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只保护你呀,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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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入冬,京城第一场雪便来势凶猛,听了一夜的狂风呼啸,第二日一睁眼,屋外已经覆上厚厚的一层雪了。
九千岁一大早便命人往屋里多加了两个炭炉,门窗也都挂上厚厚的帘子,隔绝了冷风的侵袭,主屋被烘得极暖,甚至连棉夹衣都不需要穿上。
也不怪他如此紧张,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其实我也是紧张的,昨夜睡前才得知为我解蛊解催眠的高人已经被请进府里,我却什么准备都没做好,像一个没来得及穿上盔甲的士兵,猝不及防地被架上前线。
在好几双眼睛的注视下,我端起桌上乌黑浓稠的药汤一饮而尽,呛人的苦辣味窜上天灵盖,瞬间烧得厉害。
悄悄皱起眉头。
巫蛊师指了指躺椅,示意我躺下,在脱鞋的间隙里,九千岁为我垫上了一个软枕。
那是个颇有年纪的阿婆,从进屋到现在都没有说过一句话,木着一张脸,没有任何表情,枯瘦脖子上挂有一圈兽骨链,让人担心她会被随时压倒,身上裹着的则是破破烂烂的黑袍子,看起来神秘又可怖。
据说是九千岁辗转多次才从苗寨里请出来的高人,因为年纪太大,受不了一路舟车劳顿,只能雇了伙夫一路抬着轿子,用脚实打实地走了几千里路,才来到京城。
屋子里没有人开口说话,不知道是躺着的原因,还是心理作用,我渐渐觉出一点困倦来,原本紧张绷紧的身体也不知不觉放松下来。
巫蛊师勾勾手,就绪在一旁的大夫便也上前来,在我手腕的穴位上扎了几针。
没有痛,只有麻,困顿越来越明显,思维无限迟缓,我仍撑着眼皮,却开始有些无法理解接收到的信息了。
阿婆佝偻着腰,从袍子中掏出了什么东西,在我面前抖开,形状奇异的银器在眼前摇摇晃晃。她的嘴巴开合,用粗粝得如同沙石的嗓音,唱着语调奇特的歌谣,是我从未听过、也听不懂的语言。
却又能从那诡异的歌调中,联想到层层叠叠的山峦、杂乱生长的丛林、浅溪与沼泽、原始部落与其神秘的祭祀。
眼皮越来越重,视线里的人与物,都出现了重影。
叮叮当当的银器碰撞声,是苗族人围着篝火在起舞,在一片祥和中,风云突变,野兽狂啸,利爪在月色掩护下骤然袭击,咬穿了落后者的脖颈。
彻底失去意识的那一刻,我好像听见了野蛮的粗喘,鼻尖闻见浓厚的血腥气味。
不知道沉睡了多久。
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一片虚无,四面八方都是纯黑的深渊,没有人,也没有声音。
黑,却不是暗,举起手,我能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的五指,散发着微微柔光。
心中没有疑虑,也没有不安,脑海中有一股未知的力量在牵引,招呼着我迈开步伐朝前走去,我隐约感觉到,自己此行的终点,就在那里。
并且随着脚步的迈进,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
终于,停在一扇突兀的石门前。
把手掌贴在门上诡秘奇特的花纹上,石面上尖锐的凸起扎破手指,血液浸染,唤醒了机关。
石门缓缓打开。
我没有犹豫,抬脚步入门后,仍有白光将自己包围、吞噬……
“柯教习,刘大人正找您呢——!”
“马上来!”
骤然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光亮,抬头,一个巨大的人影站在身侧,朝着远处应了一声。我拽了拽那个人的衣角,动作间,奇异地发现自己伸出去的手又小又短。
“师父出去一下,你在这待着。”那个人低下头,将我的手拿下来,平静又自然地交代。
我歪歪头,有些不太能理解眼前的景象。
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身后有一队少年人排着队路过,衣着统一,步伐规整。师父顺手招来排在最后一个的高个儿,将我的手交到那人手里:“帮我照顾一下。”
“是,柯教习。”
师父走了。
我坐在那个人腿上,手上握着糖块,一边往嘴里塞,一边抬头看去,入眼是一张分明没见过,却又处处透露着熟悉的脸。
他也看我,抿着嘴皱着眉,观察了我好一会儿,最后才开口问:“小不点,你就是柯教习的小拖油瓶?”
“我不是拖油瓶,是师父的徒弟!”少年人的手捏捏我的脸颊,被我不满地推开,黏糊糊的糖渍沾上粗布衣袖,“你又是谁?”
但那人却毫不在意,只是甩了甩袖中:“还挺可爱……我是柯教习在武科的学生,你得叫我一声师兄。”
阿娘从小就说我是哥哥,我只有一个笨笨的弟弟,才不想与别人称兄道弟呢。
便换了个话题:“你长得真好看。”
那人却是做出了十分惊讶的表情:“谁?”
“你呀。”我歪歪头。
“哈……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大人都说我长得晦气。”
“晦气是漂亮的意思吗?”
我疑惑地低头,将手中的长条花生糖含进嘴里。
画面一转,是烈日下的演武场,无比熟悉的地方。放眼望去,场上尽是个头小小的新苗子,我举着与自己身高齐长的木剑往某个方向狂奔,路过一块翘起的石砖时,不小心绊了一下,重心前倾,视线一晃,便栽倒在地。
手肘重重地磕在地上,疼与委屈一同涌上心头。
只是还未来得及落泪,就有一双手叉着我的腋下将我从地上抱起来,身影挡住阳光,将我笼入有限的阴影当中。
“小不点,这么急去哪呢?”他用衣袖擦擦我的脸,又拍拍身上的灰。
“我不叫小不点,我叫景寅!”我着急地朝他吼。
“好,小景寅。谁欺负你啦?”
刻意放柔的语气,有点像许久未见的阿娘,于是嘴巴一瘪,含着的眼泪说掉就掉:“我学不会,师父教的招式好难……”
“那你叫我一声师兄,我便教你,如何?”
“真的吗?”
“真的。”
“师兄……”
“嗯。师兄教你。”
据说这个人只比我大上六岁,可是已经比我高上好多,教我练剑的时候都是要蹲下身来的。我握着剑柄,他握着我的手,从起势开始,一个动作接一个动作地教。
以为只是一时的诺言,不知不觉变成了日常的习惯。
演武场渐渐从盛夏,变成深秋,再到寒冬、春日,四季更替,循环往复。
我有在努力长高,却始终跟不上这位师兄。
也认识了很多好朋友,有年龄相仿的同学,也有早一步分到行武两科的师兄,聚在我身边的玩伴越来越多,我们一起训操、练武、吃饭睡觉。
但遇到困难的时候,一回身,始终找得到等着我的师兄。
我坐在屋檐下,看着他为我磨损的剑柄上包上新布,突发奇想地问:“师兄为什么不和其他师兄一起玩呢?”
“因为我太讨人厌了。”
“为什么?”
“说了你也不懂。”他轻轻地笑了,将木剑交回到我手上,“官宦人家的庶子,被上流之辈排挤,受贫困人家厌恶,师兄的出身是没得选的。但都没有关系,只要拳头够硬,就能在这里走下去。”
我似懂非懂。
“那他们会打你吗?如果他们打你,我也去帮你的忙。”
“不会,他们打不过,所以才会抱团讨厌师兄呀。”
“我就不讨厌师兄。”
“嗯,我知道。”
“师兄这么厉害,以后所有人都会喜欢你的。”
“无所谓。有小景喜欢,师兄已经很满足了。”那个人笑弯了一双眼,眼里亮得好似有星星。
课业随着年纪的增长而变得越来越繁重,总教习说,过完这一年就要考核了,练得差的要被赶出宫去,没有人希望是自己,所以只能咬着牙加紧练习。我倒不算很怕,师父与师兄轮流给我开小灶,我学得比他们任何人都多。
但终归还是忙的,又加之武科的训练场地与童子班并不在一起,与师兄的联系便也开始变得不再那么频繁。
还是某一日听说武科那边有师兄互殴,跑过去凑热闹,才又一次见到他,喘着气被逼到墙边,与对面两个少年沉默对峙。
我拨开普遍比我高上一截的人群,噔噔噔地跑上前去,拉着两个人其中一个的手,着急地提高声音:“王师兄、李师兄,我师父要来了,寻衅打架可是违反教条的呀?”
那两个人果然脸色一变,急急回头看了看人群,问我:“柯教习?他今天不是出宫办事去了吗?”
“被我耽搁了一下,这会儿还没出去呢。”
围观的人群也听见了,须臾间便仓促拥挤地一哄而散,两个人见状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但还有些犹豫,颇有骑虎难下的姿态。
我便直接推着他们往演武场走:“师父看见了又要生气,生气了又要加训我啦……”
再回来时,师兄还是靠在那个墙角,下颌处青紫了一块,手背上也血迹斑斑。
见我靠近,不仅不知感恩,反而面露讥讽:“我倒是不知道小景已经混得这么好了,连那两个玩意都是你的好师兄。”
我蹲下,看了他一眼。
半晌,又一眼。
“他们有我这么护着你?”他问。
“没有。”
“那你还——”
“所以我只保护你呀,师兄。”
师兄顿时没了声。
我从怀中掏出他上次给我的手帕,帮他按住流血的伤口。
师父说,男孩子到师兄这个岁数就会开始抽条长高,我多往他身边凑凑,应该也可以长得和他一样高吧?
虽然这个人偶尔很奇怪。
但是鉴于他之前帮了我很多忙,所以我偶尔也要帮帮他,因为师父说,男子汉最应该讲的,就是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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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想把回忆部分一章写完的,但是写不完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