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想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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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藏匿于老城区的新式咖啡厅,仅有一层的店面,营业面积并不大,算上吧台拐角处的两个高脚木椅,统共也就摆放了五个木制的小方桌——两座一桌,可供十人歇脚。
费渡从午后进入店内,一直坐到夕阳西下,引他进店的女店员下了班,同店里除她以外仅剩的男店员道了别……那时费渡才知道,那位站在吧台里,悠哉看着手机的男青年,竟然就是这家店的店长。
这家店不仅位置偏僻,店员的服务态度很随性,且客人的流动率也是理所应当的低,至少自费渡以后,就再无新的客人进来过。
但是之前就在店里的客人却也从未离去,始终安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或是看书,或是用着电脑,然后直到傍晚,再到吧台点一份西式的晚餐。
是的,这家麻雀虽小的咖啡厅,不仅提供咖啡水饮,竟也还五脏俱全的包含了三道式的西餐。
糅杂在一起,正如散漫的店员服务于细致的店铺——看起来就那么的不伦不类。
然而正在离家出走的费渡,在店里吹着凉爽的空调,喝着丝滑香甜的咖啡,描摹着客人和店内外花草的模样——环境委实舒适且惬意,全然掩盖了时光流逝的不安。
若不是空空如也的肚子在幽静中发出了令人尴尬的抗议,以及……其他客人餐桌上飘散而出勾人的香味,费渡不得不承认,他是真的饿了。
还有,他是真的不愿意踏出店门,忍受着夏日傍晚余温的炙烤,再弯弯绕绕地行进数百米,走出小巷,到街上寻找新的餐厅解决晚饭。
这里看起来就挺好,闻起来也是不错的,至少其他桌的客人没有在进餐的时候露出“这道菜难以下咽”的表情,甚至可以说是非常愉悦地用完一餐,并且在店长来撤换餐具的时候,毫不吝啬地给予了表扬。
于是,费渡决定晚餐就在这里解决了。
与店里的推荐咖啡不同——那杯拉花拿铁,不仅口感细腻,褐色的咖啡沫中游着一只高雅的白天鹅,太过好看,头次见到这样艺术作品的费渡,第一时间将其拓在了自己的素描本上——当他去吧台点单,为了省事让店长也推荐一套晚餐时,店长却自信满满地说“我们店的西餐道道都是精品”,费渡便也无所谓地回说“那您就看着给我来一套吧”。
不过,这位看似待客随意的店长,对待食品却很严谨,纵使客人表示“你看着来吧”,他也还是不忘追问对方有何忌口、是否有特殊的偏好。
费渡感觉,这位店长做“服务员”做得真是不怎么样,倒是做“厨子”做得很到位——至少那杯咖啡当真是回味无穷,有一种令人迷恋的味道。
于是他便诚心回说自己不是很挑剔,静待大厨的发挥。
所以,当店长接连送上了餐前面包、奶油培根意面、油炸盐渍鳕鱼、提拉米苏和一份浓缩以及柠檬水后,除了不停吞咽着口水,暗自惊叹“看起来不错啊”之外,费渡就只有拿起刀叉享用美食的心思了。
最后,不得不承认自己饿了的费渡,也是不得不承认店长的好手艺。
夜色越来越深,店里的客人也越来越少。
费渡发现,这家客人不多的小店里,竟是每位久坐于此的客人都是熟客,他们偶尔会停下手头的工作,缓缓站起身来,走到吧台拐角处的高脚木椅旁,再轻轻地拉开椅子,坐到上面。
之后,一直站在吧台里的店长会挪步到客人面前,递给对方一杯全新的柠檬水,两个人便开始以最低的音量聊起闲天儿来。
而每位告别小店的客人,都会在收拾好自己的物品后,端起自己桌上的杯子,送还到吧台,并笑着同店长道别。
这里的一切——除了那位有些毛躁的女店员,和看起来不着调的男店长……以及睡了一天终于想起要“回家”却被关在门外,于是愤怒地挠着玻璃门的胖猫——之外,都是那样的平和,充盈着安心落意的味道。
最后,店里的客人仅剩下一个初来乍到的费渡,去打扫后厨的店长竟也很是放心地让一位生客“看店”。
门外的胖猫约莫是挠门挠累了,转而用哀怨的“喵呜”来唤人给它开门。
费渡歪过身子,瞄了一眼前台后连接着后厨的小门——里面除了男性店长用口哨吹响的欢快旋律,却也听不出对被关在门外胖猫的怜悯。
没有办法,架不住猫咪一声声哀嚎的费渡,只好站起身来,亲自去给猫祖宗开门。
店长边往下顺平被挽起的袖口,边哼着小调走出了后厨,一抬眼便看到了擅自落座于铺着软垫的客座上的胖猫,正欲开口轰猫,却又在这一刻瞥见了坐在猫的斜后方,正在全神贯注临摹睡猫的少年。
于是,店长收回了让猫挪窝的话,转而拿出手机,给备注名为“乔儿”的微信好友发去消息,提醒对方“明天到店里之后,先用粘毛器清理一下2号桌的座椅”,之后便给自己倒了杯白水——咖啡机也好泡柠檬水的水壶也罢,吧台里的设备都清理干净了——拉开吧台旁的高脚木椅,坐在上面,戴好耳机,玩起了手机来。
费渡画满了两页的猫,又静静地欣赏了片刻,这才心满意足地放下了素描本。
他先是揉了揉自己方才太过专注的双眼,之后又伸展了一番僵直的肩膀,期间环视四周,这才注意到吧台旁还坐着一个人——那人侧歪着上身,曲起的手肘撑在台面上,头搭在手背上,正噙着笑地看着他。
见客人终于注意到了自己,那人——店长站起来,慢慢走向费渡,笑着问:“画完了?”
“啊,”费渡合起素描本,赧然道,“不好意思,耽误您打烊了。”
“不碍的!”店长说着,停在了胖猫占据的座椅胖,蹲下身,挠着胖猫的头,看着费渡,“小帅哥,学画画的啊?”
费渡听闻,停下来了正在收拾自己桌面的手,迟疑道:“没……就是喜欢。”
“画得那么好,”店长追问道,“不去深造一下,多可惜啊?”
画得好?
费渡偏过头,向蹲在椅子旁逗猫的男子,投以“你怎么知道的”的质疑。
“我看到了啊!”店长站起身,走向费渡,边收拾他桌上的杯碟,边向对方解释,“我给你送晚餐的时候,你那个本子就大喇喇地摆在了窗台上——不光我看到了,店里的客人也都看到了。”
说完用抬起下巴,指了指费渡座位后方的书架,继续说:“他们借着拿书的机会,偷摸地欣赏半天呢!你画画的时候也太专注了,一次也没注意到吗?”
费渡皱起眉尖,茫然地摇了摇头。
店长扑哧一笑,随后就端着杯碟转身走进了吧台,边清洗仅剩的餐具,边朗声说着:“他们看后,还都一个个地凑过来同我讲,‘老骆,店里来稀客了啊!画家啊,牛逼啊!人怎么找到你这个破地方来的啊?’——你听听,这叫人话吗!”
此刻,费渡在哗啦啦的水流声中,只听清了“画家”“牛逼”这样的词汇……也是他平时听到最多的词汇。
“费渡,你会画画啊?牛逼啊!”
“费渡,你画得这么好,以后肯定能够成为画家啊!”
然而在这些虚头巴脑的溢美声过后,劈过一道惊雷,打散了少年所有的幻想——成天画那些破画有什么用!踏实学好文化课,将来考个好大学才是真本事!
水声一止,人声已落,轻音乐不知何时也停止了播放,费渡只能听到自己慌乱的心跳声。
他将书包背带挎在肩上,旋身面向吧台,掷地有声道:“这里一点也不破,尽管周围的建筑都很老旧了,但是这条小巷是这个街道最有韵味的地方——这家店也很好,它看起来与周围格格不入,却又安静地融入了古朴的民房之中。咖啡好喝,饭也好吃,我很喜欢!”
被熟客们唤作“老骆”的店长,听后微微一怔,随后便露出了爽朗的笑脸:“谢了啊!我们也都喜欢你的画,欢迎你常来!”
费渡抬起一侧的嘴角,回了对方一个苦涩的浅笑:“有机会一定。”说着便走向店门口,推开落地的玻璃门后,扭过身子同吧台里的男子道了别,“谢谢店长的咖啡和晚餐,再见。”
他没敢去听对方回说“再见”,因为他知道,不会再见了。
至少短时间内不会再造访此地了——在他过完高中最后一年,并考上父亲要求的大学之前。
走出灯火通明的店铺,外面便是幽暗的小巷,蝉声暂歇,蟋蟀们唱得却是正欢,偶然间穿插着几声诡异的猫叫……费渡下意识地抓紧了书包的背带,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然而,他知道,那不是幻听——嚓啦,嚓啦——有人跟在他身后。
不能回头!唯有走得再快一些!
快一些!再快一些!快到谁也不能赶上他!快到谁也不能再阻止他!快到——
“等一下!”
费渡周身一紧,倒吸一口凉气,登时定在了原地……他还是被抓住了。
“我说……小伙儿,看着挺柔弱的,腿脚倒是很麻利啊?”
“你、你想干嘛?”费渡强装镇定地问。
“我干嘛?”身后的人听了也很是诧异,随机松开了费渡,长腿一跨,站到了他的身侧,“巷子太暗了,你一个人走太危险了,我送送你啊!”
费渡缓缓转过头,定身望去——哪里是什么魑魅魍魉亦或是拦路抢匪——怀里抱着胖猫的店长老骆,正在幽微路灯的照耀下,含笑凝视着他的惶恐不安。
“走吧?”说着,对方就悠然地转过身去,朝着进入大街的方向走去。
费渡按着自己的左胸口,徐徐呼出一口裹着颤栗的浊气——呼到最后,他被自己的一惊一乍给逗笑了——往上掂了掂背包带,追上了缓步向前的男青年。
小巷蜿蜒曲折,却也并不深邃,左不过几百米的行程,走快一些,不足十分钟便可以进入大道。
短短几分钟的路途中,两个人并未进行太多的交流,仅是最初费渡问了一句“猫抱出来没关系吗”,然后得到了老骆“大爷就是懒得走,不然放地上都能遛猫”了的回复,然后便不再多说了。
或许是因为他二人还只是一面之交的陌生人,亦或许是因为夜太深,周围又太静了吧。
走出小巷后,费渡诚挚地向店长致谢,并表示送到这里就可以了,然而老骆却坚持要把他送到公交站或地铁站……尽管费渡是准备打车回家的。
拗不过固执的成年人,费渡只好随对方去了。
这位老骆好似天生就是操心的命,一个劲儿地问费渡“下车之后还要走多久才能到家”“有没有人接”“要不要给你打个车”——偷摸离家出走的费渡,嘴上敷衍地打着哈哈,心里却是诚实地回复道——“不久”,“没有”,“不用”。
好在地铁站距离巷口并不远,费渡的耳朵很快便得到了“解脱”,他站在地铁口,再次向对方致谢道:“谢谢您,真的送到这里就可以了。”
抱着猫的男青年,毫不介意过往人群诧异的目光,泰然自若地熬了鸡汤:“好吧,虽然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但是,你还年轻嘛,凡事贵在尝试,就像你今天若不是试一试,又怎么会知道香草拿铁还挺合自己的口味呢,是吧?”
一个陌生人,怀里托着一只胖猫,站在人来人往的地铁口,语重心长地对你讲着人生的大道理……费渡拼尽全力压下即将浮上嘴角的嘲弄,用“谢谢”和“我知道了”,终结了这个滑稽的剧目。
只不过,这个看起来荒诞无稽的场景,竟然深深地烙印在了少年人的心里,这场如梦般的短途旅行和那几句平淡无奇的话语,亦成为了他向前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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