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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转圈圈

一

胡某是一名老师，在一所二流高中教高三。恍恍惚惚教了快二十年，记不清是怎么熬过来的，日子一天一天，在这些年的记忆里，教室就是平常。

四十多岁，要说追求，只能寄托给子女，作为教师，前途就像一片空地一眼就望到了尽头。没有什么别的事可做，只能把心思全放在了学生身上。人们都说，老胡是个好老师，对学生很负责，让家长放心。胡某就摆摆手，只是爱孩子而已。

只能用爱来形容了，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词可以形容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自己了。胡某想。

胡某是数学老师。

教室的门口贴了一张标语，上面写着：距离高考还有30天。这是胡某贴的。贴的那天上面的数字还是365，一转眼就成了30。再过30天，上面的数字又会变成365，胡某对着这张纸发呆，好像是转了个圈。

教室里大部分孩子们都在看书，计算，认真学习。时间在某些时候是冗长模糊的，有时候却简短细微。胡某经历了十几个这样的时刻，又好像每天都过着这样的时刻。教室里的孩子在时间面前卑微的让人心疼，最后一排几个睡觉的学生让胡某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刚走到后窗口，睡觉的学生全都坐了起来，看不出来真假，一个个都坐直了身体翻着课本，摆出认真学习的样子。胡某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冲进去呵斥他们，在后窗口盯了半天，还是没有走进去。手机震动带动神经扰乱胡某的思绪，胡某走到楼梯口，接了电话。

“老胡啊，你赶紧回家把水龙头关一下，我刚刚急着上班好像忘记关了。”

是胡某的妻子打来的。

“我在上课呢。”胡某说。

“哎呀你就回去关一下。你那么近。那个，不说了啊，我要上班了。”

胡某的妻子挂了电话。

胡某把手机塞到兜里，又转身回后窗看了看班里的孩子们，顺着楼梯下了楼。

胡某就住在学校对面的居民楼，五楼。穿过一条两车道马路，走进小区，右拐，上五楼，再左拐，就到了。胡某走进厨房，水顺着水龙头还在哗啦啦的往下坠。胡某关了水龙头，没有做任何多余的动作，一屁股坐到沙发上，点了一根烟。

二

还有一个月就要高考了。王一很焦虑。

不止是王一焦虑，每一个希望高考改变命运的高三学生都很焦虑。王一看得出来。中午的时候学校把所有高三的学生集中到了一起，举行距离高考一个月誓师大会。此前也举行过一年誓师大会，三百天誓师大会，一百天誓师大会。每次都给人一种马上就要上战场的感觉，然后就是回教室接着睡觉。在誓师大会上王一听的热血沸腾，准备回教室好好学习的时候吴路从旁边凑了过来：王一，晚上去通宵上网啊。

王一：不去。马上就高考了，要学习啊。

吴路：晚上请你撸串。

王一：放学我在校门口等你。

晚上放学王一和吴路顺着马路溜达，看着身影被路灯拉长，又压缩，拉长，再压缩。吴路：明天早上给老胡请个假吧。睡一上午再去上课。

王一摇摇头：我最近都请了好多次假了。

吴路没说话，盯着影子看。

王一：没事，在班里照样睡啊。我奥斯卡影帝级别的演技，睡觉都能演成读书的样子。

第二天早自习校领导巡视，把睡觉的王一揪了出来。王一耷拉着脑袋站在后门，一句话都不说。

领导用食指指着王一的胸口：还有一个月就高考了，还有心思在这里睡觉？

说完走了两步，又转身说：你收拾收拾东西回家自己学吧，别在这儿影响别的想学习的学生。

两句话没什么逻辑，说出来又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胡某从旁边凑过来，跟领导说了两句，领导笑着离开。王一摇摇晃晃走进教室，刚把书包从抽屉里扯出来，胡某按住了他的肩膀。

胡某说：你回家能学到啥？在教室里好好学吧。

王一扭头看了眼胡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胡某看着王一幽怨又带着些无助的眼神，突然就想起来以前的自己。胡某说，好好背背书吧。快考试了。

等到中午的时候，吴路慢悠悠的晃到班里，王一跟吴路说了早晨的事，王一说，那一瞬间我竟然挺感动的。又说，以后好好学习。高考完请老胡喝酒。

吴路不说话，只是盯着地板看。看了一会儿，嗯了一声。

三

高考像夏天的雨，看着天色知道大雨将近，可雨滴还是猝不及防落在身上。身上的雨水还没有干就已经停了，王一走出考场，雨水在校门口汇集一片，胡某就站在门口满脸期待的看着教学楼里的考场。

像是俯瞰众生，又好像渺无众生。王一对胡某打了个招呼，然后走进妈妈的怀抱，胡某微笑着冲王一挥手。

站了不知道有多久，学校里已经没人了。保安从旁边走过来拍了拍胡某：老师，没人了。关校门了啊。

胡某回过神冲着保安笑了笑，转身穿过马路，走进小区。

胡某的妻子打来电话说，今天晚上加班，你自己做点儿饭吃吧。

胡某不说话，也没有挂电话。

妻子说：哎呀我知道你今天又送走了一批孩子，我也想跟你庆祝一下啊。但是最近医院真的有点忙。

胡某：没事。

妻子挂了电话。王一打来电话。

声音晃晃悠悠的，有点儿飘，王一：老胡，有空吗，来帝都这儿吃个饭啊。

胡某笑了一声，不去了，有事啊。

王一：来吧，老胡。我挺感谢你的。你一定要来。我真的很感激你的。

胡某说，行吧。

胡某有时候想，是不是如果当时随便一个学生叫自己，自己都会去呢？还是说自己真的觉得王一像是以前的自己？想不清楚，可能是自己改变了一些人。也可能是自己被一些人改变。

就着浮浮沉沉的灯光，胡某喝下王一端给自己的第一杯酒，王一说了很多话，主题是这一年给你找麻烦了，真的很感谢你。胡某基本上只是说，你们毕业了，挺好的。

陆陆续续又干了几杯，胡某把酒瓶收起来，说：行了。就这样了，不能再喝了。

王一也不多说什么。呆呆地看着胡某拧上了瓶盖，说：这个夏天，真有夏天的味道。

胡某笑的很开心。胡某想，没有什么词可以形容这种东西，像是一种情绪，又不是情绪，支撑着自己对待一批又一批孩子。因为自己是教师，因为他们是自己教过的孩子，也不太需要有什么词来形容了。跟自己是数学老师没什么关系。

胡某结了帐，把王一送回了家。

胡某很开心，有点儿幸福的感觉。

四

王一考上了一所外地的师范大学。分不高，报考什么院校也就跟自己没什么关系。

在离开家的日子里，夏天还是那个夏天，冬天仍然如期而至。只是不见春秋。也会和宿舍里的朋友们在夏天的夜晚去撸串，喝酒。在露天的场所，抬头就是满天繁星，酒还是那个酒。喝的越来越多，感觉却总是不那么正宗。说不出来正宗是什么感觉，但就是没有那个夏天的味道。

大一暑假王一带上自己高中时候的学生证冒充高中生潜入高中。顺着学校右侧的优秀教师名单找到老胡的班级。胡某还在那个熟悉的后窗口站着，王一站在胡某的身后，轻轻的叫了一声，老胡。

胡某转身看到王一，不自觉就笑了，拍了拍王一说，来我办公室。

王一坐在胡某对面，看着桌子上放着的一厚沓试卷，笑着说：以前来办公室都是站着的，真没想到有一天能坐到这儿。哈哈哈哈。

胡某只是笑，看着王一笑。

王一：怎么样，老胡。今年班里还有没有像我这种上课睡觉下课打闹的学生了啊？

胡某：有。

想了想，又说：不过没有像你这样过分的。你们那一届是我教过最差的一届。

王一笑了。

老胡也笑了。

五

时光依然匆匆。

王一毕业之后在上大学的城市呆了两年，又回到了家乡。靠着师范大学的文凭和家里的一点儿关系，留到了一所二流高中任教。

有人问他，怎么不留在大城市呢？

王一：太累了。

一个人的时候王一自己问自己，真的是因为累吗？可能是有一部分这方面的原因，具体的原因自己也说不清楚。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展过来的，没有逻辑，不知缘由，但就是这样发展，让人不知所措，又不得不接受生活。

结婚，买房，生子。一步一步王一迈向中年。

每天早上步行十分钟到学校，大概在学校待到晚上十点，再步行十分钟回家。也因为实在没有什么事可做，教师这个职业，也就是这样。王一站在教室门口。把教室门口那张标语上的数字擦掉改成30。手机突然就响了。

王一的妻子给他发消息，孩子你可要照顾好啊。我这几天真的太忙了。记得定时检查她的作业啊，不要让她一直玩手机……

王一放下手机，走进办公室。女儿坐在椅子上，汉字本下垫着一厚沓试卷，王一探头瞄了一眼，一行工工整整的字像是刻在汉字本上。

“长大后我就成了你”

王一摸了摸女儿的头，笑着鼓励她说，写的真好，加油。

转过身眼泪就滑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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