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安东尼奥•萨列里,一个尽职尽责的天使,此刻正躺在他人间的公寓里睡午觉。阳光好得很,暖融融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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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安东尼奥•萨列里,一个尽职尽责的天使,此刻正躺在他人间的公寓里睡午觉。阳光好得很,暖融融的,和刚创世时一模一样。作为神在地上的发言人,萨列里很早就养成了睡午觉的习惯,官方解释是为了让他能够在下午更有精力去传播神的福音。可今天似乎有什么不对劲。首先,天使从不做梦,但此时此刻他却觉得自己正身处在一个令人窒息的梦境里,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压在他脑袋上,完美地隔绝了空气与他最后的一丝联系。萨列里在梦里感到相当气愤,甚至举起了他的炎剑(或者随便什么属于天使的武器,梦境世界不需要严谨),表现在现实中是他开始挥舞起自己的胳膊,随后,“咣当”一声,有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
他睁开眼睛,起床气未消,艰难地往床边看了一眼。
“呀,您醒啦!”
回应他的是一声极欢快的,甚至还带着点儿口音的问候。萨列里睁大眼睛,努力从含糊的视野里拼凑出一个形象,结果只是被一堆闪得过分的金色给弄得更加迷糊了。
“唉,您还是第一次见我吧。我是沃尔夫冈•阿玛德乌斯•莫扎特,久闻盛名,萨列里大师。”
天使动作幅度极小且努力姿态自然地揉了一下眼睛,好极了,视线终于清楚起来。于是他便看见了一个穿着亮片礼服,金发闪闪发光,还正兀自冲着他微笑着的男人。啊,他刚才似乎说他叫莫扎特?
“初次见面,莫扎特先生。”萨列里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又坦然,就好像一个陌生男人平白无故地出现在他的公寓,并且声称认识他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一样(神的仆人从不惊慌失措!)。可眼前这个金光闪闪的小怪物却一点儿也不打算领他的情,像没有意识到这会打破平静似的,他随后说道:“如您所见,我是一个恶魔。”
这算什么,新时代的宗教诈骗吗?萨列里盯着说出这话的家伙看了足足十秒,就在他注意力集中的时候,他突然闻到了一点儿硫磺的味道,糅杂在香水味里,不是那么明显。察觉到这点后,萨列里几乎是绝望地闭了一下眼睛,他上一次见到活的恶魔还是在十四世纪。
“我想,莫扎特先生,您也应该知道,我是一个天使。”他把午睡用的毯子拉开来,坐在床沿准备和这位不请自来的恶魔推心置腹一会儿,“能请您为我解释一下,为什么您会出现在我的公寓里吗?”其实他更想问的是,为什么莫扎特非得躺在他身上,而且就刚才那个窒息的感觉和当下的仔细观察看来,萨列里确定刚才阻碍他呼吸的就是这位恶魔先生本人(早知如此,他就不买这张昂贵的双人床了),可碍于双方的颜面,天使萨列里没有问出口。
“这可是一段又长又无聊的故事,您看,之前哈米吉多顿(1)那事儿不是闹得沸沸扬扬的吗?”莫扎特坐在地上,有些无奈地笑了。他的表情很柔和,可眼神却叫人看了难过。萨列里耐心地听恶魔讲述了一遍他的遭遇。简单地概括一下:作为一个恶魔,他得定期来人间完成业务指标,不过也像大多数恶魔一样,这种指标永远都是完不成的空头数字。敌基督出生那会儿,他的上司终于爆发了(据说生前是位主教),勒令他别再搞那些累赘的音符,多花点儿时间在拉人下地狱这桩正经事上。
“我可是个音乐家!”说到这里,莫扎特小小地哽咽了一下,不过很快又恢复了他那股子欢快的劲头,“虽然说地狱有最好的音乐,可有些家伙完全不懂得欣赏!” “可您还是没有解释您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公寓里。”并且还躺在他身上。
“我说过了嘛,之前哈米吉多顿那事儿搞得地狱全体神经过敏,我本来只是想远离那些家伙的臭脸,来人间度个假的。”恶魔叹了口气,把撑着腮帮的手拿了下来,“可地狱高层居然以为我叛变啦!”
作为一个天使,萨列里不太方便评价地狱的糟心事,于是他小心翼翼地问道:“难不成您现在想投靠天堂?”
“天堂?才不呢,我都怀疑他们听不听歌。”莫扎特快速地吐了一下舌头,随后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慌张地摆了几下手,“请别误会,我可不是在说您。我还待在地狱的时候曾听过您的一张专辑,它们棒透啦!这也是我来找您的原因之一。”
啊,专辑,萨列里似乎有些弄明白了。他的确写过那么几首歌,不幸被一位(猪油蒙了心的)人类给发行了出来,他至今还记得专辑封面上画着一颗尖峭峭的黄星星(因为萨列里拒绝以任何影像形式出现在画面上),他那会儿还以为这图案是什么启示或者预言呢,现在看来,上帝的心意果真难以预料。
“总而言之,萨列里大师,我是来请您收留我的。”
沃尔夫冈•阿玛德乌斯•莫扎特,一位据自己说正在被地狱追捕的恶魔,眨巴着眼睛坐在天使安东尼奥•萨列里家的木地板上,笑得人畜无害。萨列里在内心叹了口气,问了一个他从一开始就特别好奇的问题:“您到底是怎么找到我家的?”
“通过电话线。”恶魔的微笑变得狡黠起来,“只是个属于恶魔的小技巧而已。一根针尖上能有复数个天使跳舞,而恶魔也能够改变肉体钻进电话线来到您家里。反正我们从不受物理学掌控。”
“所以,我总结一下。”萨列里没理会恶魔最后那句话,把双手交叠成塔状, “您是打算在我家逃避地狱的追捕?”
“没错。”莫扎特点了点头,“请别担心我,我自己带了行李的。”
“除此之外,您没有任何意图?”
“如果您想的话,我们也可以组一个乐队。”恶魔眨巴着眼睛,冲萨列里善意地微笑着,看上去纯洁极了,连毛茸茸的金色头发都显得相当无害。萨列里姑且认为自己是被这图景给迷惑了,他放下手,然后说道:“好吧。”
02
这是一个寻常的早晨,他照例在七点钟醒过来,洗漱,用早餐。楼上的玛格丽特夫人比他醒的更早,萨列里几乎能够想象出她驱使着咯吱作响的关节挪下被褥的模样。他平静地喝着咖啡,一边听着吸尘器的声响一边漫不经心地思考着。坦率地讲,他认识玛格丽特夫人可不是因为她圆的过分的红面孔,而是因为她的猫。萨列里不知道它叫什么,但总而言之,是一只挺平常的小白猫——有着圆乎乎的脸蛋和褐色的大眼睛。一天里有三分之二的时间是在外头游荡,另外那三分之一则是在萨列里这儿混吃混喝。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萨列里想到这里,痛心疾首,然后在窗台边放了一盘猫粮。
按照日程,他得在八点半点前出门。萨列里最后整理了一遍要带的东西,打算关门下楼的时候才踌躇起来。莫扎特打昨晚仓促又堂皇的照面后就急匆匆地走了,说是要去拿行李,临走前还花里胡哨地朝他鞠了一躬。萨列里在门口站定,最后还是从包里掏了一把备用钥匙塞到了防滑垫下头。其实,他想,恶魔既然能够找到他家,那进个门也不会是什么难事,他干嘛要多此一举放什么钥匙呢?
他叹了口气,最后决定不去管这事儿了。
和往常一样,萨列里花了半个小时步行去了工作的地方。将近九点钟模样,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车辆相互交汇又彼此分离,他想,其实这儿和几千年前也没有什么区别。天堂里的大部分家伙把地球看做一件费时七天的消耗品,人类大概就像某种繁殖力极强的病菌。萨列里从不试图去反驳这种观点,但他知道有什么错了,某一个念头,就像一个变调,深埋在他的头脑里。他没能想明白那是什么,他只是待在地球上,陪伴着这个种族生老病死,独自一人,从来不曾离去。
今天的事务比往常更多,他的同事们垮得不成人形,萨列里反倒比平常早了一会儿解决了工作。他抄近路回到公寓,上楼前,敏锐地发现大门是敞开的,塑料防滑垫的位置偏了一些,备用钥匙不在里面。
他在门口立住,往里瞥了一眼。要找到莫扎特其实一点儿也不难,他就坐在窗台上。没穿那件奇怪的礼服,换了一件带褶边的白色衬衫。恶魔闭着眼睛,金头发乱糟糟的,手里还拿着一把没插电的吉他,他在窗台上哼着一个陌生的调子,声音混杂在了柔和的晚风里。萨列里站在门口安静地听着。过了一会儿后,恶魔睁开眼睛来, “您回来啦!”他欢快地说道。
“没想到您这么早就搬了进来。”萨列里摘下他的灰色呢帽,脱下鞋子,注意到恶魔的脚边还放着一个紫色的行李箱,上面贴着一些贴纸, “容我提醒一句,您可还在被追捕呢。”
“哎呀,别管那些老东西了,他们没法想到我在这儿的。我做了布丁和炸奶酪卷,您吃吗?”
还没等萨列里回复,莫扎特就自说自话地跑进了厨房里。萨列里有些心情复杂,但还是礼貌地接受了恶魔馈赠的小点心,“真没想到您还会做饭。我似乎明白为什么您的老板对您如此不满了。”他不失时机地嘲讽了一句,咬了一口奶酪卷的酥皮,还挺好吃的。
“那可不是我的错。”莫扎特哼哼了一声,“再说了,我在地狱也不做饭。”
“那您到底做些什么呢,折磨死者,拷问亡灵?”
“唉,萨列里大师,您一定是从没去过地狱吧。”莫扎特瞟了他一眼,有些无奈,“大多数天使都是这样的,我明白。可我去过天堂。那儿的灵魂都是白灿灿的,像一层面粉似的漂浮在空气里。到处都那么亮堂,没一点儿分别。还好艺术家死后都会下地狱,不然他们会被逼疯的!”
萨列里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可仔细想了想,莫扎特说的也没错。
“我在天堂待过一阵,后来又去了地狱。其实这两个地方都挺无聊的。几个世纪后我就待腻了,正好那时人间有了个空缺,我就跑来这儿了,那是我第一次见人类。”莫扎特撑着脑袋,陷入回忆中,“战争,后来又是短暂的和平,就算面对同类,人类也没法获得和解。”
“这也让你腻烦了?”萨列里接下他的话茬问他。
“才不呢!”恶魔很快地反驳回去,“虽然他们常常纠结又矛盾,可至少并不无聊。实际上,我遇到过好些有趣的家伙,可他们大多死得太早,地狱的清单又那么长,我想再去找他们,总发现去得太迟。”
他说完后,沉默了一小会儿,不说话时的模样看上去有一些严肃。
“我记得挺清楚的是,过去曾遇见过一个音乐家。见到他时,他刚从一个舞会上回来。头发上沾了金粉,衣领上全是香水气味。他正和身边一个黑衣服的男人高声讨论着什么,语调快活极了。我想那个男人一定是他的朋友吧。”
“我在那儿待了一段时间,腐化了好几个贵族和神职人员,这都不算什么难事。”莫扎特扁了扁嘴,继续往下说,“音乐家写了许多作品,有人称颂他,更多的人不把他当一回事。后来,他爱的人都走远了,可音乐家还在继续。最后一个冬天,我想去见他一面的,可那里大门紧闭,里头没一个人。过去我曾见过的那个黑衣男人在那门口徘徊了一会儿,没有进去。后来我回地狱的时候听说音乐家去世了,死的时候只有三十五岁。”
他用柔和的语调讲完了这个故事,倒叫萨列里不知所措起来。他感到自己应当说些什么,可脑子却像风雪席卷过的荒野,白茫茫,空荡荡。还没有时间去想想这一切,窗子外头突然飘来几声乐音。一开始是破碎的音符,后来逐渐连接成段。萨列里想起来了,偶尔楼下会有年轻人玩笑似的弹奏一些片段。
他熟悉这些,因此从不惊喜,他在地球上待了好几个世纪了。
“真好听。”
莫扎特却突然感叹了一句。萨列里看了看他,恶魔这会儿已经闭上了眼睛,鞋尖随着节奏一下一下地敲击着地面。萨列里看着他,突然忘记了自己该说些什么,于是他只好含糊地回应了一句,却又恍惚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开口的机会。
03
他卷起地毯,露出地板上用粉笔画的秘法符记。圆的旁边按照仪式放上了七支蜡烛,萨列里依次把它们点燃,然后等待了一会儿,天堂与人间的交互通讯联络总是不那么顺畅。
大概过了一两分钟,萨列里非常有耐心地站着,圆环中央逐渐浮现出一片蓝光,然后一个听上去极富教养的嗓音“嗯”了一声。
“是我,天使安东尼奥•萨列里。”
“我知道。”米达伦(2)的声音平坦得像一潭死水,“那么,有什么新闻?”
“……我最近养了只猫。”
“猫是恶魔的宠物。”
“我知道。”萨列里舔了舔嘴唇,又等待了一会儿。
“它可爱吗?”米达伦追问。
“他吗?”萨列里斟酌了一会儿字句,还是老实答道:“有一点儿麻烦,但是还挺可爱的。”
“是一只橘色的公猫,总是夜不归家。”他补充道。
“等时间到了就给它绝育,对你对它都好。”米达伦阴沉地说完,单方面结束了对话。萨列里一边看着蓝光逐渐熄灭,余光瞟见了桌上放着的几张曲谱,他想起来了,那是莫扎特今早写的。
恶魔搬进来后,萨列里曾经一度疑惑莫扎特到底要睡在哪里,他的确有张双人床,可同一位刚认识不久的恶魔分享实在是太超纲了,“我会找到地方的,萨列里大师,您不用担心我。”恶魔倒是挺善解人意,今早萨列里正在餐桌旁用早餐,而莫扎特喝着热牛奶,一边心不在焉的在纸上涂涂改改。厨房采光很好,光芒越过屋檐,一路攀升,从窗外照射进来,把莫扎特棕色的眼睛变得更浅了,他专注地看着纸,只有说话时才抬起头来,嘴唇上一层淡淡的牛奶胡子。
这的确是有些超纲了。
萨列里把地毯卷好,向到餐桌旁,拿起曲谱看了一遍。字迹稍微有些凌乱,可曲子却欢快极了,像是疯狂生长的盛夏植物,或是永不凋谢的花朵。
莫扎特,莫扎特。
萨列里在心里把恶魔的名字给念叨了几遍,脑子里公放着那首曲子。这太过分了,这个金头发的小怪物,轻而易举地就能钻进每一个人的头脑里,用他的音乐,也用他的存在本身。天使几乎有些生气了,他重新哼了一遍莫扎特的曲子,这一次哼出了声音。
房间里暖的过分,当他出声时才察觉到这里空荡荡的,他养的猫不在家里。
萨列里放下曲谱,差不多得去上班了。他戴上帽子,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回到餐桌旁把曲谱塞进了包里。他走在路上,包里装着电脑,笔,牛皮簿和一叠曲谱,背带勒在他的右肩上,并不比平常显的更沉重。上了地铁,他安安静静地坐着,把包放在膝盖上,周围的人有的在补觉,有的低头看手机。萨列里似乎什么也没在看,他发了会儿呆,手指在大腿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着,打着节拍。这是莫扎特的那首曲子,他后知后觉地想着,下一站的提示音响了起来,他跟随着人流被挤出地铁。
我得去找他。
安东尼奥•萨列里站住了,他身后一个匆匆忙忙的男人瞪了他一眼,萨列里把位置让出来,又向前走了几步。他平白无故的有了这个决定,就好像莫扎特平白无故地出现在他的公寓里一样。
工作,工作,在地球上待了好几千年后自然产生的人类公知在他耳朵里念叨着。萨列里一边充分发挥着一名超自然生物的感知能力,一边向耳朵里的声音喊道:闭嘴!
他能够嗅到一丝属于地狱的硫磺气味,混杂在人类拥挤的灵魂中间,飘飘渺渺,几乎难以察觉。在转过第七个路口时,天开始下起雨来,人群在湿漉漉的气味里四散奔走。萨列里找到了一把伞,他停在一间酒吧外头,雨水从屋檐上滴落下来掉到他的伞上,他找到莫扎特了。
恶魔就坐在酒吧靠右的一张软椅上,低着脑袋,抱着他的吉他。萨列里收好伞走进去。酒吧里的光是暖色调的,懒洋洋的映衬着莫扎特的侧脸。萨列里走近几步,才发现恶魔居然醉倒了,手边还兀自滚着几个空瓶子,察觉到有什么人靠近过来,莫扎特扬起脑袋朝侧边看了一眼,看到是萨列里,他微笑起来,嘴角边带着几分醉酒的傻气,“您怎么来啦?”
“你怎么醉成这样!”
“啊,我只不过同她们打了个赌——这儿的一些小姑娘。”莫扎特似乎对萨列里突然凑过来的脸感到有些不适应,努力眨了一下眼睛,“结果我赌输啦,她们就灌我酒喝。”
“你从早上起就待在这儿了?”萨列里环顾了一遍四周,有些难以置信。
“我向您保证过会找到过夜的地方的嘛”莫扎特把吉他抱的更紧了一些,“您生气啦?”
“我没有生气,”萨列里叹了口气,“算了,别说这些了,跟我回家。”
“我还以为您有工作呢,再说了,您不是不喜欢我分享您的双人床?”莫扎特抱着吉他没有动弹,脸上黏答答的还带着汗水,萨列里强忍着没把包里的曲谱拿出来敲他脑袋。
“天堂会付我工资的。”他气鼓鼓地回答他,把醉成一滩的恶魔架起来。外头的雨越下越大了,萨列里只好把伞丢掉,才能一边带着莫扎特的吉他,一边带着莫扎特本人离开这里。恶魔的金发被雨水打湿成一缕一缕的贴在脸上,他想伸出手去捋一捋,却发现左右两边胳膊都被天使给架住了。萨列里也好不到哪儿去,头发和衣服全湿透了,黑头发黑衣服,简直像一只狼狈的老乌鸦。
回到公寓时已经是晚上了,外头雨势渐歇,萨列里把莫扎特轰进了浴室,给自己找了一块干毛巾擦完脸和身子后就直接倒进了被子里。没过多久,一团湿漉漉的,还冒着热气的东西压住了他的被角,萨列里抬头看了一眼,哦,是莫扎特。
看上去酒还没醒,莫扎特趴在被子上瓮声瓮气地问了一句:“安东尼奥,你在吗?”
“我在。”萨列里回答他,一边转了个身,“睡吧。”他把被子从恶魔身下抽出来,盖在他肩膀上。莫扎特闭上眼睛,很快就入眠了。萨列里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轻声地说了一句“晚安,沃尔夫冈。”随后也进入了梦乡。
04
“请再说一次,您把它称作什么?”
“这只是块普通的天使白蛋糕,莫扎特。”
恶魔撇了撇嘴,看着萨列里淡然自若地吞下了一大口奶油,“就算作为一块蛋糕,它也太甜了!”
“我并不试图否认。”萨列里重新往盘子里舀了一勺蜂蜜,双人桌另一端的莫扎特向他投来了不赞许的目光,“照这样子下去,您可就要变胖啦!”
“还记得吗,我可是个天使。”萨列里向对方晃了晃手指,看着恶魔疑惑地眨了眨眼睛,“而您,是一位正在使用我信用卡的恶魔。”
“总有一天您会习惯的,现在,把点心给吃完吧。”萨列里佯装拿起纸巾擦了擦嘴,在餐巾的遮掩下不动声色地笑了,“我准备结账了。”
“唉,安东尼奥,如果有机会,你一定能成为一位优秀的魔王的。”莫扎特打了个响指,盘中那块可怜的白蛋糕就消失不见了。
坦率的讲,他们本来是不至于到外头来觅食的。恶魔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一手意式菜肴,就连萨列里也从中挑不出一点儿错处。萨列里有一次回家正好撞见小天才心情好,从前菜到甜点一路林林总总摆了十几个小碟子,只见到他金发的小恶魔在桌椅与碗碟之间表情欢快,萨列里也就坦然接受了被恶魔喂食这桩荒唐事。可莫扎特虽然擅长烹调,却拒绝处理任何后续琐事,“艺术家才不洗碗呢。”萨列里还记得莫扎特嚷嚷着推开面前碗碟的模样,“再说了,我弄不明白要怎样洗呀!”他叫嚣起来,被萨列里用晚餐吃剩的蛋糕糊了一脸。
所以,这就是结果了,最后他们养成了出门吃晚餐的习惯。有时是公寓旁边的小馆子,有时也会在高级餐厅。莫扎特虽然没有萨列里那样噬甜,但也算是个甜口,他们共同分享着热爱巧克力的心,在觥筹交错里交换一些天堂和地狱的小道消息。萨列里在餐厅昏暗暧昧的灯光里看着莫扎特被葡萄酒染红的嘴唇,恶魔的门牙之间有条细细的牙缝,使他露齿而笑时看起来傻兮兮的,萨列里总会在这时变得心猿意马起来。
他付过账,恶魔拉开椅子披上外套。外头的夜色被路灯熏得暖烘烘的,星光有些黯淡,但还有几丝微风,是适合散步与低声哼唱的夜晚。萨列里把外套挂在臂弯里,一边留心着蹦蹦跳跳的莫扎特。晚风把莫扎特的头发搞得乱糟糟的,脸旁一缕过长的鬓发也翘了起来,萨列里在后头看的百爪挠心,特别想把那缕头发给剪了,或是拿什么给固定住,别总像是只小翅膀似的随着恶魔的蹦跶而跳动。可能是和恶魔待得久了,属于天使的那份矜持也快被磨损殆尽,他没做什么考虑就向前加速了几步,闲置的那只手向莫扎特的鬓发进攻,恶魔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嗷呜一声回过头,毫无防备的撞见了萨列里还没来得及收起的笑容。
莫扎特愣了愣,随后像是突然醒过来了似的,往对方那儿凑近了一点儿,极其快速的啄了一口天使的嘴角。
“这下子我可算吻到您啦。”莫扎特说道,语气非常幼稚。
萨列里本来还在端着,这会儿也有样学样,趁着莫扎特还没把头缩回去也吻了上去。恶魔的嘴唇很软,吻上去有些湿漉漉的潮意。
他们回到公寓,从楼梯走向大门。楼道间安静极了,或许有些太安静了。如果恶魔或是天使稍微留心一下就会发现外头的路灯在他们踏上台阶的时候熄灭了,几只无所适从的夜蛾扑棱着从半开的窗子里飞出去,莫扎特突然说道:“我觉得有哪里不对。”
不用他觉得不对,天使已经嗅到了硫磺的气味。和莫扎特身上那股不怎么正儿八经的恶魔气味不同,那是更纯粹的一种味道,以天使的第六感来看,这股味道来自他们的公寓。
确定这气味不属于莫扎特后,萨列里开口了:“我觉得是追捕你的那几个家伙,你怎么看?”
“我想也是。”
他们同时停下脚步,萨列里清楚地听着里面正喃喃着:“你确定他们会回来的吧?”“当然。”
“是哈斯塔(3)跟利古尔。”莫扎特把耳朵贴在大门上,悄悄地说道。萨列里有些手足无措, “地狱公爵?”“没错,就是那两个老家伙”莫扎特皱着鼻子回答他,“我们先别开门了——”他话音刚落,还没来得及向后撤步,萨列里的公寓门就以一个非常不科学的角度弯折着向内打开了。玄关口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两个高阶恶魔同他们大眼瞪小眼的对视着,场面异常尴尬。
“嗨?”莫扎特尝试先友好地打个招呼。
“撒旦在上!”哈斯塔高呼了一声,没有理他“你居然和天使狼狈为奸!”
“地狱不会忘记你所作所为的,你会后悔出生在这个世上!”利古尔紧接他的话茬,白面糊似的脸皱成一团,油脂几乎要从肥胖肿胀的手指里流淌出来。“唉,您说话一定要这么刻薄吗?”莫扎特叹了口气,“我们可做了好几个世纪的同事呢。”
“别把我们和你相提并论。”哈斯塔的身形覆盖在层层叠叠的蠕虫之中,他脚下的一半地儿都给源源不断的虫子啮噬成了一片焦土,空气里的腐臭味愈演愈烈。萨列里一直在人间工作,极少能够遇见这个级别的恶魔,他下意识地将手伸进衣袋里,但里头只放了三颗水果软糖,还是莫扎特今早塞进去的。“您瞧,我们还是像绅士一样好好谈一谈,好吗?”莫扎特语气发虚的说道。
“听着,恶魔。”萨列里向前跨了一步,挡在莫扎特和地狱使节之间,极其迅速地在鞋柜上拿了一个洒水喷雾,“离开我的公寓!”
“现在天堂都不流行带炎剑了吗?”哈斯塔翻了个白眼,“说说看吧,天使,你往里头装了些啥?”
“圣水。”萨列里迅速回答,把喷壶口对准了两位客人。
“当然。”利古尔冷哼了一声,打了个响指,塑料喷壶便像米纸似的炸了开来,内容物一大半溅到了莫扎特的胳膊上,除了湿哒哒的袖子外,恶魔毫发无损,“你在唬我。”哈斯塔的声音像一团熔化变形的金属,冒着滚滚浓烟深陷进地板里,萨列里从未像这一刻般渴望炎剑还在他的身边,他们在这种可怕的沉默里僵持了几秒,然后莫扎特绕过萨列里,用很平静的语气说道:
“我跟你们走。”
“等一下,沃尔夫冈!”萨列里看着莫扎特毛茸茸的后脑勺,突然觉得被什么东西给噎住了,在伸出手去拉住恶魔前,莫扎特向他回过头去,恶魔尝试着微笑起来,可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在笑。“旅行结束了,大师。”
随后一声轻响,像突然摁着了什么开关,一阵浓雾过后,三个恶魔都消失了。
5
萨列里躺在枕头、鸭绒被和更多枕头围成的城堡里。几个小时前他尝试联络了一位住在英国的爱尔兰矮妖,希望能借用他的幸运金币贿赂地狱的看门人,还没有收到回复,而他的电话却响了。
我发誓,如果是工作方面的事。萨列里裹在被子里咬牙切齿的想,如果是工作方面的事,他一定会让打他电话的那个员工后悔出生在这个世界上。恶魔和天使都是上帝的造物,没有谁规定天使就一定得是温柔的上司。然而等他一腔恶水把电话接起来的时候,闪着蓝色荧光的屏幕上显示的是米达伦的名字。
“萨列里。”米达伦平静无波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来。
萨列里从来没有想过米达伦(以及包括他在内的所有天使)会有使用电子设备进行通讯的一天,太恐怖了,难道哈米吉多顿还没结束吗?萨列里从被子里直起腰来,严肃地问道:“怎么了?”
“天堂要派人去人间出差。有三个名额,我其实可以不去的。”米达伦慢条斯理的讲道:“但是我想来见见你的猫。”
你来人间出差就为了吸猫吗,这天堂没法要了。萨列里有那么一瞬间想这样讲,但理智使他闭上了嘴。米达伦听电话那头一直没有动静,还以为萨列里不高兴,又继续慢条斯理地讲:“该带的我都带了,妙鲜包小零食一样不缺的,你不用太担心。”
“我的猫最近走丢了。” 萨列里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破罐子破摔。
“走丢了就去找啊。”
“他被恶魔拐到地狱里去了,哈斯塔和利古尔,都是地狱公爵。”
“……你这只猫还挺厉害的嘛。”
“因为他比较可爱……”萨列里冷着张脸,开始胡说八道,“但是我没法进地狱之门。米达伦,我记得你是认识阿撒兹勒的。”
电话那头没声了,隔了一会儿,米达伦:你不要乱讲。
“只要你能帮我进地狱,”萨列里顿了顿,觉得这句话从天使的嘴里讲出来实在是诡异,“我的猫就借给你。”
半分钟之后,米达伦答应了,挂电话前,他谨慎的和萨列里最后确认了一次,萨列里好言好语向他描述了一会儿猫猫的可爱,米达伦才挂了电话。房间里头没开灯,萨列里看着屏幕,表情暗了下来,就差拿一把小刀攥在手里。
他想着,反正玛格丽特太太家的猫也是一样的肥美,吸谁的猫不是吸呢。
莫扎特很懵,哈斯塔和利古尔左边一个右边一个把他带进了地狱里。前期声势浩大,感觉就像要把他塞进绞肉机里做成晚餐送给莫金的蜘蛛吃。可刚踏进地狱的门,地狱公爵就把他塞给了一群奇形怪状的小恶魔,小恶魔又把他塞进了科洛雷多办公室的等待室里。地狱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温情可爱了?莫扎特哼着小星星,心态一个放松,然而等过了十几个小时后,他突然发现,并不是这样的。莫扎特手里拿着一个挂号牌,按照上面写的,他是017号,十几个小时过去了,他仍然是017号,这间等待室里除了几把塑料椅子和一间难以容人的厕所外别无他物,只剩下嵌在墙壁里长得像克容佐恩的前台和一面通往科洛雷多办公室的门。太邪恶了,莫扎特想,完全不逊色于m25环形公路(4)。科洛雷多就算身处地狱,业务能力也还是这么强。
莫扎特闭上了眼睛,与其在永无止境的等待中让科洛雷多爽,他不如直接趁现在睡过去。然而还没睡到中段,脑子里就听见有人在叫。天哪,科洛雷多你也太天才了吧,连睡觉都不让人睡,地狱真的应该给你发全勤奖,让别西卜那种靠显赫家世上位的老恶魔看看什么叫敬业精神。
“莫扎特!”
“别嚷啦。”莫扎特捂了捂耳朵,心想,听上去居然还有点像萨列里的声音,地狱是真的很人性化。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听到那声音音调下沉,变得阴测测了起来,“我不叫你,难道你想烂在地狱里吗?”
“大师!”莫扎特忍不住叫了起来,前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坐定回去。萨列里恨铁不成钢:“别动嗓子,我们直接在脑子里交流。”
“哇塞,脑交。”
萨列里后悔了,莫扎特根本就没有脑子,他为什么要把他带回去。
“你站起来,脚步轻一点,往后边那间厕所走,进去的时候把门锁上。”
“大师,您在厕所里面吗?”
“别问。”
莫扎特轻手轻脚的走进了那间小窄门里,一抬眼就看见萨列里窝在里面,也没有管他一夜没睡留在眼睛下的浓厚黑眼圈,只觉得大师看起来既英俊又漂亮,不由得蹭上去讨了个黏糊糊的吻。萨列里也没拒绝,一会儿过后才把莫扎特给推了下来。
“这是我问天堂的朋友要的小路,偌大一个地狱也只有这一条捷径。”萨列里在脑子里说,“不过出去的方法比较恶心,你以后也不要和我提起这事,别人问你,也不要说。”
“我知道,反正我们不受物理学限制嘛。”莫扎特欢快地回答。
等莫扎特和萨列里一恶魔一天使两个超自然生物踱回公寓的时候,米达伦已经到了萨列里家里。萨列里一推开门,就看见天使一脸阴沉地拿着逗猫棒,玛格丽特夫人的白猫温顺地躺在他腿边摊着肚子。萨列里心里清楚米达伦早晚要发现自己在骗他,只不过没想到他来的这么早。
“你说过它是一只橘猫的。”
“橘猫白猫,都是好猫,一样可爱的。”
“……”
“……”
两个天使互相对视,莫扎特在他们两个人之间来回看了一圈,没有看出什么名堂,刚想问问萨列里的时候,米达伦开口了,“趁着有机会还是去做绝育吧,省的闹腾。”说完阴晴不定地看了一眼莫扎特,抱着白猫就走出了门去。
莫扎特还是一脸不解,“他在说什么?”
“别问。”
-Fin-
(1)哈米吉多顿:末日之战,天堂对地狱,三回合,至死方休,不准投降。
(2)米达伦:据称是上帝的代理人、书记官,象征智慧和博学。
(3)哈斯塔:美国小说家霍华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所创造的克苏鲁神话中的一个邪恶存在。
(4)m25环形公路:恶魔克鲁利的杰作,其精确的路线形状构成了古代姆大陆黑暗祭祀秘语中的魔符odegra,意思是“万岁,地狱巨兽,世界吞噬者”,每天都有数以千计的驾车人喷着尾气绕行在这段蜿蜒曲折的道路上,污染着方圆数十英里内的超自然大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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