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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向远方
我有一个朋友叫遥遥。原因是我们两个都有一辆一模一样的大阳摩托车。车如其名,又大又红。我经常和遥遥并驾齐驱在通往郊区的水泥路上。靠脸划破气流,身后溅起扬尘。遥遥说,我们要冲向远方。可我们最远只到达过离家不过几公里的一处河流旁。
遥遥当年也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在校学生,怀着对未来的渴望踏进校园,又因为一些琐事心有不甘离开校园。遥遥总是说九年义务教育磨灭了他的天赋。作为一个上过大学的有为青年,我很想反驳他的这些言论却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他。直到有一天我去他家玩的时候听见他也是这样对他爸说的。叔叔很淡定的反驳他:如果不是这九年义务教育,你知道天赋两个字咋写吗?
这句话我铭记在心,每当遥遥在我面前面露不屑即将嘲讽义务教育乃至教育制度的时候我都用叔叔的这句反问句反驳他。次数多了,遥遥就再也没有嘲讽过中国教育了,开始只挖苦我了。
遥遥说,最鸡巴烦你们这种文化人,说话软绵绵的,没一点儿力度,跟你们说话我他妈的都快阳痿了。
我弱弱的说:这儿就我一个人。人称代词用你就行了。
遥遥摆摆手,说:你看,你看。什么鸡巴玩意儿啊,我在这儿跟你谈阳痿,你却跟我讲代词。你们文化人就是比我们更会扯淡。我跟你说我这些年总结出来的巨他妈重要的人生道理,你听不听?你他妈听不听?
我赶紧把视线转移到他的脸上。
遥遥接着说:男人说话一定要有力度,懂不懂?
他攥紧的双拳在空中挥舞,我不知所措,继续盯着他看。
遥遥叹了口气,问:你知道什么是力度吗?
我唯唯诺诺的回答:知道吧…
遥遥:不不不,你不知道。你得先硬起来,硬起来才有力度。你就想象我是一个强行把你摩托车没收的交警,我现在指着你脸骂你,你应该怎么回骂呢?
我摇摇头:不行不行,我怎么能骂警察呢?
遥遥说:你是真他妈的笨。你应该说操你妈老子知道,我操你妈的力度。
我:我操你妈的力度,傻逼玩意儿。
遥遥露出欣慰的笑:怎么样,有没有一种硬起来的感觉。
我为难的说:没有。
遥遥一巴掌拍在自己的脑门上,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遥遥站起来,挺无奈的说:那你他妈就接着阳痿吧。傻逼玩意儿。
遥遥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待在他家的车辆修理铺对着面前十几辆不同种类的废铁发呆。对于遥遥来说,这些不能动的机动车就是一堆废铁。按逻辑讲,的确是这个道理。但是这个道理在车辆修理铺听起来让人觉得很没有道理。
遥遥被退学之后花了几年时间跟他爸学会了一些吃饭的本领。他爸主要营业方向是汽车,他主修电动车摩托车。大年初一走出电影院时谈到这话题时候他还跟我说,没啥好说的,咱就爱这个。一生所爱,回头太难。
我笑了两声,敷衍他几个嗯。
他冲着我嚷:你他妈懂不懂啊,这是情怀。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平常遥遥老爸不忙的时候遥遥就会约我骑着摩托到处玩。可惜这破地方没什么好玩的,大部分时间就是我们两个人骑着我们的大阳摩托车冲向远方。遥遥总是冲在前面,举起左手,振臂高呼:我将带头冲锋。声音洪亮,慷慨激昂,我不由得就跟着他又紧了紧手里的油门。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发动机的声音越来越大,我决定骑去遥遥家修一修。
遥遥问我:这车怎么了啊?
我皱着眉头说:发动机的声音太大了。以前飙到八十耳边都只有风声,现在三十迈耳朵里就塞满了轰鸣声。像是骑了一整个修理厂的货车,听起来很不爽。
遥遥拧了拧油门,把嘴里的烟吐到地上踩灭。抬起头轻蔑的说:鸡巴,比货车大多了。
我没搞清楚他这句话的主语到底是什么,不解的看着他。
他解释了一句:我说的是你这个发动机声音。
我知道。我说。
那你想我怎么修呢?遥遥举起手里的钳子。
把这个发动机声音弄小一点儿呗。我抚摸着这辆摩托车的脊梁。“能不换就不换。”
遥遥点点头,挥动起手里的钳子,卸下第一颗螺丝钉。
别人都是嫌摩托声音小,你还嫌摩托声音大,不知道你咋想的。遥遥没回头。
我啊了一声。
遥遥接着说,你说这摩托,要是连发动机的声音都没了,那他妈还叫摩托吗?你直接整个电动车骑着多得劲儿啊,跟鸡巴一辆摩托较啥劲啊。
我笑了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
遥遥很用力的说:轰鸣声是摩托车的灵魂。越是他妈的响,越能彰显摩托车的地位。再牛逼点儿,往摩托上挂个低音炮,你和歌声冲向远方,路边所有的人都被震醒,往你这儿瞅,这才是摩托的精髓。
我开了个玩笑:那也太傻逼了吧。路边的人都该骂人了。
遥遥放下钳子,站起来,一脸严肃。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你他妈的拿头好好想想,要是摩托车没声音,路边的人能看出来你骑的是摩托吗?傻逼的是啥?傻逼的是你他妈明明骑着摩托车冲向远方,路边的人连看都不看你一眼。好不容易有个人不经意间撇了你一眼,只会跟同伴说,你往路上看,有人在那骑着辆电动车还瞎鸡巴乐呵呢。
我好像有点儿明白了。我冲遥遥点点头。
那还修吗?遥遥问我。
我不知道。但是发动机的声音的确很刺耳,我问遥遥:路边的人听到这声音真的会认为我骑的是摩托而不是压路机吗?
遥遥无奈的摊开手,说:要不这样吧,你先在我这儿推辆电动车回家骑着,这摩托留我这儿。
也只能这样了。我从一排破旧的电动车里挑中了一辆看起来勉强还没到垂危之年的踏板电动车,回头对着遥遥招了招手。
遥遥没有对我招手,他又点了一根烟。
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我那辆装载着一整个修理厂货车的摩托了。
过了两天,遥遥把大阳摩托车骑到我家楼下,兴高采烈的对我说,看,这就是咱俩摩托车的结合版。他拧了拧油门,轰鸣声在整条街面炸开,我做了个往下压的手势,示意他赶紧停下,我挺害怕被邻居们骂。
我挺僵硬的对遥遥笑了一下,说:这不就是我那辆摩托嘛,声音这么大。
遥遥摆摆手:不不不,你太鸡巴肤浅了。我把你摩托的发动机装进了他的身体。遥遥指了指傲立在路边的大阳摩托,接着说,现在他的身体里装着你的心脏!虽然以后可能会被别的心脏代替,流进不同的血液,但现在,他的心脏只属于你一个人。
哦不对,还有我。
我看着这辆大阳摩托在路边威风凛凛的站姿,像是迎着风吹来的方向怒吼。夕阳为他镀上一层薄薄的金边,隔着五米的阳光,他在我的眼里变成了太阳。我征征的说:他一定能带我们冲向远方。
气氛烘托起来,遥遥决定和我一起骑着这辆我们两个人的结晶去夜市喝一杯。
深情难以抑制,我竟忘了询问我那停在一堆电动车里这个伟大结晶的母亲的下落。
喝了不少,说了很多。遥遥紧握住我的手,醉醺醺的拍着桌子,狠狠的说:你知道吗,兄弟,你知道我他妈为啥要蹲在这破地方修摩托吗?
我很不屑的说:因为你只会修摩托啊。
遥遥:对啊,我只会修摩托。别的东西我都不会修,我他妈也不想修。我只需要会修摩托就行了。我跟你说,有一天,我一定骑着咱们这最牛逼的摩托车环游世界。让全世界看看,到底啥才是最牛逼的摩托车。
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起来我那辆还停在遥遥家的大阳摩托车,此情此景,我又不太好意思开口了。
遥遥见我不说话,很用力的问我:你他妈是不是不信。是不是不相信我能骑着他环游世界。
我盯着遥遥看,忘了我还需要回答。
遥遥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摇摇晃晃的骑上那辆傲立在一群电动车之间的摩托,轰鸣声起,整条街的人都往这边瞅,遥遥紧握油门,连续撞倒数辆电动车之后,和摩托一起冲向远方。我身边不断传来骂声,我站起来,用力把酒瓶摔到地上,想象着遥遥在我耳边说,你得先硬起来,硬起来才有力度。我很硬的对旁边的人喊:操你妈的能不能别骂人。
我以为我会被一群人爆揍一顿然后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醒来,这就是我以为的硬的代价。
可惜我没有。
我能够很正常的顺着街边的人行道一步又一步的往前迈,再往前迈。我的面前是医院而我已经不需要再往里面多踏一步。结晶的残骸依然散布田野,我找了很久也没有分辨出哪一片属于心脏。我只捡起一片红色的碎片,塞进裤兜,扭头转动电动车的钥匙往回走。我感觉我的身体在慢慢变硬,电动车也发出激烈的轰鸣,空气撕裂我的脸颊一股脑涌向我的耳膜,用最有力度的声音告诉我,冲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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