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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簧戏(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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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生未酾由人说

-----正文-----

我开着新买的二手车开出半路,看到一处大的回收站,想了想,下车把后备箱的行李箱打开,耐心地分门别类,将它们全部丢进了垃圾桶里。

处理授权完一些合同后,我开车去了城西的墓园,抵达时已接近黄昏,我父亲和他先夫人的墓碑投下两片平行的长长阴影。

我在来的路上买了镰刀和手套,此时便单膝跪在墓前,替他们清理蓬勃的杂草。

墓前的杂草与三个月前看起来没有什么分别,它们高高的盖过墓主人的姓名生平,被我一镰刀拦腰斩断,至少得再过上几个月才能长到原来的高度。

而我已经不会再长高了,也不会再一截一截矮下去,就如同眼前这对夫妻。

我不知道高雅阿姨有什么爱好,只知道我爸爱喝盾台,盾台的酒很不好倒,淅淅沥沥的浇了半天,墓碑才渐渐被浸成深黑色。

“爸,有人说,子女是父母前生的债,那你上辈子欠我的钱,这辈子还完了么?”

“啊?你说啊?你还够了么?”我晃着酒瓶声敲着墓碑,发出空空的回声。

没有人回答我,我起身踢了他一脚,闷笑两声走了:“真不知道上辈子是谁欠的谁?”

我又回到了车祸时的安明桥上,我下了车,扶着栏杆环视四周,灯火通明的桥身横在幽深的江面上,寥寥几辆轿车驶过,在凝结的深秋里“兀”一声划出一道刮痕。

江上很冷,我很想回去。

脱了鞋就更冷了,寒意自脚底钻进身体里窃夺热量,又像一把刀子往心口一刀一刀地捅。

我明白了当初为什么选择开车坠江的方式结束一切,因为那样只需要踩油门,而不是像现在这么漫长而繁琐。只是那样的方法,终究牵扯进了无辜的人。

我上小学的第一天,成章牵着我的手走过大大小小的马路,一直将我带到与他隔了两栋教学楼的一年级一班。九月份的天空很高,比他被晨曦染成蛋‌‍‎‎‍黄‍‌‍‎色‌‍的发梢还高,许许多多的孩子站在教室里,挣脱开爸爸妈妈的手,四处奔跑互相打量。预备铃一响,成章拍拍我的肩就要离开,我突然胆怯,看着他消失在门里的背影,他不断地回头,我只好朝他微笑,摆手。

十三岁,我的班主任和她的丈夫,一人背着一个孩子在余震中跑着,他们时不时地回头看我,地上有很多碎石瓦砾,我一路在后面追着,很怕自己会摔倒。但是我没有,我听着自己的心跳声,一步一步跃过波涛汹涌的城市,与他们一同躲进了防空洞。

有一年我二十七岁,祁衫偷偷带我去看文晔电影的首映,所有的光都熄灭的时候,他摸索着,轻吻我鬓角上的瘢痕。我鼓起勇气问他,以后会不会有下一次,他摇了摇头。他很诚实,文晔之后的三年再没有主演过电影,而他死在我二十八岁的春天。

他死后很久,我才慢慢、慢慢地接受,原来家人、爱人一场,是没有义务亦不负有责任的常识性幻觉,其实未曾有人欠我,从来,都不过我的一厢情愿。

现在我已经足足三十岁,刺骨的寒冷扎进针织衫直刺进空虚的骨髓里,那么多年填充进去的诗酒年华,自我记忆恢复的数月,已经一点点流尽了。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

最后看一眼银光潋滟的江面,不知为何还想起了祁衫。有一次我跟他卖弄解释,江水看起来是蓝色的原因是瑞利散射,他听完后,过了大概两三秒,微微笑了:“成夏,我看到你了,你不需要借助定义客观,来证明自己的存在,我看到你了。”

车祸当晚,他的不少骨灰,怕是落入了着滔滔江水之中。

我翻过栏杆,看向江水的时候分明晕眩了一手,手却还紧紧抱着冰凉的栏杆,我大口地呼吸着凛冽的空气,徒劳地安慰自己,不要害怕,就当是跳水。

假设我与水面相距十米,那么一点四秒后我就会落入水里,安明桥全长近两千米,我是不可能游到江边的,因此在水里熬上至多四分钟,一切痛苦都会结束。

只要我坚定点,只要五分钟,不过一首歌的时间,我便不必作为成夏继续活下去。

妈妈说:“你毁了这个家,害死了你爸,你怎么还不去死,是不是我死了你才甘心?”

妈妈,我害怕。

那就跳下去吧,你一生的恐惧,即将在此结束。

“成夏!”

我抬起头循声看去,一辆车停在我的车旁,一个人蹿了出来,上前一把抓住我扶着栏杆的手腕。

我的呼吸一滞,空空的情绪里夹杂着几分痛楚,大半天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成章一把将我自栏杆另一面提着翻过去,将我丢在地上:“在你身上装点定位的东西,并不是什么难事。”

说完,他拽着我的衣襟拖到一边,反手打了我两巴掌。脸火辣辣地肿起来,成章眼里的怒火飘忽不定,我只好伸出手罩在前额上,我怀疑他接着就要按着我的头往栏杆上撞,立即缩成一团喊道:“哥,我错了,你别打了,哥。”

他半天没有动作,我抬起头,发觉他已经后退了一步,手还停在半空中,满是震惊的模样。

我大口呼吸着,看向身后的江水:“你再晚来几分钟就好了。”

“我要是来晚了,你的自杀秀要表演给谁看?”

我愣了一下,我并没有想要以死要挟什么。

“你是我带大的,你心里的那点小九九瞒不了我,三个月前跟我讲半天伪装好的遗言,不就是想着今天悄无声息地走了教我不必难受么?”

我怔怔看着他,又想起一件事:“我算了算,发现我所有的资产换算成钱的话,其实还挺多的,既然你来了,我车里正好也有拟好的合同复件,你把字签了好不好?”

“你脑子有病是不是,成夏?”他一把将我摁在怀里,气急败坏的模样。

“我的脑子很清楚,我只想把绳结打开,我、你、祁衫、陈恕还有文晔他们,我们以错误的方式重叠在一起,就应该由我及时理清关系。”

他怒极反笑:“成夏,你还真把自己当世界的中心了是不是?你若不存在,爸爸当年就不会出轨?陈恕便不会认识我而纠缠上我?祁衫就不会换个境遇把自己整死?你若不存在,难道所有人都能因此获得幸福?”

我哑口无言。

“成夏,你到底知不知道,你的生命到你的整个人生,都不是我想要的。”他将我抱进怀里。

江风很冷,我忍不住抽了一下鼻子。

“跟我去见妈妈吧。”他在我耳畔低声请求。

我听到他急促有力的心跳声,在他怀里点了点头。

接着我听到一声尖锐的刹车声,又有一辆车停在附近,下车的是文晔,他死死盯着我,却一步也没有靠近。

过了两天,成章带着我回老家了,我们一路沉默着,开了小半天的车程再加上一小段山路,我们最后停在一家小小的教堂前。

“你怕什么,妈妈又不会吃了你,她现在信了天主教,上帝教她慈悲,她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我勉强对他笑了一下,起身与他一同进门,门房听说了“阿兰”两个字,便让我们去布道室等着。

我在长椅上坐着,成章坐在相邻的另一张椅子上,偌大的空旷自穹顶压逼而来,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脏乱颤着,不成章法。

不多久出现一个素衣女子,成章先叫了一声:“妈妈。”

我兀地站起来,身后的长凳“哐”一声发出余响,妈妈的模样与印象中不太一样,她普通得像一个随处可见的中年妇女,没有半点妆容,抬头纹若隐若现,发福的身体盖在长袍之下。

“妈妈。”我低喊了一声。

妈妈仿佛没有听到一般,走到我跟前:“成小兄弟,你可以叫我阿兰,或者兰姨,妈妈这两字,今后就不必再提了。”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我的心还是一抽,仿佛小时候那一次,我闹脾气赖在楼梯口不肯出门,她悄无声息地在身后推了我一把,猝不及防间我跌了好几阶台阶,忍着痛站起来看向妈妈,她脸上没有什么波澜,仿佛是我自愿正常走下楼梯一般。

她扫了一眼旁边的成章,看向我:“他说你想要见我,有什么事么?”

“也没有什么。只是想看看妈妈你过得怎么样。”

“托神的庇佑,我过得很安乐,希望成小兄弟也能早日得到上帝的宽恕。”

成章握着我的手,坚实而温热,我咬着牙,想要将蔓延而上的悲戚和失落咽下去,可是却忘了绷紧眼泪,我抽泣了一声,立即觉得尴尬而丢人,终于把想问的话说出来:“我还有一件事想问妈妈。”

“你说吧。”

“妈妈,你为什么不爱我?”

妈妈愣了一愣,接着比了个十字,喃喃自语些什么,最后平静地解释道:“不是我不爱你,而是你自小就厌恶我,吐奶、我一抱就哭……”

“你是早产儿,八个月的时候出生,出生后不久成章妈妈怀着孩子跳楼了,那孩子头七的那天,你进了重症监护室,前后救治了快一个月,出来的时候完全不认得我,学会翻身后连睡觉都背对着我。”

妈妈的语气有些激动起来,偏过头去,没有看我们:“我总是害怕,觉得自己的孩子被成章妈妈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替换了,他借着你的肉身还了阳。”

“你信这些?”我抬头笑着问她。

“我不得不信,你从小就只跟成章亲近,甚至都不怎么对我哭过。大概三四岁的时候,我们一家人出去玩,因为时间紧张,上车时把你落在了外面,车子发动时我想起你来,往后车窗的位置看去,发现你跌跌撞撞地跟着车走着,不哭也不闹,甚至还笑了一下。”

“笑?笑又怎么了?”

妈妈咽了口口水,仿佛克服了某道屏障:“你举着手,转头对着你右边的空气在笑,仿佛你右手边站着一个大人,牵着你追着我们。”

我觉得妈妈的话匪夷所思,但同时觉得彻骨的寒冷,原来折磨我数十年的理由竟然这般幼稚可悲,我竟然要为了这样无聊的理由去死。

看来成章说的总是对的,我以为自己是谁,苦情剧主角么?

我听见自己格格地笑着,一面又觉得自己笑得瘆人,磕磕绊绊对成章道:“没事了,哥,我早就知道了,我不需要再知道其他事情了。”

身子蓦地一暖,成章抱住了我,低声道:“学龄前的孩子认知不健全,有一些奇怪的行为是很常见的,她是第一次当妈妈,她不知道。”

谁又知道我究竟是不是那个本该死去的孩子呢?

“妈妈,我们先走了,以后有时间再来看你。”

“等一下,我还有最后一句话,要和成夏说。”

我从成章怀里撤出来,在她面前站得笔直:“你说。”

“你以后也不必来找我了,我接下来的人生,包括最后的葬礼,都没有你出席的场合。从前的事情,我已经得到了上帝的原谅,如果你恨我、怨我,我也不会有意见,只是希望你能早些放下仇恨,和我一样去接纳主的恩慈。”

我吞下了她的话,也理解了她的意思,于是弯腰跪下,她却转过了身子,我磕完三个头,由成章扶着站起身来:“妈妈,我以后,还有很长的一生要走,请您放心,在此之前,我们不会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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