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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我们这个世界的村庄
张恒川死的时候门口拴着的狗和羊圈里的羊都不知踪迹。像一座城,城门被破,里面的人四处逃窜,躲避即将涌入城里的人。夜色厚重的压下来,破败不堪的瓦房里,只剩下一个人安静的躺在凹凸不平的土地,一动不动,像是终于融入了这片在此之上流浪一生的土地,周围的人开始沉默。
张恒川孤独一生,死时身边无一人知晓。直到掩着的木门打开,本该呆在房门前吼叫的狗也不知所踪,羊圈里没有一只羊,人们簇拥而至,最亲近的侄子紧紧握着他的手,扶了扶他的头,站起身,平静的低下头。
没有任何一本书可以记载张恒川的存在,他好像从来没有在可以记载的纸,墙,地面上记录过任何关于自己存在过这个世界的证明。他甚至不识字。他留给世界的只有一些在村庄里不多的几个人心里终会消逝的记忆和几乎遍布整个村庄的足迹。
还有一条狗,几只羊。只是他们都已经不见踪迹。
张恒川小时候村里只有一位教书的人。主业是耕田,只是喜欢跟小孩子们描绘那些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历史尘埃的天空。于是张恒川看到了商纣王暴虐的残害忠良见到妲己时却又满脸宠溺,听到屈原愤慨意难平不甘一跃汨罗江自此千年的浓雾里人们踩着龙舟向河中央放下一个又一个包裹着希望的粽子,尝到李白于嵩山之上金樽清酒的醇香,感受到苏轼抚摸着赤壁的断壁残垣,悄声低吟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漫漫历史长河中断于弟弟的出现。母亲挺着个大肚子丧失了劳动的能力,张恒川只能接过本该抗在母亲肩头的锄头,摇摇晃晃的跟在父亲身后,用力的扒拉被所有人寄予厚望的土地。土地决绝的阻断了历史长河的漫延,张恒川站在土地上的脚印越来越清晰,抬头看向那条长河的次数越来越少。张恒川没有不甘,只是觉得有点失望。
张恒川十六岁那年母亲生下了最后一个弟弟。说不清楚是为谁,可能是为了自己,也有可能是为了这个世界,用祖辈的话来说,更应该是为了祖国。我们做这些都是为了祖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这是村里最经常说的一句话。张恒川不关心这些,他更多时候是坐在田边的小径上,擦擦汗,跺跺脚,印在土地上的脚印就更深一些。
张恒川人生唯一一次结婚也是在这一年。女孩的脸红扑扑的,低着头,举足无措的站在门口,张恒川迟疑的伸了伸手,想要拉她进屋,想了想,又放下了。第一次,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张恒川只知道为了结婚,家里花了往年收成积攒的一些钱,还少了几只羊圈里羊。家里多了两个人,一个是弟弟,一个是不知道名字的女孩。
张恒川比以往更频繁的走向田间,奋力挥下手里的锄头,土地变得松散,种子萌发成芽,树叶哗哗落下,野草日渐稀疏,天黑了。
结婚还不到一年,女孩得了一种村里从来都没有见过的病。张恒川没见过,村医也没有见过,女孩像一朵花逐渐凋零,躺在平日里躺着的床上绵软无力。手却紧紧的抓着张恒川的衣角,衣服是她亲手缝的,此时却费力的像是想要带走她即将唯一留下的遗物。张恒川看着她的脸,她费劲的挤出留给人世间最后的一抹微笑,不得不离开了这个对她并不友好的世界。张恒川蹲下来,感受到紧抓着自己衣角的手逐渐无力,下垂,最后瘫靠在床边,脑海里平日里最熟悉不过的她的名字竟然开始模糊,嘴唇颤抖却说不出来一句自己可以听到的话。那些曾经和她说过的,做过的,一起触碰过感受过的东西,都随着她一同飘散在这虚无缥缈的世界,此刻再也不愿回想。
女孩死后,本就话不多的张恒川更少的跟人说话。农忙时就跟在人流的最后面静静的迈向土地,闲时就坐在门前。在时间洪流冲刷过的岁月里,他不知道从哪儿学会了吸烟。没有女人在一旁的劝阻,嫌弃,或者怒骂,他更自然的自己给自己续上一根又一根来自这个世界的迷药。烟顺着头皮往上冒,这是他安慰自己的借口。
张恒川更多时候身边都会跟着一条狗。坐在门口的时候他经常温柔的抚摸着狗一身脏兮兮的毛,紧紧盯着它的眼睛。从它的眼睛里,张恒川看到自己的眼睛,更深处,藏着更多的眼睛,直愣愣的盯着自己,像是这个世界在紧紧注视着自己,又或是自己只能看见自己。
身边的弟弟妹妹慢慢长大,张恒川看着他们一个一个成家,为他们在附近新盖了一座又一座漂亮的瓦房,为他们分好了一亩又一亩自己耕耘多年本该倾注更多感情的土地。到了最后一个弟弟,所剩的土地已经不多。张恒川把所有的土地全部给了他,自己留下了几只羊。
父亲倒在了孩子们长大成人的路上,张恒川给他建了新坟。前面就是数年以前那个名字在自己心里早就已经模糊不清的女孩的坟地。张恒川面无表情,安排好一切事宜,把跪在地上哭的乱七八糟的弟弟妹妹们一一劝了回去,自己一个人跪在地上,看着还冒着泥土湿气的新坟,还有那个表皮已经干裂的旧坟,觉得世间一切都已经变得淡然却又令自己莫名伤感。眼泪不自觉落了下来,泪里蕴含着幼时对漫漫历史长河的渴望却只能无疾而终的不舍,对结发夫妻誓言同甘共苦白头到老却只能含泪送别的无奈,对父亲离去的伤痛,对亲情的悲悯,对土地的爱与恨,对自己幼时向往的远方和如今只能隐隐于村庄的喟叹,对世界的质疑和失望,对自己的反思……
张恒川从那之后就只有一只狗和几只羊,安静的像一只头羊,日日围着村庄转。
最初困扰着张恒川的只有两个问题,人到底为什么而活,还有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
张恒川看着急匆匆路过自己身边的人,觉得人不过是为了钱而活,人生茫茫,终点却又如此明显,人不过是一群追逐欲望的野兽。想起自己躺在土地深处的父亲和发妻,又觉得此般形容是那么的欠妥,对逝者是那么的不敬。父亲操劳一生,为了自己和几个弟弟榨干了自己的全部身心,发妻不幸病逝,死前却仍然留给自己耗费了数个夜晚深夜依旧勤恳为自己缝制的衣物,身着十数岁月,针线终于松脱,似她的手,紧紧握住他的衣角,如今却终于无力,低垂,松脱。
未至清明,张恒川携了黄纸,独自一人来到父亲和妻子的墓前。恰逢春暖草盛,坟头杂草茂盛,张恒川不禁想到曾经那么勤劳的父亲和常常督促自己衣着太过邋遢的发妻如今却只能默默忍受自己终归永远歇息的土地被杂草遮掩半分。张恒川点了黄纸,窜出剧烈的火花,燎向周围的杂草。火燃烧了整座坟,张恒川跪在地上,看着这两座淹没在火焰里若隐若现的坟,透过炙热的火焰,穿过厚重的尘土,翻转了十数个岁月的茫茫尘埃,张恒川仿佛看到躺在躺在土地里的父亲挺直了身板,卖力的挥起手里唯一的锄头,破旧草屋,父亲小心翼翼的抱起孩子,如获珍宝,父亲悄悄的打开里屋的柜子里,扒开一层又一层从最底层搜索出了隐藏在深处的一沓钱用于儿子的婚事,尽管得知自己时日无多,面色依旧如初,却一个人行至树荫下时扶着那棵茂盛了千百年的老树轻轻的叹了口气。接着他的身形开始消瘦,不甘的躺在床上,向世界吐出了最后一丝反抗的气息后闭上了看惯了这整个恍乱世界的双眼。被人抬进棺材,像抬一个物,被重重的放在挖好的坑中,溅起更多的泥土,父亲终于安静的躺在了距离地面几米深的土地中,时间悄逝,张恒川似乎亲眼看到一个倔强的绷直的身体被空气抓走,捏碎,消散在这无边无际的土地之中,只剩一堆枯骨,到最后什么也不剩,只有这一片土地。
自己呢?自己以后肯定也是这样,张恒川想到每个人的活都是不过是在追求死的道路不断寻找自己活在这个世界的意义。钱,是意义,快乐,也是意义。
意义本身,就也算得上是一种意义。
关于世界的疑惑对此却难懂很多。张恒川从幼至今,行最远处,不过是抵达过村边的那条溪流。张恒川曾经领着自己的狗和几只羊来到过这里。溪流湍急,向下游去。此时人们还没有足够的能力和时间在这条几米宽的溪流上横跨一条可以供人通行的桥梁。也可以说是没有必要,没有必要在一条仅仅可以用来灌溉庄稼的水流上架一座只供人通向世界的桥。张恒川走进水中,水狠狠的冲刷他的腿,携带着水藻,张牙舞爪。张恒川刚开始没有在意,只是一次次重重的将脚印印在了更远处河沟。水藻缠住了他的脚,他用力一拽,向逆着河流冲刷的方向用力的踢。这一脚像是踢到了溪流的命门,水藻放弃了纠缠,水流避开他流淌,甚至本看起来还很远的对岸此刻竟清晰的出现在了张恒川的面前。张恒川踩上对岸的草地,回头看自己的狗和羊。狗和羊歪着头也在看自己,他在狗的眼睛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恐惧,接着充满了坚定,狗冲进水中。围在树边的羊眼睛里满满的只有茫然,他们歪着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也可能是难以理解这种非同类物种的思维方式。
张恒川和狗终于踏上了通往这个世界的路。张恒川想到其实这个世界就只是这样,当你告诉这个世界的人前方有草的时候,人们跟在你的身后,而当你即将跨过河流时,人们只会盯着眼前的草不愿意用自己的危险换来和眼前的草一样的草。只是他们从来不知道这些草到底会不会是一样的,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外面的草。到最后,只有一条像狗一样的人跟着自己,张恒川挺痛苦的想到。在这边绕了一大圈,张恒川惊讶的发现,自己竟然更不理解这个世界到底是怎样的了,这里的草地和自己村庄的草地,这里的狗吠和自己村庄的狗吠,这里的天和自己村庄的天,自己以为是不一样的到最后却发现是如此的相像,甚至可以说是一样。张恒川痛苦的回到河岸,更痛苦的发现自己拴在树边的羊没了。
是夜,张恒川翻来覆去睡不着,躺在这张昔日里托起自己度过无数夜晚的木床,望着屋角连接天空的缝隙,星光渗透进来,夹杂着黑夜和风,映在张恒川的瞳孔里。张恒川发呆似的盯着那颗明明不属于自己这个世界却偏偏闯入自己房屋的星,说不清楚自己看到的到底是天上的星星还是自己能够看到星光。张恒川用被子蒙住头,不愿再想。突然被子里出现一个点,被子与床单形成了一个孔,星光又刚好打在了这个孔。张恒川看着这个孔,想到自己就是这样一个孔,散发出一点点微弱的亮光,这个世界就是整个被窝,自己再努力也难以改变这整个世界的黑暗无趣,又觉得这纯粹的黑暗就是宇宙,这一点亮光就像地球,虽然不会发出真正的光,却拥有着最独特的亮。张恒川越看越着迷,盯着这个点看,恍惚之间,他发现这个点消失了,眼里全是黑暗,眨了眨眼,亮光又突然出现。他归结这为世界给他的暗示。地球总有一天会消逝,像人一样,但与此同时同样的世界还会再生,像是继承,像是再生。
第二天一大早,张恒川爬到了这个村庄里最高的小山丘。晴空万里,他放肆的往下面看,他看到宽广的土地被整整齐齐的画成了一个田字,蜿蜒的溪流斗折蛇行却又刚好将村子围成了一个半圆,不算太深的沟壑下其实并没有藏着多少自己难以想象的故事,草木若兵,遍布在村子里的每一个角落。他看到自己那年为弟弟盖的漂亮的新瓦房已经沾满了尘埃,再往后,是自己破旧不堪的瓦房。他好像看到自己坐在门口,望着天,身边坐着那条眼里闪过恐惧却依然愿意跟着自己的狗,好像看到自己脱了上衣,爬上几米高的围墙为弟弟砌下了属于顶梁的一块砖,好像看到自己背着锄头还未有到家门口,屋里的女子眉眼带笑的走出来帮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好像看到了水,好像看到了眼泪。
从山上看,村子里的每个事物都似一张图,清楚的映入张恒川的瞳孔,却又无法让人感觉到清晰。土地,草路,树木,瓦房,行走的人,围在人身边的狗,还有人们赶着走的羊,张恒川看到一副近乎于蕴含世界无限玄妙的春日村庄图,这是村庄,这也是世界。
张恒川突然记起自己丢的羊。
直到有一天张恒川如往常一样登上这座不算高却可以俯瞰整个村庄的山丘,眼里却只看到山丘,溪流,沟壑,枯木,一条跟在自己身后的狗,一张只动过寥寥数笔的村庄图。隔着遥远的距离掺和着稀薄的空气,张恒川隐约看见在山下时候往山上望的自己,不知道从山下看,山上的自己会是个什么样子,就像难以形容自己看着山下往山上望的自己究竟还是个什么心情。
山变得不像山,张恒川突然发现自己的皮肤已然出现许多褶皱,一如村子角落的沟壑溪流,脊背日益佝偻,就像脚下踩着莫名突兀在村子后面的山丘从这里俯瞰整个身体的异样,身体的每个器官都以难以名状的词语,动作,感受,以千万条信息渠道进入张恒川的脑海,他们老了。和村子里许许多多的老人一样。
下山,走近家门的时候,有小孩兴奋的挥舞着手,呼唤着张恒川在他的角度上应有的称呼。
大爷爷,今天我过生日,来我家里吃饭吧。小孩满脸都是幸福的笑。
张恒川一愣,看着小孩,认清他是自己弟弟的孙子。记忆如潮水涌起,小孩的脸与弟弟的脸从两个不同的角度汇集到眼前,吸引,融合,又交叉开来。三弟的孙子都已经这么大了。张恒川不由感慨,自己的确是该老了。
张恒川很难理解过生日是一个很重要的节日。甚至在某种意义上,他觉得过生日在小孩子的眼里已经超过了过年。张恒川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出生的,这些尘封已久的回忆被埋在了土里,自己却没有当年拿着锄头用力往下刨的力气。直到屋里的白炽灯终于冲破了门的界限冲出门外,在门口勾勒出了一个门的轮廓。张恒川结束了这次在他眼里逢年过节才配得上这么多菜的生日宴,回家。
依旧是坐在门口望着这么多年好像从来都没有一点儿异样的星空,烟顺着头往天上冒。小孩不知道什么时候靠近,问张恒川,你在看什么呢?张恒川说,没看什么。接着就是沉默。小孩也跟着他对着这片星空发呆。不知多久,小孩突然说,我们书上说,我们现在看到的星光,是星光跨越几百年钻进眼睛里的。几百光年的距离,可能星星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死了,陨落了,化成碎片飘荡在无边无际的宇宙了。你说宇宙这么大,是不是星光一直走,我们就会一直觉得他就挂在天上呢?人们总是愿意天上悬着星星。张恒川说。可是对于人们来说,天空带来的星光,而宇宙里确实只存在各种各样的星星啊。张恒川不知道小孩究竟想要表达什么意思,像自己小时候听到那些沾满了历史尘埃的故事时提出的让那位教书先生迟疑许久不愿作答的问题。张恒川不知怎么想的,突然来了一句,星星为什么要发光呢?因为星星会发光啊。小孩想都没想。那人为什么要活啊?为了活而活呗。小孩痛快作答。
张恒川不知道该怎么将对话继续下去了,小孩子的话总是说的太过于天真简单却又让人找不出什么反驳的理由。张恒川仔细回想过去数年从那个月明星稀的夜晚熬到今天这个又一次月明星稀的夜晚,觉得自己活的意义确实只剩下了活。
小孩掏出手机,开始摆弄。手机不断传出滴滴的声音,似一阵铃,清脆又频繁。小孩的笑和手机的铃吸引了张恒川的注意。这是什么?张恒川指着手机问。
手机啊。小孩很平淡的说。通过他可以和几千里以外的人说话。小孩把手机递过来给张恒川看。
张恒川激动的接过手机,双手颤抖,不知道怎么操作这个能够闪烁微弱光芒的科技,更惊叹于这世界总会产生新奇细想却又难以理解的事物供人取乐。张恒川右手轻轻触碰亮着的屏幕,想起来自己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尽管手中紧握着能够通往数千里以外的奇妙隧道,带来千里之外的幸福,激动,心动,美好,自己心中所念却没有一个人可以读懂,或者说不愿意为别人读懂。张恒川放下手机,叹气。小孩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叹气,很费解,很疑惑,摇晃着脑袋转身离开了。
时间终于来到了一个节点,树叶被风吹落,飘在地面,如一个句点。张恒川躺在床上,紧闭双眼,呼吸艰难。侧耳听到有人的呼唤,一如当年她温柔的细语。张恒川伸手往声音的方向触摸,却只是一片虚无。床好像要塌下来,张恒川翻了个身从床上掉了下来,一同坠毁的还有数年来对这片天空的凝望和脑海里储藏的所有记忆,触地,转而消散。张恒川还是想问,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啊。没有人回答,所有的意识,记忆,思绪全部凝结成了一个点,这世界不过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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