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发生在滨海事件一年后,骆闻舟急性PTSD后的恢复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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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军大衣差不多也可以退休了,骆闻舟想。他趴在办公桌上眯了大概有四五分钟的样子,最后是被冻醒的。他嘴里打着冷颤,说换他盯着,让一起值夜班的警员也去闭会儿眼睛。对方裹着警用棉服,哆哆嗦嗦地摇了摇头——真不是出于敬畏,单纯是因为太他娘的冷了!
“那行吧。”骆闻舟不强求,耸着肩,缩着脖子,手揣在兜里,用军大衣拥紧自己,“你受累盯会儿,我去冒根儿烟。”
同事点点头,和打冷颤的频率有点像,样子过于搞笑,骆闻舟忍着笑走出了办公室。
尽管有明文规定:市局办公楼内禁止吸烟。但是……政治部又没有值夜班的同志,局里领导陆有良同志有时候还带头“违规”呢——骆闻舟嘴里叼着烟,和大厅值班室睡眼惺忪的警员打了声招呼,掀开厚重的防风帘,走进了比办公室里还冷的世界。
白天是阴天,入夜后就比晴时更暗一些,月亮在天上不情愿地点着微弱的光,星星因此变得害羞,躲到了云的身后。骆闻舟走到办公楼前的吸烟区,庆幸没有风,手在冻僵前划开了火机,用隆冬中这一小簇的温热和光明,点燃了成卷的烟叶。
一根烟,快的话不用一分钟就能抽完,几大口麻痹不了神经、提不了神儿的谎言,却能折十一分钟的寿。
十一分钟……谁给出的结论?绝对不是在政治部洗脑式健康教育时听来的知识,骆闻舟笃定,因为他每次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从来都记不住。
人生的第一口烟是什么吸到的?骆闻舟难以回答,到底是毛还没长齐时,偷偷吸的没过肺却被呛到干呕的那一口,还是成年后,连着烦恼一起吐出烟雾的那一口。已经不很重要了,他只知道现在吸的每一口,都让他神经逐渐麻木。
哦,或许那不是尼古丁在发挥作用,而是零下十几度的冷气在作祟。
“咕噜噜”,饥肠辘辘。没有什么警务,只是坐在办公室里看看书,几个小时前的晚饭却已经消耗殆尽。骆闻舟隔着衣物揉着肚子,自娱自乐地嘲笑它太难伺候:怎么这么快又饿了?
“你吃的太少了!”
有吗?骆闻舟吸了一口烟,努力回想:三菜一汤加米饭,市局食堂的标配。分餐的大爷认识他,不用特意叮嘱,主动多盛了一勺米饭,扣在了菜盘上。
他去的晚了,食堂里没有什么同事——值夜班的岗,独自一人吃饭,很常见的事情。大学毕业后,只有陶然和他一起坚守在刑侦口,其他同学或脱离了系统,或被分到其他的岗位。同期的同事倒是也都混得不错,但是愿意换班后留下来一起吃晚饭的,貌似只有陶然。
陶然……现在估计在家翻字典呢吧?把头发挠乱成一团鸡窝,绞尽脑汁地给即将出生的孩子想个充满期许的名字。
骆闻舟这个准干爹问过准亲爹:以后打算让孩子干咱们这行吗?——俩爹都在系统内部,孩子真想来也不会太困难。
孩子还没见着,名字都没定下来,不过是一句随意的闲谈,问的人都没当真,答的人先是傻笑着说了句“看孩子以后的意愿”,话音刚落,却又皱起眉头,很认真地想了半天,最后修改了答案:还是别了吧。
“太难了。”
骆闻舟突然想起来,陶然那一年的生日心愿是“能多陪陪家人”。
陪陪家人……搬出来自己住之前,穆小青总是岔骆闻舟,说他这么大的人了,还住在父母家,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对于骆氏夫妇而言,大个子儿子能早日拥有自己的小家,给他们腾出甜蜜的二人空间便是最大的孝顺。什么“常回家看看”这种逢年过节作为长辈必不可少的客套话——同在燕城的天空下,住得又不远,穆小青喜欢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宠物如果能够算作“家人”,骆一锅大概也不需要他太多的陪伴,骆闻舟笑着吐出一口烟,觉得这个定论不会有人提出异议。
家人费渡肯定会赞同——他想起来了,是费渡。用食指点数着烟灰缸里的烟头,十一分钟又一个十一分钟地加着,数完了也不张罗顺手倒了烟灰和烟蒂,只是自顾自地念叨着师兄你已经擅自夺去我两千五百多天的甜蜜时光,还在克扣我未来幸福的筹码,简直不能更混蛋。
诸如“少抽点”或者“别抽了”这种话,骆闻舟没听费渡说过。他是骆闻舟情史里最薄情的那一个,却也是最多情的那一个。
正常人戒烟是个痛苦而漫长的过程,费渡善解人意,或者说他不喜欢强人所难。说他完全不介意,骆闻舟一点也不信,可是他不会像以前那些人:从骆闻舟手里夺过烟卷,或是直接捂着口鼻躲避。他通常是陪在骆闻舟的身边,受着二手烟的迫害,最后淡淡地问骆闻舟是否还烦。
“没啥用。就是一个心理安慰,习惯了。”
然后费渡会上前给他一个拥抱,让骆闻舟赔他十一分钟的未来。
于是,骆闻舟开始躲着费渡,偷偷在家抽烟。能忍的时候就尽量不碰,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就躲进厕所或是厨房,开着排风或是抽油烟机,点燃难言的烦恼。
费渡的鼻子比猫还贼,骆闻舟也没有刻意打扫现场,可是那段时期……费渡只是给骆闻舟一个又一个的拥抱,叫着他的名字,不说其他。
也是那段时期,骆闻舟没有什么食欲,费渡却食量激增。每次和他一起吃饭,骆闻舟都怕他吃坏了肚子,可费渡总是笑着说想吃。跟着费渡一起,骆闻舟也能比平时多吃两口,可是时间久了,他的饭量还是缩了水。
“咕噜噜”,更饿了。一个人的时候吃的不多,食堂大爷多盛的那一勺米饭,白花花、亮晶晶的,骆闻舟没舍得糟蹋,和着菜汤塞进了胃里——没来得及消化,又全都吐了出来。
下次一定提前说:他不比从前,吃不下这么多。
军大衣下的肚子扁扁,骆闻舟想起了费渡,吃撑起肚皮的费渡,靠在他的身上,由着他的大手打着转,揉着因为嘴没骨气而遭罪的胃部。揉着揉着,舒服的呻_吟就变了味……军大衣下不再扁扁。
“操!”骂里带着笑,骆闻舟承认自己是混蛋。
香烟燃了多半,骆闻舟心虚地瞥了眼市局办公楼门前的监控探头:看他妈什么看?老子不就是想着自己男人起了反应吗!
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军大衣那么厚的一层,他弓着腰背,冷得可怜。
如果跟分餐的大爷说了自己吃不下就好了,如果没养成吸烟的习惯就好了,如果不穿费渡买的那件不顶用的大衣就好了,如果……最后一口烟,其实还能再抽几口,但是太冷了,嘴已经冻得吸不动烟蒂,主要是下面硬得难受,骆闻舟想去厕所解决一下。
不去想那些“如果”,让既定事实留在过去,后悔和内疚没有意义,它们只会不断地进行谴责,直到人惊恐到忘却呼吸。
窒息,于是身体强迫大脑从噩梦中脱离。骆闻舟不知是怎么熬过的那段时期,费渡除了食量激增之外,态度和以前没有什么变化。骆闻舟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直到有一天深夜,他从噩梦中惊醒,惯例去确认费渡的呼吸和脚踝的伤:全都好好的。
焦躁强势袭来,骆闻舟十分需要吸烟来舒缓压力,费渡却突然开口说话,含含糊糊的,叫他“闻舟”。
“哎,我在。”
骆闻舟重新回到床位躺好,轻抚费渡的脸颊,哄着让他继续睡。费渡拉着他的手,清了清嗓子,说不睡了,我们来聊聊天。
“大晚上的聊什么天,”骆闻舟抽回自己的手,给费渡掖好被子,“你睡吧,我去抽根烟。”
费渡没问他为什么要去抽烟——他从来都不问——裹着厚厚的被子,像条毛虫,一拱一拱的,凑到骆闻舟身边,头枕着他的大腿,冲他耍赖,偏要聊聊。
聊什么呢?骆闻舟不知道,费渡也不问。两个人在黑暗中静默着,呼吸的声音被放大,骆闻舟怕自己凌乱的心跳声吵到这份寂静,做了几个深呼吸,甫一开口,嗓音有些变调,逗得费渡“咯咯”直笑。
其实什么也没聊。牵扯到案子的内部情报,骆闻舟不便于告诉费渡,系统内的人员调动也不可能透露给外人。知道的不能说,想说的不敢说,骆闻舟不愿作践自己的同时还不给费渡舒坦,那些心惊胆战和杞人忧天……他不可以示弱,他不能够低头。
仿佛是在向组织做汇报,骆闻舟给费渡讲述他一天的经历:吃了什么,和谁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有聊或者无聊的事情。最后越讲越焦虑,他甚至觉得每一天都是碌碌无为,活着失去了一些意义。
“困了?”骆闻舟如是问道,其实是他在希望,“那就睡吧。”
“骆闻舟,”费渡仰面躺在他的腿上,尽管按理说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但骆闻舟就是知道,他的目光一定是纯粹的,“你看过我脚踝上的疤吗?”
费渡的脚踝!骆闻舟嘴角一抽,一时答不上话来,费渡好像也没有期望得到他的回答,自语道:“以后没法穿低帮的鞋袜了。”
活该。骆闻舟腹诽——曾无数遍出现在他潜意识里的话,他至今不舍得说出来。
“我猜你现在一定在骂我‘活该’。”费渡抻出一只手,去挠骆闻舟的下巴,那里已经冒出了胡茬,“的确是我活该,与你无关,不是你的责任。骆闻舟,你听到了吗?”
骆闻舟听到了,可是潜意识这个混蛋逼迫他装作没听到,所以他无动于衷,甚至在黑暗中错开本就不确定是否对上的视线,去看放在地上的拖鞋。
“你想吸烟吗?”费渡的手指逆着胡茬生长的方向,拨弄着,引起骆闻舟的注意,“拿屋里来吸吧。”
骆闻舟迟缓地摆了摆头,说算了。费渡又问他,那要抱抱吗,骆闻舟还是摇头。
“那你抱抱我吧,行吗?”
于是骆闻舟裹着被子一起,将费渡打横抱在怀里,脸贴着脸,胸挨着胸,呼吸声和心跳声重叠在一起,吵得人烦躁不已。
“骆闻舟,我的脚早就没事了。”费渡说,“穿不了低帮的鞋袜是我自找的,留下疤痕是我活该——我知道你只是不希望我疼,可是我疼过了,已经不疼了。过去是无法改变的,因为它已经过去了。”
过去被时光之河留在淌过的河滩里,骆闻舟假设过无数个“如果”却不可能发生的曾经,在飞逝而过的时间里,渐渐弄丢了自己。
他庆幸自己没有去吸烟,方能毫无芥蒂地去吻住费渡的嘴唇,然后撬开他的利齿,用舌头搅乱他的呼吸——吻得那么用力,仿佛企图带着费渡一同窒息。
费渡在骆闻舟怀里放纵,柔弱得不堪一击,色_情地倒着气,造作地扭动着身躯,意图不能更明确,骆闻舟遂了他的心愿,在费渡的体内寻回了自己。
扔了沾满精_液的卫生纸,骆闻舟重新穿好军大衣,洗干净手,走出卫生间,道貌岸然地回到办公室。值班的同事牙齿打着颤,喊了声“骆队”,骆闻舟的脖子缩在衣领中,让人起来走走,暖暖身子,提提神儿。
同事走了,骆闻舟回到自己的座位,拿出手机,确认了时间:凌晨两点半。
操蛋的时间。他用私人手机给费渡发了条短消息:睡了吗?
——几分钟过去,没有回复。
说不清是失望更多还是安心更多,骆闻舟补了条“没事”,转而打开备忘录,在“聊聊”的分类里开始记录:
1.后悔穿了你给买的大衣,冻他妈死我了!
2.晚饭给多了,倒了可惜,全吃了,但是没消化,又吐了……
3.要是没养成抽烟这毛病就好了。
4.想你想到硬,去市局厕所自行解决,啧!
5.想你……没回微信,睡了就算了。
写完后迅速备份到云端,不给自己删除修改的机会,骆闻舟连忙关闭了备忘录。
值班还在继续,费渡醒来后就会看到共享过去的“聊聊”记录:他强迫骆闻舟用这种方式“说”出自己的忧虑。态度那么强硬,少见到骆闻舟有些着迷,没有抗议,心悦诚服地顺从于他。
如果没那么色令智昏就……不行,不能设想没有意义的“如果”,这是他与费渡的约定。
骆闻舟是个守信的公民。所以他再次打开备忘录,在“聊聊”里补上方才被打断的思绪,外加一句完全没有必要的的备注:别笑话我。
他知道费渡不会。天冷得很,费渡比军大衣更贴心,只会将骆闻舟拥得很紧。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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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作搬运,完成于2019年12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