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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邮筒
村里立了本村的第一个邮筒,在那棵最大的老槐树下,村口通往山外的那条路之间。邮筒顶上罩着槐伞,伞下生着阴凉,阴影遮着邮筒——它想要挣脱。
英子喜欢坐在槐根上做女红,累了就仰起头,从斑驳的叶的间隙中观察云的变幻,云被叶切割,叶为云点缀,让人捉摸不透。欢喜过后,英子又忙碌起来。英子娘当年可是村里名副其实的“织女”,手巧、美丽,而英子继承了娘所有的优点,自小和娘学习织绣,做活的手艺更是超越了他娘,人又乖巧,村里人都喜欢她。
五月初,老槐结了苞,成片成片的垂下来,风一吹,这瀑布就开始流动,量的安德,大的小的,白的绿的,一波一波。这时香气还裹在苞里,只渗出一丝,镶在风中,嵌在梦里。
自娘去世后,英子就承担起了所有的家务活,还要照顾弟弟。自从八岁的弟弟终于上学后,她这才松了口气,有时就会坐在槐下对着邮筒发起呆来。
邮筒和路是村里人了解山外仅有的两种方式,为了生活,村里的一些人总是要出山的,妹妹担心着哥哥;新媳妇挂念着丈夫;娘想着娃。信从山外来,从山里邮筒去,只盼个平安,也就够了。
苞初绽,露了个尖,虽艳阳高照,但光也透补过层层叶障,仍十分清爽。英子正做着一双鞋垫,余光中瞥见一个人影,心里惊喜了一下,急忙抬头去看,矮矮的,胖胖的。英子的心里有些失落,原来是花婶。花婶望见英子,喊道:“英儿啊!又给你爹纳鞋垫子哟!”英子抬头笑了一下。
花婶挎着篮子,扭着走来“手真巧,婶子可做不出这么结实的垫子。”
“婶子就会笑俺,谁不知婶子补过的衣服和新的一样!”英子捧着手中的织品,露出一只小虎牙。
“英儿啊,今年十九了吧!”花婶拉过英子的手,摆弄着鞋垫。
“嗯,俺还小着呢!”
“咦!咋还小!村西头的梅梅和你一样大,都添了第二个娃了!”
英子低下头,耳根发红,抠着鞋垫上的线头,不说话。
花婶拍着英子的手,“有看上的没有?没有的话,俺家大牛咋样?他比你大四岁,你整天大牛哥大牛哥的,也知道俺家大牛啥样,婶子要是讨到你做俺家媳妇,那真是大牛几辈子修来的福哟!”英子的头更低了,耳朵上卧着两只煮熟的虾子。
花婶见英子这样,只当她害羞,笑道:“时候不早了,婶子得回去做饭了。俺大牛多实在你也知道,俺知道这事急不得,你好好想想啊,婶子等你好消息!”
花婶走后,英子看着邮筒,呆了半晌,叹了口气,脸上飘出两朵小红云。准备收拾东西回家,又突然想到了什么,轻轻地从一堆旧衣服下找出一双崭新的鞋垫,上面只有一个轮廓。
古朴的村子流传着这样一个传统;若是姑娘和小伙定亲了,姑娘就会赶出一双绣着鸳鸯的垫子和一双新鞋,鸳鸯的绣法考验着姑娘的手艺,当年英子娘的手艺,村里没人能比。
太阳慢慢挪向西边,英子“聚精会神”地做着鞋垫,眼神却飘忽不定,直到余光中的一抹灰色出现,她的脸像是一下子爆炸了一般,突然慌了,针上错了地方,拿剪刀去剪又戳到了自己的手,她头上结了一层密密的汗,脸就像那艳阳一般。这个人,瘦瘦弱弱的,但并不是弱不禁风的那种。村里的瘦子,城里的正好罢了。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一看就是有学问的,他笑起来让人如沐春风,谦逊尔雅,一切都与村里那些粗腰壮汉不同,要说唯一一点相同的就是那双手也生者茧子。但不是那些从小被锄头磨破了泡,出了血混杂着泥土嵌入皮肉中的浑厚如同磐石一般的茧子,手也不似那些使用十盆水将手搓破了皮仍是土色的手。“像牛奶泡过似的!”英子想到,只偷偷望了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
“英子,做什么呢?有这么热?”那个人凑到她面前。
“啊?...啊!俺在做俺爹的鞋垫,陈老师又来寄信啊!”
“嗯,要向家里说点事情,鞋垫做的真好,但小心点。”他指了指英子被剪伤的手。
英子不好意思的笑了“没啥事,明天就好了。陈老师,这信是不是不管哪儿都能寄?”
“嗯,是的。你想寄信吗?”
“不...不,俺就是问问,俺看你们整天寄信,好奇。”村里唯一的支教老师陈老师每星期三寄信,有时在清晨,有时在傍晚,已经快两年了,英子也偷偷关注了两年。
“陈老师去俺家里坐坐吧?”英子虽说是邀请,但眼神有些飘忽不定。
“不了,我要回学校,有安排的,还要备课。”
村里最招人喜欢的英子不知道怎么了,总是愣愣地坐在槐树下,望着邮筒发呆,问她什么,她也不答,笑着,看到邮递员将邮筒打开,把信拿走,她笑的更开心了。她弟弟墩子在学校说:“姐姐没事不是傻笑就是在做鞋垫,上面绣着两只漂亮的鸡。为了这个,姐姐做的饭都不好吃了!”
槐花开了,一朵叠着一朵,一簇压着一簇,满眼望去,一片白色的海洋,老槐树在村头波涛汹涌,绿中点着白,白中淌着金,风一吹,熙熙攘攘,你推着我,我抱着他,最终笑成一片,在空中飞舞。
英子每星期三都会与陈老师说上几句话,聊聊墩子,说说山外,谈谈文学。“就像一家人似的”英子心想。她看着陈老师的侧脸,虽然完全听不懂他所说的,但还是很开心。英子的心里就像住了一只小鹿,咚咚地跳着。
然而槐花终是要落,离了枝,远了影,出了山,只有邮筒一直禁锢在这槐荫下,挣脱不出。
英子的鞋垫终于完成了,两只鸳鸯活灵活现,比她娘的那双还要惊艳。英子看着邮筒,眼里闪着光。
这天傍晚,闷热闷热的,紫色的晚霞将槐树都熏了一通。树旁的平房上卧着一只打哈欠的猫,风一吹,落下几朵槐花,猫好奇的扑着。英子抱着筐在树下纳凉,拿出一双鞋样子,比着布,咔嚓咔嚓,眼前慢慢浮现出那张温柔的笑脸,英子的脸如同云一样烧了起来,一失神剪坏了一大块布,“真可惜,这可不是什么好彩头。”英子皱着眉,村里人说做鞋一定要用同一块布,脚连着心那,两块布,可不成了二心!英子的心没来由咯噔了一下,旁边来了人也没注意到。
“英子,晚上好!”陈老师挂出自己的招牌笑容,“我想去看一下山里的萤火虫,但不知道在哪,你能告诉我吗?”
英子吓了了一跳,慌乱的收拾着东西,陈老师也来帮她。“那地方挺远的,说也说不清,要不...我带你去吧?”英子看着陈老师的眼睛说道。
“这样啊,那...麻烦你了。”
槐花并不知道向哪里碾作尘。
夜幕中,英子同陈老师进了林子。从刚进林子的星星点点到一块一块的斑斓,再到河边的金光世界。英子一句话都没有说,她觉得这小虫此时如此好看。陈老师也欣赏着这个村子最美的一面,没有说话。
走累了,英子和陈老师并排躺在草丛中,望着天空中的星辰,仿佛置身于银河之中。
“早就听说萤火虫很美,百闻不如一见,真想带她一起,她一定会很喜欢的。“陈老师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英子从未见过,现在在想,原来陈老师的笑容是有些疏远的,隔着一层东西一般。
“谁......?”英子睁大了眼睛。
“交往了五年的女朋友,我们就要结婚了。她很喜欢萤火虫。要不是路途遥远,真想带她一起来。”
“从未听你说起过......”一阵沉寂后,英子的声音有些沙哑。
“说这些做什么,说了怪想她的,而且,我也只和你一个人说了...对了,我要走了。”
“去哪?你要走去哪?”英子不知所措起来。“我支教期要结束了,所以才想着看看村里的萤火虫。我要回家了!”他的语气十分轻松喜悦。
英子的脑袋轰的一声炸了,耳朵里听不到任何东西了。她想起那只蚱蜢,墩子捉的。他将蚱蜢穿在一根草上,并拔掉一根腿,这样蚱蜢就跑不掉,那时村里的孩子大抵这样玩。但她现在觉得集资就如同那只蚱蜢,她的心一块一块的裂开,一滴一滴的血流下,一点一点的碎在尘埃中,溅不起一点尘土。黑夜遮盖了她难看的脸色,她默默的站起来,双目空洞,头也不回的跑了。头发散了一肩膀。只撂下一句“突然想起一些事。”
陈老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当她真的有事,继续享受这夜空。
一道火光窜上老槐树,闷热的天气更加热了。
“着火了!着火了!”村头邮筒不知怎的烧了!快来人救火!
英子回去后不久,全村沸腾起来,英子家门外人影攒动,闹闹腾腾乱成一锅粥。“这是咋了?”英子打开门,她的脸容呆板,头发散乱。
“哎呀!英儿啊,邮筒着火了!赶快拿东西扑火!”村人似乎被她吓到了。
“着...火...了?”英子有些不敢相信,动作有些迟疑。
“是啊!快!”那人跑去救火了。
一向机灵的英子竟有些迟钝,等她赶到,火虽说不大,但邮筒却也快烧干净了,空气中充斥着汽油的味道。
英子在不远处看到有一块巨大的信封还剩下一半掉入灰烬之中,半块信封中露出一小块被烧烂的鞋垫,隐约看到上面绣着一只漂亮的鸟。英子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她微微颤抖着,眼睛里只剩下那团火。
英子看到几只飞蛾不顾一切冲向火光里去,时间凝固了,黑夜与火光中只留了她一个影,她眼里只有那明亮而温暖的火舌。她看见自己也不顾一切冲了进去,瞬间,火舌将她化成一撮灰,打入泥土中。但被燃烧的痛苦仍在。那麻痹的神经活络起来,她烧焦的身体,被钉在灰中的沉沉一击。英子终于忍不住了,吼了出来,那声音撕心裂肺,痛由心蔓延开来,她任凭泪水打湿了头发,大喊着,仿佛身体又燃烧起来,最终弯下了腰,蹲在地上,抱着双膝呜咽了起来。
吵闹的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几朵槐花飘落。所有人都看着英子,爹也不知所措。花婶赶忙上前抱住英子。“英儿啊,咋了,你有信在里面被烧了是不是?没事啊,咱明天再写一封,邮筒没了,咱还有送信的是吧,不哭了啊,不哭。”花婶轻抚着英子的背。
英子只是哭,痛彻心扉。唯有凤凰才能与火相伴。
村里人凑完热闹就回家了,英子一个人呆呆的坐在树根上,看着墩子学校的方向,从星月灿烂到东方泛白。
半月后,英子与大牛定亲,英子送去一双鞋,鞋垫说是没赶好,那鞋十分秀气,大牛穿着有些紧。
一月之后,陈老师支教结束,回了成,与女友结婚,给英子寄了喜糖。
三个月后,良辰吉日,英子与大牛成亲,送的鞋垫十分平庸。墩子在姐姐房间闹时,发现了半瓶汽油,墩子不认得那是什么,随手扔掉了。
邮筒若是知道自己粉身碎骨才能脱离禁锢,它还会不顾一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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