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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你有多久没写过诗了?
李凭箜篌引
李贺
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
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
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
胡老师又趴着观摩这首刻在自己实木办公桌上的古诗,一边默念,一边用手轻轻的抚摸,多么美妙的纹路,多么精准的用语,多么雄奇飘逸的诗句啊。每一句都妙不可言,自己一辈子都写不出这么美妙的诗句。胡老师不由得又读了一遍。
胡老师辛苦了大半辈子,终于等到了自己的伯乐,也就是群众的审美终于又回到了古代诗词歌赋这方面。人们对这些古风古典喜爱愈加,胡老师才得以有了自己的工作室,再后来,就有了这张办公桌。
当年胡老师费千辛万苦在这座城市找到了一家能在办公桌上刻字的家具店。缓了两口气,胡老师进店,心里默念苏轼的“转朱阁,低绮户”,感觉自己身上都飘散着一股苏东坡从几百年前残留至此的余香,微仰着头,从大脑门上映射着刚刚升迁的荣光。胡老师直愣愣的盯着天花板上吊着的凡尔赛法式多头水晶吊灯,压了压自己的语调,问,这里有刻着《李凭箜篌引》的办公桌吗?
无人应答,像是聚光灯下孤立无援的喃喃自语,又像是自己鼓起大半辈子的勇气提出多年来对世界的质疑,却根本没人理睬。胡老师想起来自己年青时候写的段子:
小时候对世界没有一点认识。只是妈妈经常说这个世界很残酷要好好学习。我每次都反驳:那我一定要和这个世界好好谈谈。长大后遇见了世界,我准备好了我这么多年所有的观点论据道理,还未开口,世界说:icantunderstandyou.Please come back to me after CET-6.
楼上窜出来一个人,顺着楼梯噔噔噔的往下冲。冲到胡老师面前止步,赔着笑对胡老师说,对不起啊大哥。跟老婆吵了一架,她非要去跟人打麻将,昨天都输了好几百,今天还要去,再去,再去不得把我这店都输进去了啊。我不让去还闹,还不让我做生意,我她妈的真是操他妈的麻将了。
胡老师不说话,面露反感。
店主接着絮叨,胡老师保持着文化人的修养没有打断。
最后以店主猛拍桌子怒吼一句“大哥你觉得我做的对吗?”收尾。胡老师扶了扶眼镜,问,你们这儿有刻着《李凭箜篌引》的办公桌吗?
店主瞅了胡老师一眼,反问:啥玩意儿?
胡老师又重复了一遍:你们这儿有刻着《李凭箜篌引》的办公桌吗?
店主面露难色:有是有,不过……
店主的话说到一半卡住了。
“不过什么啊?”胡老师有点不耐烦了。
“那个李凭啥玩意儿是啥玩意儿啊?”
胡老师又花了半个小时给店主普及了一下关于《李凭箜篌引》的作者,背景以及赏析。其中不乏对李贺的欣赏和仰慕,和对店主表现出我也是诗人的暗示。
店主明白了:好好好。没想到您是大诗人啊。真是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啊。
店主特意用了自己在电视剧里学到的台词。
“三天之内,我一定把您这桌子送到您府上去。”
店主还被胡老师代入进去了。
这张办公桌就是这样来的。
胡老师喜欢这张办公桌,最喜欢的还是李贺那首《李凭箜篌引》。
这他妈才叫诗,李贺这样的才叫诗人,自己充其量不过是文艺爱好者。古代诗人,就拿最喜欢的李贺举例,苦读数载,呕心沥血,潜心创作,终成大器。再看看现在的诗人,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啊?随便整两句花花草草的就以为自己是个诗人了?一天天的装的比谁都清高背地里干的都不算是人事儿。胡老师骂骂咧咧。
胡老师是市里的诗歌委员会主席。
秘书小刘敲门:胡老师啊,日报社打来电话问前两天约的关于诗词歌赋究竟该何去何从主题的稿啥时候给他们发过去。好像意思是排版出了点儿问题,急需您帮忙啊。
胡老师冷笑一声,愤愤的说,这日报社的人都不是东西。我前些日子给他们发过去一份,说我用词太过于犀利,刊登容易激化现代诗和古诗两大流派之间的矛盾。我换了个思路,重新发过去一份。他们又说我对于问题的切入点太过于普通,缺少亮点。现在排版出问题了知道着急了,来找我了。我还不写了呢!谁他妈没点脾气啊!
胡老师越说越来气。
小刘靠近胡老师站着,娇滴滴的说:哎呀,胡老师。您大人有大量还在乎日报社这种小人物的评价。您可是大诗人啊。看这关键时候,他们不还得打电话过来求您帮忙嘛。
“确实。”胡老师点了点头。黑丝袜的质感顺着手心散开,胡老师顺着往上使劲捏了两下,狠狠的说:要不是签了合同,老子写个鸡巴。
小刘轻喘一声,轻飘飘的,像是羽毛在半空舞蹈,飘了半天,软软的落到胡老师脸上。
胡老师提了提裤子,左手摸着办公桌上刻的诗,问小刘:你觉得这诗怎么样?
小刘浅笑:胡老师这问题您都问过我好多遍了。
又问胡老师,怎么每次您都要问我一遍啊?
胡老师不搭话,又问了一遍:那你觉得这诗怎么样啊?
小刘:您是大诗人,您觉得这诗好就好啊。我对这方面也没什么研究。
胡老师:跟这首诗诗人比,我哪算得上什么诗人啊。也就跟现在这些人比一比,我才有个诗人的样子。我跟你说啊,这首诗啊,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两句。
胡老师指了指桌子上的诗。
“对对对,就是这两句。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这昆山玉碎的声音,和风鸣的声音用来比喻箜篌的清脆动听,使芙蓉在露水中饮泣,香兰开怀欢笑形容乐声时而低回,时而轻快。这真的是……”
胡老师叹口气:绝了。
小刘瞪大眼睛看着胡老师,以往胡老师从没有跟她说这么多。小刘顺着胡老师来了一句:那这个箜篌一定很好听吧。
胡老师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开口说,箜篌确实好听,不过我说的是诗。
小刘怯怯的低下头。
“算了算了。不怪你,跟你也说不明白。”
“你先出去忙吧。”胡老师说。
“嗯!别忘了明天还有场节目呢。”小刘踩上高跟鞋说。
是场很没有意义的文艺节目。邀请了胡老师和著名现代诗人张思诺。
按理说,道不同不相为谋。确实没啥好说的,但人们喜欢看这种立场不同甚至在现实里恨不得拔刀相见的两个人在电视节目里握手和谈的童话场景。再加上节目组舍得给钱,没办法,大众娱乐,就这样。
可人们不知道张思诺和胡老师私底下是朋友。很难想象,胡老师在批判现代诗的时候对面就坐着张思诺,中间温着一壶热酒。
俩人是通过一次家宴认识的。胡老师的七姑好像是张思诺的八姨。俩人迫于家族的压力违背了古训。道不同,俩人还就谋上了。张思诺挺欣赏胡老师心里的那股劲儿,是真心喜欢诗歌这玩意儿的,这时代,这岁数,真不多了啊。胡老师喜欢张思诺的才气,又为他感到惋惜,这么有才的一个人,咋就去写现代诗了啊。
再后来一点儿俩人经常邀着一块喝酒,没别人,别人也融不进来。喝大了俩人思想就开始碰撞,一边碰撞一边融解,这也是胡老师为啥骂现代诗骂的这么通透的原因。
了解的不够深骂都骂不到点儿上。
胡老师老是说,虽然你是写现代诗的,但是你算半个诗人。虽然我是研究诗歌的,但我充其量就算个文艺爱好者。
张思诺就摆摆手:唉!可别这么说,胡老师。您要只是个文艺爱好者,那我写的那些玩意儿,连玩意儿都算不上。
参加完节目,都不算是结束。摄像机刚从俩人身上转过去,胡老师扭头跟张思诺说,今晚,我家。
本应该是疑问句的句式慢慢磨成了一个陈述句。
行!张思诺张口就应。
“这一天天的演的也真够累的。”张思诺又说。
“确实。”胡老师放下手里的道具刀,又瞅了瞅舞台角落放着各式各样的兵器道具,冲节目组喊:就这样吧,我们得走了。
“好的好的好的。”导演在台下说。
胡老师是节目组老嘉宾了,在这儿还留着点儿薄面。
“你们也早点儿下班。”胡老师说。
张思诺在旁边接一句:希望今天对我们来说都是一个好天吧。
到胡老师家,温上酒,俩人面对面端坐。张思诺用开玩笑的语气说:胡老师又要开始对现代诗的批判了?
胡老师顺着笑了一声,说:稿都跟人约好了,总不能不写吧。
张思诺:行。那咱就先聊聊这现代诗。
胡老师从书房找来笔。
聊了一会儿,边聊边喝,胡老师停了笔,把笔放回一边去,意思是差不多了。
张思诺看着那张写着密密麻麻字迹的纸,感觉自己能说的话都说尽了。想了想,张思诺问:胡老师啊,今儿咱换个垃圾话题聊聊吧。你说,诗人为啥要写诗啊?
胡老师没说话。
张思诺觉得自己是真的喝的有点多了。
顿了顿,胡老师反问:那你说,你为啥要写诗啊?
胡老师自己有很多年都没写过诗了。是从哪一年呢?是从自己当上诗歌委员会主席开始,还是从自己写出第一篇批判现代诗的文章开始呢?胡老师突然想起来,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想过这种问题了。
张思诺说:怎么说呢,打个比方吧,写诗就像自慰,感觉不太爽的时候写首诗让自己爽一会儿,我写诗就是为了让自己爽。
张思诺端起碗又喝了一大口,说:诗人嘛,诗都是写给自己看的。
胡老师有点儿想哭,感觉自己这几年活的挺好,怎么就跟白活了一样。胡老师揉揉眼:你接着说,别管我。
张思诺就接着说:说实话,胡老师。我问出这种问题能不直接骂我傻逼的可能就只有您了。正常人谁没事想这种问题呢?别说正常人,诗人也不想这问题啊。我啊,我为啥想起来这问题啊?我最近在研究唐代的那些诗人,杨万里,杨万里您应该研究过吧,胡老师。杨万里写的那首《闲居初夏午睡起》,他说“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你说,就这诗句,放到现在,该不该骂!
“可我觉得这首诗很美,午睡初醒看小孩捉柳花,我这辈子都写不出来这种诗了。现在写个啥东西不教给人们一点儿东西就得被人骂,你是得多闲才写这种垃圾玩意儿?诗人能不能写点儿诗?说实话,我现在写诗都不敢再往外发。”
“我真不配当个现代诗人。”张思诺想哭。
胡老师端起碗跟张思诺碰了一杯,叹了口气说:现在的诗人确实比以前的难当。
张思诺说:我有时候就这样想啊。古人没事儿时候在墙上刻诗,和我年轻时候喜欢发微博是一个道理。环境与人碰撞出灵感,那就作诗。可为啥人们在毫无社交网络的时候就能单纯的写诗给自己看,到了现在咋就没人写诗了呢?
诗,也不难懂啊。
确实。胡老师说。现在人们太浮躁了,诗都看不下去了。我觉得我现在浮躁的连古代读诗的小孩都不如。
我看看你最近写的诗。胡老师说。
张思诺打开手机便签,诗工工整整的写在屏幕上。
胡羌起锦袍绣色,长夜袭春闺灯落。
霏雪染红衣素缟,烟波里自识黯然。
好诗啊好诗。胡老师点点头。
好不好倒不重要。张思诺说。我现在算是看淡了,写诗只是为了自己爽,别人骂我或者夸我都无所谓了。
没针对您啊。张思诺又说。
胡老师笑了笑,摇了摇头:你真应该当个诗人。
张思诺摆摆手:别,胡老师您可别这么说。要是这样说的话,这世界上谁不是诗人啊。
俩人又开始笑。
张思诺把碗摞在一块往厨房里端,胡老师站着没动。想了会儿,开玩笑的说:原来今儿你是来教育我来了。
张思诺把头伸出来:谈不上教育,我只是觉得胡老师您还是应该多写写诗。
和着水花四溅的声响,张思诺的声音顺着墙角传过来。
诗人啊,总要写诗给自己看的嘛。
胡老师呆呆的站在桌前,看看空坛,又看看张思诺放在桌上的手机,手机上是张思诺刚刚给自己看的诗。胡老师用手沾了沾方才滴落在桌面的酒,在桌面上瞎划。
坛香氤氲遮望眼,旧韵生赋恍世间。
胡老师喊,思诺啊,考虑考虑去诗歌委员会帮帮我?
“啊?”
“我最近有点儿事要办。”
“啥事啊,这么突然?”
“我想起来我以前是个诗人,我想把弄丢的东西找回来。”
胡老师辞了诗歌委员会的任职,离职前举荐了新生代现代诗人张思诺。胡老师想先回老家看看,接着再出去转转,不知道要去哪,就顺着两条腿瞎转悠。
胡老师的微博认证从诗人变成了旅游博主,发在微博上的诗倒是越来越多人点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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