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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佛同行

每年的大年初一王家都会去离山寺拜佛，这是传统。

传统这个词说起来很传统，做的多了不过就是个习惯。每年王家老爷子都嘱咐儿子们不管有啥重要的事，大年初一都必须去拜佛。后来就不用王家老爷子嘱咐了，老爷子倒在一辆冥冥中注定要带他见佛祖的摩托车下，再也没有机会开口。王家兄弟俩没有忘记这传统，每年过年还是聚在老家的院子里，睡一宿，第二天一早开车去离山寺。

不止是为了佛。

今年走在路上的时候，王一顺着车窗往外看，山像是被削了一刀没有记忆中那样高了，路边整齐的种着一排树，树后挖了一排沟渠。王一抢走王二的手机，问他：你说，咱们来这儿拜佛几年了啊？

王二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说：你问我我问谁啊。你先把手机还我。

王一就笑着把手机递给王二。王二盯着手机双手用力的摁屏幕，一边摁一边埋怨王一害他又死了一次。

王一是王富的儿子。王二是王贵的儿子。王富，王贵，富是老大，贵是老二。王一也就是王二的哥哥，但是王一只比王二大两个月。看着窗外，王一突然想起来爷爷不在的那天自己蹲在厕所的时候，隐约听见外面有人说，老王这一辈子过得挺苦啊。给儿子起名富贵，也没见着有多富贵，还不如给两个儿子起名平安。王一能听见这两个人说完还偷偷的笑，王一握紧拳头想要冲出去给他们两拳，最后还是忍住了。每次想到这儿王一的心里都涌起一团火，想烧，又不知道往哪烧。

王一只能盯着窗外发呆。

开车的王富打断了王一的思绪，王富说：你们来这儿拜佛有十年了吧。八岁那年就带你们来过了。哦，不对，王一还比王二早来一年。

王二放下手机问：为啥啊？我俩一样大，他为啥比我早一年啊。

王富笑：那时候没买车，都是你们爷爷骑自行车来的，只能带一个人，王一更大一些，就带王一了。

王一和王二都不接话，爷爷这个词对于他们俩来说是敏感话题。爷爷对孙子们都好，每个人都能感觉的出来，因为爷爷这个事，这两兄弟没少哭。有时候半夜突然惊醒，没什么征兆，醒了眼圈都是湿的。这么些日子，也没有人刻意提起过老爷子。

车里没人说话了。

很快就到了离山寺，车直接驶进停车场。停车场是这几年修的，以前都是把车停在山下，步行上山。寺里把那些资助寺庙的富商挂在横幅上，和佛一样供世人敬仰。这做法总是给人一种错觉，让人觉得信佛就是能变有钱。王一问王二：你说，前几年寺庙没有上山的路，没有停车场，为啥现在有了呢？

王二：因为有钱人开始信佛了。

王一摇摇头：是信佛的人都有钱了。

下车，和王贵还有王家媳妇一块入寺。寺门依旧飘洋着红旗，和王一记忆中第一次来的场景一模一样。

王一记得第一次来的时候是爷爷骑着自行车载着他。跨过几座小镇，穿过几条河流，把自行车锁上，往山上爬。爷爷拉着王一的手，一脸虔诚的走进寺庙，王一一眼就看见那面迎风飘扬的五星红旗。正值对少先队员抱有无限美好幻想的年纪，王一问爷爷：为啥寺庙里也有五星红旗啊？

爷爷：因为离山寺也属于祖国啊。

王一：那你为啥要信佛不信祖国呢？

爷爷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领着王一走进大殿，捏了捏王一耳朵说：小孩子不要乱说话。

王一很不喜欢这种话。王一觉得这是不仅是敷衍，更是自古以来强权暴政最直观的体现。但是那时候王一爷爷这样说，王一一点儿都不觉得生气。这不过是一个虔诚信佛的老人在满足自己信仰的条件下对自己孙子发自内心的无奈妥协。王一只是觉得如果没有佛，爷爷绝对不会说这种话。王一恨佛。

王富从寺里的几个僧人那儿买了几柱香，花了几百块。王富的妻子就一直在一旁抱怨这寺里的东西也太贵了，还不如在家带点儿拿过来。王富面露愠色，王富媳妇见状不敢说话了。反倒是王一在一旁接了一句，如果每个人都是你这样的想法，不得把这寺里的和尚都饿死？

王富瞪了王一一眼，眼睛直勾勾的剜着王一的脸，王一拉着王二就往偏殿走。

王二跟着王一走，一边走一边问：你还记得你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这寺是啥样的吗？

王一想起来王二的手机落车里了。

王一：其实都一样。寺还是这寺，佛也就是那佛。

想了想又说：我给你讲个笑话吧。这个寺庙的后门口写着，安全负责人是一个姓张的人。

王二认真的看着王一，说：这有什么好笑的？

王一：寺庙的安全负责人不应该是佛吗？

第一次来这儿拜佛的时候，王一还遇见了个事没说。

那时候有个女人领着孩子走在王一和爷爷前面，那孩子不太听话，老是想撒开他妈妈的手自己走。通往大殿的楼梯本来就拥挤，人跟人贴的紧，那孩子挣扎的时候踩了王一好几次。到了大殿，女人从包里掏出备好的香，为了显示虔诚，特意用了两只手为佛祖上香。小孩趁机就混入人群中不见了，女人对着殿上的佛祖磕了三个头，扭头去拉孩子的手，摸了个空。发现孩子和包全都不见了。女人打了个激灵站了起来，双手用力的往外扒，想要扒开人群，找到自己的孩子。扒了半天，人群还是人群，女人还站在原地。女人没有哭，声音里带着眼泪，女人问王一爷爷：你见着我儿子了吗？王一爷爷摇摇头。看见这个女人的样子大家都不太敢说话。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大家关注的只有佛。女人见人们都不太关心自己的样子，冲到佛祖脚下敲木鱼的和尚面前，一把把木鱼夺了过来，冲他大声喊：你，你，你快把孩子还给我。

和尚当时也很尴尬，人群汹涌，却没有一个人声援自己。和尚抬头看了看殿上大佛，佛祖就对着和尚微微的笑。佛祖对每个人都是微微的笑。

和尚说：施主找人的话去门口的门卫室问问吧。

女人：门卫室？去什么门卫室？我拜了多少年佛了？我孩子丢了我还得去门卫室问？我拜佛是为啥啊？

连着五个问句。问的和尚有点儿懵。

和尚说：话虽如此，佛可都听着呢。

女人冷笑一声，佛听着又怎样？我儿子就是在你们这寺庙走丢的，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和尚不知如何是好，起身冲女人微微颔首，顺着大殿后门离开了。

女人就站在和尚敲木鱼的地方，哭一会儿，发一会儿呆，再哭一会儿。人们依旧一脸崇敬的冲着殿上大佛上香，磕头。

过了一会儿，冲进来几个保安，女人挣扎着被带走了。

王二拍了拍王一，说：你发什么呆啊？你爸叫咱们趁这会儿人少去大殿拜拜佛祖。

王一还记着那个女人。临走的时候他在保安室见到了她。

王一爷爷虔诚，要把每个偏殿都轮番拜一遍，王一耐不住性子就跟爷爷说，自己先去门口等着他。

走到寺门口发现保安室里坐着那个女人和孩子，包在女人手上。

女人一脸怒火的瞪着那个孩子，问他：你刚刚跑去哪了？

孩子一边哭一边说：我，我刚刚遇见佛了。

门卫室里的几个保安就坐在一旁偷笑。

孩子说：我就是想随便转转的。走到厕所门口的时候，有人在背后摸我的头，我以为是你回头才发现不是你。他就问我，孩子，是不是跟妈妈一块来的啊？我说是的啊。我问他你怎么知道啊？他抓了抓头发说，其实我就是佛祖啊。

女人直接甩了孩子一巴掌：你见过那个佛是有头发的？

又问：那我包里的钱呢？

孩子哭丧着脸，一脸不情愿的说：他说虽然你来拜佛，但是你的心不够诚。他说你拜佛就仅仅是为了拜佛，不是为了佛。所以许的愿是不会实现的。我问他那该怎么办呢？他说这一切就是因为你包里的身外之物太多，影响心灵的纯洁。让我把包给他，他翻了半天说他把坏的东西都取走了，这样我以后许的愿都会实现了。他领我去了钟楼，他让我在那里许愿，一定会实现的。我闭着眼许了许多愿望，睁开眼他就不见了。接着这几个警察叔叔就把我带过来了。

女人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屋里的几个保安走出来，点上烟，其中一个深吸了一口说了一句王一至今难忘的话。他说：幸亏我不信佛，不然我都信了。

旁边的几个保安都哈哈大笑，王一蹲在一边，看着地面，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该笑还是该哭。

王富点上香，对着殿上大佛磕了几个头，起身面无表情。对王一说：你也赶紧拜一下佛。

王一没说话。对着面前的大佛鞠了个躬，王富在旁边一直催他：你拜一拜佛祖啊。你拜一拜啊。

王一抬头看着大佛，对着所有人笑脸相迎的大佛，像是看见每次见到自己都会露出最简单笑容的爷爷，像是看见对着天空叹了一口气的女人，像是看见自己。王一只是鞠了个躬，站直身体，背过身伸手抹了抹眼睛。这个世界，真的不知道还能信些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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