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
-----正文-----
穿过在诸境界中充当通道的清圣桥,再走上一段碎石遍地的小路,便到了霓霞山。
羽国群山之中,霓霞不够高、不够陡峭,内无嶙峋怪石,景色也稀松平常,它能叫头一次来到羽国的外境人记忆深刻,一小半归因于往日围绕霓霞设下的关卡。霓霞山是羽国抵御入侵的头一道屏障,也是外人见到的第一张羽国面孔。
另一些人——博闻强记的读书人——提起霓霞关,便如数家珍地报出若干名字,从外号“万军无兵”的策天凤,到忠奸难辨的比鹏将军,再到与霓霞山的命运隐隐相连的霓裳公主,她为救胞兄雁王于颓势,付出了极大代价。有人传说,正是痛惜早夭的妹妹,极有明君之风的雁王才一意抛下染血的玉座,孤身云游海外。一别经年,此地曾发生的恶战、含恨而终的亡灵,如今只是游人挂在口头的谈资。
梦虬孙对别国历史兴趣有限,在他身边充当向导的羽族少年兴致勃勃讲了半天,也只从挂在腰侧的布口袋中掏出两枚青枣,“讲老半天,你不渴吗?”
羽族少年小口吞咽爽脆的枣肉,对一身苗人打扮的梦虬孙咧开嘴笑笑,“还好还好,能博人客一笑也算值了嘛。”
梦虬孙作势掏了掏耳朵,“上次来的时候你就讲过全套雁王传奇,这次来还是一样,下个月要是还过来,大概我能反过来背给你听。”
“哎呀,”少年口齿不清道,“霓霞关的故事就是这样动人呀。”
梦虬孙没吭声,只胡乱搓揉少年后脑的头发,换过话题道:“好了,快领我去见你们老大。——他该不会又跑去挖野菜了吧?”
“不是野菜。”不知蹲了多久的年轻人抖抖蓑衣站起身。他个头偏高,脸颊瘦长,两眼眯起,手里捏着一袋土,看着像鹬鸟,名字却叫阿雀。据他说,羽国起码有一万个阿雀、五千个燕仔,旁边嘿嘿笑的傻小子倒是有个少见的名字,叫翼生。见梦虬孙抬高眉毛,阿雀便慢吞吞地说:“这里的土质不好,不能拿来种吃的。”
霓霞之战让这片土地元气大伤。被火药、盐粒与其他东西污染过的土壤贫瘠且富有毒性,即便引来地底深处的净水灌溉,种出的蔬食也不宜入口。雁王逊位后,被派来治理水土的官吏更被先后撤走,霓霞山居民只得自力更生,向边境另一侧的中原赊购粮食,好在对战场有兴趣的文人到此一游,总要捎个纪念品回家,半个拳头大的霓霞山石能换几袋口粮,岂不便宜?这帐人人都会算。
当然,霓霞山自有别的谋生之道。
五万大军曾在此盘踞,拔营追击策天凤时走得匆忙,留下许多辎重不及带走,便一齐被山崖吞没。羽国的火器领先中苗一整个世代,对渴求以小博大的鳍鳞会而言,正是千金难求的无价之宝。倘若眼前这位自称手头控制着三成火器的年轻人不曾爽约,此时昔苍白大约已枕着空钱袋心满意足地睡着。
阿雀对梦虬孙的来意一清二楚,客人亲自找上门来,他也只能细细解释火器不便交付的理由:突降大雨,又兼保存不当,火药走潮,炮筒生锈,总之,交货是不负责,一时毁约是为了更好地履约。这里面的逻辑很有可追究之处,顾及已付的定金,以及表弟冷冰冰的吊梢眼,梦虬孙只好在原地多留几日,等待正酝酿的解救之道能平安瓜熟蒂落。
“我拿你们给的钱去换了别的货,”又蹲到地里的阿雀信誓旦旦,“免担心,是从正经地方来的,量不太多,品质一定好。”
蹲在他身旁的梦虬孙疑道:“什么正经地方,羽王宫喔?”
阿雀竟还认真想了想,道:“那里太远,来回走一趟耽搁时间,到晚了你们又要讲,当然不是。”
总之,这十二分可疑的“正经地方”,多半是地方军的军备仓。能将这些东西拿来偷卖,该说是羽国的官吏胆大包天,还是霓霞的日子已如此难过,连官吏也须靠小偷小摸来赚活命钱——圈了大片平原沃地拿来种菜的中原人可不做慈善,赊购最终也要清帐。来羽国游玩的冤大头已不如过去那么多了,更新鲜的战场已诞生在太虚海境,在死去无数波臣的南方。
梦虬孙拍拍额头,道:“我不管,反正说好七天就七天,七天后还拿不出东西,就只好请你把定金全部还回来。全部,你明白吧?”
正往土里撒药粉的阿雀敷衍地点头,“明白、明白。”
梦虬孙在山顶无所事事住了三天,到第四天,阿雀火烧屁股般冲过来,“长角的,我把定金退你好不?”
梦虬孙正陪阿雀族中的其他儿童做游戏,将骨肉轻盈的羽族小子抛起来再接住费不了事,他们也好哄得很。梦虬孙放下幼童,将阿雀揪近了仔细端详,沉声道:“谁出了高价,有多高?”
阿雀叹口气,道:“能让我翻倍退你定金那么高。”
“出价人是个女的?”
阿雀“呃”了一声,梦虬孙眯起眼,他已猜出几分来截这批军火的是谁。智者自诩走一步看三步,指不定那条没心肝的鲛人在昏死前就已想好要来接收这批“无主”的行货,还真亏她性格沉着,确定事成之前从不与人通过声气,才叫此事搁置至今。话又说回来,即便欲星移当时的谋算没能得以践行,因这场“合宜的”内战而死之人也已够多了。
翼生兴高采烈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大姐姐,你猜怎么着,接下来,那策天凤竟然……”
与翼生一同缓缓入内的女郎风姿如玉,她与梦虬孙才打个照面,唇角的笑意便加深了。
“好久不见,堂——”
梦虬孙的目光落在女郎掌心的小捧雏菊,转头对翼生大喊:“还送她花……你叫她姐姐,可知这女人的年纪完全可以做你妈?”
“堂弟,”欲星移拨了拨茶叶,将茶碗端起,“一别多日,你近来想必过得不错。”
阿雀嘴里念叨着“非礼勿听”将翼生和其他孩子轰走,又过于体贴地将门掩上,他自己也跑得飞快,梦虬孙在背后叫了几声也不回头,显然是铁了心要让这对关系复杂的堂亲独处。
梦虬孙翻了翻眼皮,“看到你就好不了了。”
欲星移道:“有这样灵敏吗?”
“闲话少说,”梦虬孙径自揭破对方来意,“你来这里,是为家雀手里的那批军火。”
“哎呀,”欲星移笑语盈盈,“堂弟这不也是嘛。”
“故意带着那么多金银来找那头家雀,是怕这些子弹最后会喂给鲲帝,”梦虬孙见她笑就上火,话中不觉夹枪带棒起来,“还是觉得,与其继续担惊受怕,不如索性杀光鳍鳞会和南边的波臣,也算一劳永逸?”
“堂弟,”欲星移微微垂首,她出身名门,其母又是一时闻名的闺中女杰,若她着意运用贵族女子天经地义的武器,谁又能对她抱持更多戒心,“假使我有半分你说的心思,你认为,你还能好好坐着和我说话吗?”
自然,她还是更喜欢用男人的方式交流。
“喔,是啊,”梦虬孙冷笑,“得多谢师相不算计之恩才是。你想我怎么谢,”他指指脑门,“把这颗头剁下来双手捧给你吗?”
“堂弟,”欲星移难得收起那副故意为之的油滑强调,“你从未想过要听我的解释。”
梦虬孙的心沉了沉。
想想刀叔!想想八爪!想想……想想多少年前,因师相轻轻放过而肆意鱼肉波臣的边境官吏,想想被当成棋子蒙在鼓里十年的自己。她能解释什么呢,难道他不该恨她吗?
梦虬孙捏紧拳头又松开,最后抱起手臂。“普天之下,除了北冥封宇,究竟还有谁会相信从这张嘴说出的话?少做没必要的事,我不会相信,你也免去口舌功夫。”
欲星移笑了一声,又换了话题:“鳍鳞会与王城已签下停火协议,对霓霞火器这样执着,没有太大必要。”
梦虬孙并不买账,当即反驳,“说这些假文酸醋,你不也跑来替鳞王来求火器了吗?”
欲星移徐徐道:“探子回报,鳍鳞会不久前正忙于四处购入军火,未免万一,王城也需做好因应。”
梦虬孙心中恼火,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击,索性学昔苍白惯常的挖空口吻道:“反正什么都赖给鳍鳞会就对了,总有一天,王城怕是连三王之乱也要扣给波臣啰。”
欲星移叹息一声,“堂弟实在咄咄逼人。”她拄着拐杖缓缓向门口走去。梦虬孙看她面色不佳,行动迟缓,多半仍是痼疾未愈。拐杖才越过大门,拐杖的主人便几乎在门槛上瘫软下去,她避开梦虬孙伸到眼前的胳膊,勉强支着拐杖起身,“今天不是说话的时候。”
梦虬孙张了张口,却没说出半个字。不知从哪冒出的羽族青年抄着双手道:“商量完了?”
鲛人拖着沉重的步伐渐渐走远,梦虬孙抬起手,猛地拍上两颊用力搓揉,阿雀吓了一跳,“唉,这、这是干嘛呀!”
梦虬孙将自己从头到角揉了一遍,随后一把捉住羽族青年的手腕,“去找个背夫来,不对,去弄个背人的筐子来,要牢靠点、能把成人一路送下山也不怕松开的那种。”
“啊?”
“就凭那两条……瘸腿,”梦虬孙按揉眉心,用谁也听不清的声量说,“总不能叫她自己走下去。”
欲星移自有打算。
托往来游客的福,住在山顶的羽族已十分习惯让出巢穴一角,细心些的主人甚至会将房屋按照外境流行的风格布置。被欲星移选中栖身的房屋属于一对兄妹,长于观察的阿雀如此解释:这家有浴缸。妹妹的未婚夫死在垮塌的矿穴中,哥哥却与来采矿的苗人合作发了一笔小财,足够用来起一座新房。以霓霞的平均水平衡量,这栋勉强凑足设施的小屋称得上舒适,因而备受外境客人的喜爱。
“鳞族走到哪都离不开水嘛。”阿雀说,“我们就不一样啦,这里平时吃水基本靠挑,要洗澡的话就得多跑几次。现在还好,再冷点可真要了命了。”
迎面而来的两个汉子手中提着空桶,他们与阿雀打过招呼,便飞一样地往下跑。
“看到鬼,”梦虬孙吸了吸鼻子,汗水沿着鼻尖滑落,“这里面都是什么,怎么重成这样子……”
其时两人正背着半人高的口袋艰难前进,阿雀安慰客人好继续上行(“过一会就可以喝水了!”),抓起领口擦了擦汗津津的下巴,“都是些吃的用的,山上可是什么都缺啊,兄弟。”
在清圣桥被意外建起之前,开着山地越野车的商人便已定期送来食物和成衣。一些手中有闲钱的霓霞人,譬如那位挖空心思招待女性鲛人的哥哥,甚至会专程向商人下订单。自商人手中散入霓霞的商品,从云洲儒侠为主角的小人书到聆秋露的唱片,数量稀少,品种甚多,谈到那位声闻四海的女歌手时,阿雀甚至笑了,对梦虬孙使劲眨眼,“该不该有的,都有。”
梦虬孙可不希望肩后塞着奇怪的东西,“开箱的时候千万不要叫我。是说啊,把来买东西的人客当免费劳力真的好吗,而且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是不是也该满足一下我这边的需求?”
“哪的话呀,”阿雀直接忽略后半句,乐呵呵道,“我们不是兄弟吗?”
同羽族商人称兄道弟恐怕没太多好处。梦虬孙道:“是兄弟就快点把货送到。鳞族喜欢水,可不是喜欢脱水,再这样拖拉下去,我的手下可能会以为我已经死掉然后直接篡位。”
“然后还是要再派下一个人客来取货嘛。”这名狡猾的羽族商人如是说,“你得多点耐心,兄弟。”
距离阿雀许诺的交货时间又过了数天,为第一时间接收货物,梦虬孙坚持每日与他同进同出,正是防止此人在眼皮底下与那条鲛人暗度陈仓。欲星移不可能在全无后援的情形下虎口夺食,即便是梦虬孙也提前安排了几名接应的鳍鳞会成员,他们不在山中,是因为羽国干燥多风的气候对波臣的呼吸系统负担过重,欲星移也受同样的不利约束。她不会有太多协助者,否则很难在昔苍白的耳目下通过清圣桥直达霓霞。
最大的问题还是在于货品本身。所谓军备仓流出的行货与相关的运输计划,基本全靠阿雀一张嘴皮子支撑,基于过去愉快的合作关系,梦虬孙倒愿意相信他给出的理由:从地方军备仓到霓霞须经几道关卡,每一道都要仔细打点,偶尔会有因守关人被更换而沟通不畅的情形。但说到底仍是钱的问题,幸而那暂时与鳍鳞会无关。
两人将包裹卸下饮水休息,远处陡然传来沉闷的声响,连带脚下的大地也微微震动。这应当不是地裂。梦虬孙用胳膊撞了撞羽族人,“刚才那声怎么回事?”
“开矿啰。”阿雀拧开壶盖,往嘴里倒了点水,“之前不就说了吗,霓霞底下有奇矿,要造上好的武器,非得用这种矿不可。”
梦虬孙道:“外人也能来采吗?”
阿雀挠了挠头壳,“当然不能。王上宅心仁厚,不忍普通的羽族私造火器贻害自身,在霓霞的矿区动一铲土都是杀头的罪。”他想了想,又添了句,“得有王上下诏才成。”
从雁王手中接过御座的是与其血统最近的旁支堂亲,号为“鹭王”。鹭王即位之初,便在宗室的鼓舞下颁布了大量诏文,主要是为安抚在雁王治下备受冷遇的世家贵胄,另一些则着意于撤回堂兄治下过于激进的政令。他是个温和的人,羽国四境的边民如此听说,他一步也不离开自己的王宫。空白的诏令不比被禁止的《羽国志异》更难获取,羽族人也自有从霓霞获利而不至人头落地的法子。显而易见,雁王离去时留下一个窟窿,而鹭王怎么也填不满它。是战争带走了雁王,战争也带走了一切。
昔苍白在梦虬孙临行前便警告,对于别境事务,最好还是别太放在心上。他能假装对霓霞发生的一切毫不在意,好像切断的手指本身已不在乎任何疼痛,然而他总是免不了去想:选择住进山顶那栋宅邸的欲星移,难道对此地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在翼生或他人的陪伴下尽览被焚烧发黑的石壁时,是否能发自内心感到惬意。
在海境,他痛恨她自恃全知任意牺牲人命的傲慢,在此处,又免不了为她的冷淡而发怒——将海境整个捏在手心的女人竟对此地延宕至今的绝望无所觉察。在那具美丽的皮囊下,她的心干涸得像午夜的沙漠,他仍不能对她彻底绝望,仍孜孜不倦地追问:为什么你是这样的人?
“好了。”阿雀将梦虬孙拽起来,“干活、干活。我爹老说,不干活就没饭吃,这可是最有道理的话了。”
还是别去想她为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