天此时回过神来,扯出个微笑道:“全总,饭店你们先去,我送我爱人回趟家,马上就来。”
全公子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又瞟向不远处格子间后头那个红发身影,言语间突然多了一丝探询:“……贺二少, 你为了那么个人跟家里决裂,值得吗?”
贺天面色一滞,笑容渐渐收敛。他抿着唇,淡淡垂下眼眸,自嘲地道:“值不值得也已经到这一步了,我还有别的选择么。”
他说的倒也不错。全公子挑一下眉,把视线收了回去:“……既然这样,那干嘛还要先送他回去?带他一起去吃饭呗,我还能顺便逗逗你儿子。”
“他脾气不大好,不喜欢陌生人。”摆摆手,贺天不再多言:“老展,你陪全总先过去吧,我很快就到。”转过身,他大步朝角落里的红发Omega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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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对话,莫关山隐约听到几个词,决裂、值得、一起吃饭之类。
那个全公子的眼神倨傲而散漫,视线中带着一丝高高在上的怜悯,让他不由想起见一方才说的,“他们有钱人的那些破事儿”。 有钱人是怎样看待自己这种平民的呢?莫关山无从想象,也许,就像自己看待蝼蚁那样吧?
眼角余光看见贺天朝自己走来,莫关山沉沉地抬眸望向他,黑发Alpha俊朗沉静的面容恍若隔世。明明还是那副森然的眉眼、那双克制的鼻唇,他却感觉自己在看着另外一个人。
“等久了吧?我送你回去。”那个人这样说。
莫关山避也不避,就这样望着他站起来,怀里搂紧宝宝。他的视线一直钉在贺天的后脑勺上,完全不由自主。心里一个声音在不停重复,是你吗?那个见一喜欢的人。他说那个人是他的同学,长得帅,很聪明,性格冷淡……是不是你?
浑浑噩噩来到车库,莫关山抱着宝宝走到车旁,见贺天从后备箱拿了个婴儿座椅出来。绵绵宝贝被放置在后排,他呆呆地望着贺天忙碌的动作,心里想到那两人无从证实的学生时代,眼帘倏然一颤,深深地垂了下去。
莫关山跟宝宝一起坐在后排。
贺天一边开车一边从后视镜里望他。平日里警惕而疏离的红发Omega今日仿佛没了火焰,黯然缩在阴晦的角落,面色空茫、怅然若失。想到会议开始之前他跟见一二人在总裁办公室待了不短的时间,贺天拧眉犹疑半晌,轻咳一声,故作平常地问:“早上见一找你嘀咕什么呢,演示也不过来看,差点坏我好事。”
莫关山怔愣地抬起眼,仿佛从深重的思绪中被猛然拖出来:“嗯?没什么,他就是想看绵绵,说买了玩具给他。”
“玩具?”贺天狐疑,“他买了什么玩具?”
“……一些玩偶,兔子小猫什么的。”似乎不想谈论这个话题,莫关山垂下眼眸,又缩进了角落里。贺天从后视镜里沉沉望他,一时间也不好再问,只得将那点不安压进心里,惴惴难平。然而过了两分钟,莫关山在阴影里试探着坐直身子,用一种贺天从没听过的生涩语气,视线躲闪地问:“见一他……是你的中学同学,对么?”
“嗯?”贺天不明所以,“对,他还是我的大学同学,只不过专业不同。”
“你俩经常粘在一起么?”
贺天从后视镜里望他一眼,见红发Omega终于抬起了眼帘,正用一种矛盾的眼神看着自己。他不由困惑地收回视线,望向前方:“差不多吧。毕竟自小认识,又住得不远,我不喜欢交新朋友,所以都是跟他瞎混。”
失神地抿一下唇,莫关山不自觉蹙紧眉头,巴巴地又追问一句:“他大三那年的寒假,不是消失了三个月么,你没问他干嘛去了?”
“他能干什么,”贺天莫名其妙,“他狐朋狗友多得很,学校里一抓一大把,经常消失五六天跑出去骑行旅游。那三个月他肯定是出去玩了一趟狠的——去了青海湖,我问过他的。说身上晒脱了皮,丑得要死,在家养了一个月才好。还说什么,路上遇见好些驴友,艳福不浅……吹牛不打草稿,满嘴跑火车。”
——他问我是不是旅游去了,他根本不信,只当我是开玩笑。
那一刻,莫关山脑子里“嗡”的一声,浑身血液倏地变冷,身体仿佛坠入虚无,无知无觉。他怔怔望着前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绵绵温热柔软的小手,脑海里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想:贺天,你知不知道你在绵绵之前,还有过一个孩子?他没来得及出生就去世了。他很小,小得像一条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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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十三年前阳深高速修起来后,城外的二级公路便荒废了。
贺呈记得,孟丘二十六岁生日的那个夜晚,自己载着一后箱的酒去找他。他那时跟狐朋狗友在酒吧喝得微醺,见了贺呈便笑,说我不跟你走,你西装都没换,跟你喝没意思。贺呈想想,便把外套脱下来,除了领带解开扣子,又把他引到车子后头打开后备箱——看着里头琳琅满目的名贵烈酒,孟丘两眼发光,二话不说跳到了车上。
贺呈不喜人多,没答应跟他换场子,只说要找个僻静的去处。孟丘眼珠子一转,大腿一拍,笑道:“……我知道有个好地方。”
荒废的柏油公路没了养护,路中央已经皲裂开数道缝隙。长长的缝隙被风沙填满,冒出了一丛丛野燕麦和狗尾草。贺呈沿着裂缝的方向将车开到高架桥头上,二人拎着酒下了车,靠着桥栏坐下来。热风阵阵,夏夜深沉,一河流水自脚下静静淌过, 城市的霓虹远在身后,满耳只剩下夜虫此起彼伏的清朗叫声。
“你看看,咱们都跑这么远了,还是看不见银河。”孟丘喝得半醉,身子歪到贺呈肩上,伸手指着夜空,摇摇晃晃。酒瓶碰撞在栏杆上发出清脆的声音,白发Alpha好似想起什么事情,语调变得悠长而怀念:“你知道银河什么样吗?”
贺呈垂眸望着他,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
“银河长长的,像蟒蛇一样,从这头……横贯到那头。当年我站岗时留心观察过,子夜时候,它在头顶上;越接近凌晨,它就越往西……一直挨到地平线的位置,沉下去,再过两个钟头,太阳就出来了。”
“你去过版纳吗?”孟丘又问。
“没去过。”贺呈老实地答。
“一眼望不到头的望天树——”孟丘晕乎乎地说,“特别高,特别大。树根像一面墙似的,又薄又高,起码有一米八。空气潮得能拧出水来,树叶尖上挂着水,头发尖上也挂着水,满地蛇虫鼠蚁……还有箭毒木,就是见血封喉树。我们喜欢拿它抹在土弓箭上,用来射鸟射老鼠玩……”
“你想不想去?”说着说着,阿丘突然笑吟吟地仰起脸,玩笑似的问了他一句。贺呈望着他迷离的眼睛,干渴地咽一下喉咙:“好啊。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那你跟我去阴曹地府吗?
随着这句提问,孟丘神采飞扬的脸突然变了一个模样,变得形容枯槁、满目疮痍。他不再是翱翔天际的鹰,而变成了一只垂垂老矣的雄鹿,原本饱满的肌肉干瘪得紧贴在骨架上,两支威风凛凛的鹿角也脱落了下来。他紧紧攥住自己的手,脸上露出一个歉意而旷达的落拓笑容:“我回不去啦,贺呈。我跟你说过,我迟早会被困在外边儿的,你跟我来吗?”
我跟你来。贺呈想这样说,可是他张不开口。双唇似乎被针线缝住了,任他挣扎得满嘴是血,声音却始终发不出来。孟丘突然露出一个落拓的笑容,摆摆手,起身向远处走去。
蠢货,我跟你开玩笑的,你还真信了……
“阿丘,阿丘!”喃喃呼唤着睁开眼,贺呈大口喘息着撑起身子,脑门上出了一层热汗。身下是孟丘那张单薄老旧的床垫,手指头正好摁在床单被烟烫出的洞里,抠到了一根光秃秃的弹簧。空旷的昏暗之中,一个银色长发人影自楼梯方向慢慢走过来,在夏夜月光下露出了生硬的面庞。蛇立失措而艰涩地望着他,嘴角紧抿,似乎在艰难地组织词句:“……牛排热了三次,都热老了,你回不回去。”
望着他修长而单薄的身影,贺呈用力呼吸着,两个肺一跳一跳地疼:“小蛇,”他这样叫蛇立,就像以前孟丘叫的那样,“阿丘死了。”
蛇立手足无措地看着他,喉咙艰涩地咽动一下,面庞僵硬:“嗯。”
他其实知道——他怎么不知道?贺呈一直未归,电话不接,信息不回,就像露水一样消失在空气里,无迹可寻。他在家等了两个多小时,牛排冷了又热,热了又冷,实在等不下去,遂跑到贺呈公司找秘书问话。秘书姑娘知道他是这阵子总裁养在家里的人,也没隐瞒,说傍晚时老大用枪崩了个人,保镖刚刚处理好尸体。那人西南口音,黑皮黄牙,干瘪得像只猴。
……蛇立几乎是立刻想到了孟丘。
开车往城西赶时,蛇立的双手握着方向盘,颤抖得几乎抓不住。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烟雾大口大口吞进肺里,似乎这样能镇定一下慌乱的心情。说实话,他并不爱孟丘,对他亦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他只是很惊慌,无所适从——就像太阳一样。他不喜欢太阳,可如果有一天太阳没了,他也会六神无主、手足无措。
贺呈如他预料的那样,如婴孩般缩在孟丘的房子里。
望着那个高大而脆弱的Alpha,蛇立站在角落,突然不敢走过去——他不知该如何安抚贺呈,这不是他所擅长的。他自己就是一道裂缝、一个伤口,一块被狠狠打破的碎片。他以为贺呈是医生,妙手仁心,能把他治好——却没想到这人是一块泥,只将裂缝填补平整,看起来光洁如新,可大雨一来,便被冲成了一地散沙。
看着眼神空洞的贺呈,蛇立脚底发凉——这个房间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迅速坍塌。
“我们先回去好不好。”他不熟练地乞求着,缓缓走上前,蹲下来拉住贺呈粗大的指节:“贺呈,回去吃饭。我一直在找你,一点儿东西都没吃……回去吃饭吧!今晚的美沙诺酮我还没喝,你以前说过要按时吃药的……”
贺呈眼珠子寂寂地颤动一下,眼帘倏然抬起来,望向窗外隐约的银河:“这里看得见银河。”
蛇立呼吸猛地哽住,胸腔几乎被惶恐的情绪撑破:“……什么?”
星光之下,贺呈那双漆黑的眼珠凉凉划过来,没有温度,亦没有声息。蛇立第一次害怕得喉咙发紧,眼底刺痛得差点儿泛起湿意——原来贺呈跟孟丘不一样,孟丘覆灭后,化为星尘;他覆灭了,却变成黑洞。平静的水面之下原来不是一片生机,而是一个巨大的虚空,无法滋养任何生命——那一刻,蛇立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虚弱。他没有任何力量,他帮不了贺呈。他只是一颗失去行星的残破卫星,甚至一块陨石、一粒灰尘,他什么也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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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天起,贺呈再没有出过门。
九月的阳光依旧刺眼,透过高阔窗户明亮地洒进来,却仿佛完全没有照进他心中。他突然爱上整理东西,家中大大小小的物什翻出来,照片、书、电影的票根、黑胶唱片碟、还有孟丘从西南给他带回来的一片叶子。
“喏,掉在我枪盒子里的,给你。”
那是一片鹅掌楸的叶子,四个钝钝的角,像一件小马褂。贺呈穿着简单的休闲衣裤坐在床边,眼睛专注地望着叶子上优美的脉络,碎发散落在额前,在阳光下看起来就像个二十几岁的青年。蛇立站在他房间门口,看着地板上铺展开来的这许多东西,洋洋洒洒的,不似纪念,倒像是清明扫墓时散落满地的黄色纸钱。
他走过去,一言不发地蹲下来,看着贺呈,像看着一个同玩具消磨时光的小孩。贺呈仿佛忘了他,也忘了周遭的一切,心思只在回忆里打转。他不再叮嘱蛇立吃药,甚至忘记睡觉、忘记进食的时间,一盘饭菜可以在床头从早放到晚,直至散发出淡淡的馊味。
“这是阿丘欠台球室的那笔钱。”贺呈突然道。他拿起一张泛黄的纸递到蛇立面前,像一个分享秘密的小孩:“三百块。老板写了欠条给他,逼着他摁了指印,结果他出门就扔了,我只好捡起来帮他收着。也不知道最后他是怎么赖掉的。”
翻着翻着,他又找到一本影集。厚重的深色封面打开来,里头露出塑封良好的整齐照片。贺呈婆娑着照片上一个美丽女人的脸,突然问:“这是我妈妈。我是不是不像她?”
蛇立深深凝望着他,视线从他眉眼中艰难抽离,瞟向那张相片。里面那个女人笑得温婉从容,一头长卷发,桃腮菱唇、眼波如水,确实同贺呈长得不像。蛇立咽口唾沫,哑声地道:“你应该是像你爸,贺天比较像她。”
贺呈似乎没听见他的话,只呆呆望着相片,自言自语:“……贺天只是外貌像她而已,性格一点儿也不像。她很敏感的,像蜘蛛,一点点风吹草动都感觉得到。”相册一页页翻下去,那张美丽的脸变得越来越憔悴,仿佛凋萎的玉兰树,面庞日益哀愁,“为了我和贺天,她撑了很久。贺天出生后,她得了严重的产后抑郁,经常幻听、出现幻觉。那时我刚上六年级,不爱吃饭,面黄肌瘦像根豆芽菜,她一面陪我,一面照顾贺天。有时候睡着觉,她会又哭又笑地惊醒,然后抱起贺天冲过来勒住我,让我跟她一起去死。”
“……她撑了六年。”
说到这儿,贺呈终于抬眼望向蛇立,面容中透着童稚的不解:“你说,她怎么能撑这么久?”
蛇立语塞地望着他,呼吸深重,像一只破旧的风箱:“产后抑郁是,是可以治好的,她可能……”
“怎么会好?”贺呈放下相册,嘴边突然浮现出一个奇异的浅笑:“有些事情是永远不会好的,当你置身其中你就会发现。就像一辆车,出过车祸之后,即使再怎么修,也不会像一开始那样好用了。有些路是越走越难的——”说到这儿,他比了一个手势,肩膀抬高,手臂倾斜着向下:“当你走到某个岔路口、你走了进去,你就会明白,从今往后,未来都会是下坡路。你会越来越老、越来越麻木,周遭的一切会像沼泽一样把你拖下去,你只能看着自己被一点点淹没,得不到任何救赎。”
贺呈的双眼像深渊,将蛇立心中的惶恐尽数诱引出来。曾经平复的伤口又崩开了,被遗忘的痛楚像毒液一般渗到体内,慢慢控制了呼吸、甚至整个身体:“……所以你说,她是不是很傻?答案明明已经摆在眼前了,她却还要苦苦挣扎……六年啊,她走的时候,连七十斤都没有,就像一根枯枝那样挂在鹿角上。那是她最喜欢的鹿角装饰,深红色的,有八个杈。贺天那时才六岁,哭得背过气去,一个月都说不了话。很久以后,他看到妈妈年轻时的照片,才跟我说,哥,原来妈妈这么漂亮。”
蛇立面色苍白地看着贺呈,嘴唇咬得几乎破了口。其实他从中间开始就没有再听了——这样的思绪如此熟悉,以至于他不需要再了解,就能敏锐地察觉到贺呈掩藏在这些话之下的意图:“……你是不是想跟阿丘一起走?”
贺呈蛊惑一般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双眼深深凝视着蛇立颤抖的眼眸,突然将手中的东西一松,“嘭”一声砸在地上:“你觉得我的未来还有希望么?”
蛇立张张唇,哑然半晌,艰涩地问:“你不……不陪我么?”
“陪你?”贺呈一眨眼,突然失神地笑了出来:“小蛇,小蛇……你觉得我们的未来还有什么希望?”他靠近蛇立,一双疲惫的眼贴上来,枯萎的哀愁如乌云压境,令人无法呼吸:“你看看我,看看我的脸——看我的眼睛,我的皱纹,我的皮肤。我三十八岁了,小蛇,我什么都没有,你呢?你现在还年轻,还有青春,可等你到了三十八岁,你还有什么?”
“我是你想要的吗,你是我想要的吗?”贺呈质问他,“我们不过是同情彼此而已。我们等了那么久,最后等来什么?……我以为我等着就好,我以为我乖乖等在原地,他就会像候鸟一样飞回来!可现在呢——!”崩溃地低吼出声,贺呈紧紧攥着蛇立的肩膀,强迫他正视自己,正视自己的痛苦,“我们都是被迫放手的,你明不明白?!如果有可能,你不想跟莫关山在一起吗,你会选择走到这个地步吗?!没了那个人,我们往后的人生还有什么希望!……重复!不过是重复而已!一而再、再而三、一成不变、甚至越来越糟糕的重复!”
吼声回荡在房间里,震得蛇立耳道轰鸣,大脑一片空白。贺呈剧烈喘息着,双眼中的悲愤如回光返照,只迸发了那么一瞬,转眼间便萎靡下去,只剩下无尽的颓丧:“……我们只会越来越老,小蛇。坚持没有任何意义。”贺呈这样说,“现在——此时此刻,这就是我们余生中最好的一天。你知道我每天睡觉时在想什么吗?看着黑夜一点点过去,太阳升起来,我又继续向更糟糕的境地走去……学佛的人说,活着即炼狱,我以前不信。可你看我现在,这不是炼狱是什么?”
他终于又流下泪来。干涸数日的眼眶被泪水渍得酸痛,红得像渗了血一般。蛇立的心也被他的话撕扯得苦涩难当,然而此刻贺呈摇摇欲坠,他也只得生涩地伸手将人搂进怀里,麻木地抚摸他佝偻的脊背。
“我这是吊着一条命。”当年孟丘这句话,居然一点儿也没夸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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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发泄过之后,贺呈看似好了很多。他终于如常吃饭、如常起居,蛇立与他说话时,视线也有了精确的落点。他把翻出来的东西全部整理好了,按照年份,按照类别,一一码在柜子里,或者放进纸箱,密密实实打包好。有一天他甚至去了趟公司——那天晚上蛇立打电话给秘书,问她贺呈在公司干了什么。她说,老大在着手转让股份的事。
……他根本没死心。
晚上睡觉时,蛇立背对贺呈侧躺着,双耳如猫科动物一般,捕捉着黑暗中任何一丝细微的动静。贺呈没睡着,就像之前的那些夜晚,虽然呼吸绵长、身姿踏实,但蛇立明白,他的双眼也同自己一样,正空洞地睁着。
面对绵长的黑夜,自己负隅顽抗的失眠仿佛螳臂当车,只能看着沉重车轮狠狠压过,而没有任何阻拦的能力。
他不知道如何让贺呈回心转意。
他本不是一个温柔的人,当年即使面对最心爱的人,他也仅有三分温柔,更多是不由自主的控制与打压。可那些伎俩对贺呈有什么用?——他不是光,不是热,不是雄鹰或者骏马,他只是一只阴森的虫豸,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在意的人向不可挽回的境地冲去。
或许贺呈说得对,像他这样的人,未来没有任何希望。
第二天一早,贺呈又去了公司。
他没吃早点。半焦的鸡蛋三明治和牛奶摆在桌上寂寞地变冷,蛇立整理好床褥走出来,看着餐桌上自己拙劣而无人问津的“作品”,本就沉郁的心情不由更沉地坠落了下去。静立三秒,他深吸一口气,大步走上前,将碗碟中那些东西通通倒进了垃圾桶里。
贺呈不喜欢家里有陌生人,家务以前都是自己做,如今他心灰意冷,这些事便落到了蛇立身上——打扫,整理,做饭。这些事情他其实一点儿也不喜欢,只是为了贺呈在痛苦地坚持。将洗衣机里的衣服一件件放进烘干机里,蛇立蹲在地上,低着头,突然感觉后脑一阵晕眩——赶忙深吸一口气,望向天空。烈日下群鸽飞过,发出空旷而遥远的鸽哨声。他怔怔仰着头,突然感觉悲从中来。
他如何能阻止太阳升起,如何能阻止黑夜降临。
浑浑噩噩地站起身走进屋里,太阳穴因为缺乏睡眠而一刺一刺的疼。心慌地倒了一整杯水灌进嘴里,他颓然坐到沙发上,拉开茶几的抽屉想找一找布洛芬,却意外地看见一把手枪赫然摆在抽屉当中。
这是贺呈用于防身的枪,以前放在床头的暗格里,他见过。
脑子里“嗡”的一声,蛇立怔怔地拿起来,发现这把枪不知何时打开了保险装置。枪下头有一串菩提天珠和一个白色的小小信封,信封里露出一片枯黄的鹅掌楸,和一张叠起来的白纸。将纸拿出来,蛇立呼吸不稳地打开,见上头用漂亮的行楷写着“遗书”二字。
往下是一片空白。
……贺呈已经准备好了。
不由用力眨眼,蛇立大口喘息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向房间走去。眼底泛起苦涩难当的泪意,他脱力地倒在床边,双手紧紧揪着平整的被褥,忍不住咬牙切齿地吼出声来——他没想过死,即使在最痛苦的时候,他也没想过要死。然而贺呈,贺呈是真的想死,他是真的无可眷恋——现世的一切都挽留不了他,他如此执着,要追着那个消失的人而去……自己的坚持徒劳无功。
绝望地哭吼一阵,蛇立自被褥里抬起脸,突然咬牙切齿地转身向外走。他抓了车钥匙冲出门去,一边抹泪一边狠瞪着眼往车库跑——贺呈,贺呈,贺呈!我救不了你,但我也不准你在我面前死!我拦不住你……你要死,也得等我把你推得远远的再死!
开着车风驰电掣赶到星湖广场A3栋,蛇立穿着家居服冲进大门,混在一群白领中准备穿过闸机上楼,不想却被保安拦住了。他没有这栋办公楼的门禁卡,容仪打扮邋遢随意,面色也颓丧得奇怪。保安上下打量他一番,警惕地问:“你找谁?”
蛇立努力压抑着呼吸,身体却兀自颤抖个不停:“……我去十三楼,找贺天。”
“你有他电话吗,有预约吗?”保安拦着他,不依不饶。
“——我他妈有急事!再晚就出人命了,你知不知道?!让我进去!”一腔悲苦终于压抑不住,蛇立失控地怒吼出声,当即就想往里闯。另外两个保安赶忙冲上来,七手八脚地拦住他,闸机处登时乱成一团。上班的白领们吓得退到一旁,围作一圈议论纷纷。哄闹之中,不知谁喊了一声:“哎,贺总来了!贺天来了!”
听到“贺天”二字,蛇立脑子里一激灵,立即跌跌撞撞地挣脱了桎梏往大楼门口跑。只见玻璃门外,西装革履的贺天正拧着眉大步走来,面上带着不悦的疑惑。他身后跟着一个红发的男性Omega,怀中抱着个宝宝。见了自己,对方面容不由一怔,也露出了警惕而忌惮的神情。
看清闹事的人果真是蛇立,贺天在大堂中央停下脚步,眼神不由复杂地向后看了一眼——他以为蛇立是来找莫关山的。如今他与莫关山关系尴尬,自上次发情期过后,两人之间的气氛是越来越尴尬,这时见了“前情敌”,自然也没什么立场擅自出面。然而,蛇立在深深凝望了莫关山一眼之后,视线却朝自己这边移了过来:“贺天,我是来找你的。”
他瞪着双红彤彤的眼走上前,克制着颤抖的呼吸立到贺天前方一米处,吸着鼻子道:“你哥……我救不了他了,你把他接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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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怎么回事?!”
坐在副驾驶上,贺天见蛇立嘴唇紧抿、双眼目眦欲裂瞪着前方,方向盘上的双手用力得关节都泛出了青白,终于忍不住大吼一声,将他几乎崩溃的神智唤了回来。
蛇立浑身都在抖,精神极度紧绷,呼吸的节奏都是乱的:“孟丘死在了西南……一个星期前。你哥把报信的人杀了之后,就开始谋划着自杀……我想说服他,但是他去意已决,什么话都听不进去……”
“他已经开始写遗书了,我真的……我无能为力,你来劝他吧。”
愕然望着他失魂落魄的侧脸,贺天恍惚地眨眨眼,难以置信地低语:“……丘哥死了?”
“死了,死八天了。你哥记着他头七,昨天还给他上了柱香。”精神错乱地大笑一声,蛇立用力踩着油门,眼角淌出了泪来,牙齿战栗作响:“操……尸首都没有,上个屁的香。你哥他就是个神经病,平常装得若无其事,孟丘一走,马上发疯……他妈的,骗得老子好惨……”
见车子在车流中飞快地穿梭,将两侧的车辆不停甩到身后,贺天心中一惊,不由大吼:“蛇立,你开太快了!你放松一点!”
“神经病……操,神经病!呕……唔呕……”精神紧绷过了头,蛇立剧烈喘息着,突然频频作呕。脚下一松,车速猛地慢下来,他脑袋被甩得晕眩,双手虚软地脱离方向盘,捂着嘴吐了出来。贺天赶忙扭过方向盘,将车子缓缓停到路边,一股难以言喻的酸味逐渐弥漫开来,充斥了整个车厢。
心有余悸地打开车窗和换气系统,贺天复杂地看一眼不停作呕的蛇立,沉默半晌,叹口气道:“我来开车吧,你休息一会儿。”
“……没事。”狼狈地抹一把嘴角,蛇立乏力地直起身来,强撑道:“天天吃牛排,不消化而已,我习惯了。”
听他这样说,贺天眉头一拧,却突然想到了一个莫名的可能:“你最近经常吐么?”
不明所以地斜他一眼,蛇立自嘲地冷笑:“被你哥这样整,睡又睡不好,吃又吃不下,能不吐么?”
“操,”忍不住低骂一声,贺天揉揉眉心,眼中露出了复杂的神情:“——你该不会是怀孕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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