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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ll Me Call 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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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ll Me Call Me

-----正文-----

告别Steel Ball Run大赛后的三年间,乔尼·乔斯达时常想起杰洛乘船回国的那日,白色海鸥在辽阔的海面上盘旋,那高亢嘹亮的叫声几乎盖过蒸汽鸣笛。他在码头上朝杰洛挥手,对方大声向他道别,而他双耳里灌满了海风。船只渐行渐远,他始终未能闻得杰洛家的住址。

重新回归赛马的他,期盼自己终有一天能在场上遇到杰洛。世界如此辽阔,双足无法抵达的远方,人类依仗工具。对他而言,马便是连接他和杰洛的系带,只要杰洛还会继续和瓦尔基里一起冒险,他就能依凭马的习惯追赶上去,然后去他妈的比赛去他妈的奖金——他就是敢这么想,凡事过眼云烟,除却终点。

他想要跑到杰洛的心里去,拿走自己的奖杯。这真是个又蠢又坏的念头,因为他对杰洛承诺自己不再依赖,实际上却停滞不前。鲜花和掌声都回到了他的生活,父亲不再冷眼看他,甚至与朋友开着香槟在酒吧庆祝胜利时,不少女孩会主动贴上来。他没法从这些东西中得到满足,在他准备交给杰洛的答卷上缺少了至关紧要的答案。

“你大可以先去找他。”他的一个朋友这样建议他,“拍份电报到大西洋另一头去,告诉他你有多感谢他。”

“没有用的。”

乔尼在酒席前局促不安。他倒不是没有主动联系过杰洛,只是他写给杰洛的信都石沉大海。他无从得知是否因为自己做得还不够,随着时间推移他越发越觉得,在那趟旅程中自己没有拼尽全力,或许他离真实就只差一步之遥,留下了不完美的黄金回转。

朋友自顾自开了新的香槟,对方并不是真的关心乔尼的烦恼。又有新的女孩加入他们的小型宴会,缠着年轻骑手们讲述赛马场的新鲜事。真他妈什么都没有变,乔尼心想,同样的舞台不同的演员上演同样的故事。台上那伙操蛋的铜管乐队吹的依然是浮夸的曲调,他听过千遍百遍。

于是他找了个借口离席休息,女孩们惋惜地要他快点回来讲三年前的赛事最精彩的部分,她们就想听听他如何超越其他传奇一般的骑手,像威卡毕博,曼登·提姆,砂男等等。没人记得迪亚哥,前英国赛马界的贵公子在比赛过程中突然从人间蒸发,原本在终点等待他的少女们都被神秘的异国骑手杰洛·齐贝林所吸引。

换作从前乔尼或许会暗自觉得迪亚哥活该,而如今他却开始想念这个对手。乔尼到吧台前等调酒师端上加冰饮料,用手指拨弄旁边的恐龙装饰玩偶。这时有人坐到他旁边,用熟悉的声音说:“好久不见。”

是赫特·潘兹。乔尼第一次见到她穿套裙,险些认不出来。“好久不见。”他的声音不自觉有些颤抖,“这几年过得怎样?”

“还好。”赫特倒是十分平静。

他们随口聊了聊最近的事。听赫特说,那不勒斯王国的内部有一场变动,王权制度被废除,齐贝林一族移居他国,而她不再是修女了。乔尼略感讶异,在大洋此端的他对此全然不知。当地的报纸更喜欢把版面留给上流阶层的风流韵事,而不是远在海对岸的天翻地覆。“那杰洛呢?”乔尼急切地问道。

“杰洛没有回国。”赫特说,“我以为至少能从你这里打听到他的去向。”

乔尼记得自己分明是目送着杰洛上船,万万没想到他并没有离开。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三年前在草原上握着杰洛的铁球,一个滚烫的梦就在他手中,心里有一万个声音对他喊快跑起来,别留下不完美的黄金回转。赫特向他投去温和的眼神,期盼他不会让她失望。

“我知道要在哪里找他。”乔尼说。

赫特在灯下摊开地图。想要重游当年的比赛路线并不难,中西部地区新落成的铁路让沿路的村庄多了几分生机,少部分地区因为连年无雨变得贫瘠,在物资补给上有些许困难。缺少大赛方在食住方面的支持,前路更加危机重重。乔尼是听说过的,在闭塞村落可不管来客有名无名,能宰即宰,三五村民合伙当强盗,把商人的尸体像牛羊一般倒挂在道中的大树上。

可他顾不上那么多,他只想见到杰洛,先是把必备的洗漱塞进包里,再是衣服,然后硬得发指的饼干和咸肉,最后是精心包装的小熊——“你带这个做什么?”——赫特连连摇头,乔尼坚持说那是给杰洛的礼物。“那是我拜托姑妈做的。”

“你怎么不给自己也做一个?”

乔尼说他把这事纳入考虑范围。

他们从加州的圣地亚哥海滩开始,经过干涸的河床和杂木林,全长一千五多公尺的路程比想象中还要漫长。这一路上,赫特一共问了三次你为什么知道他这,第一次是在大赛开幕记者会原址,第二次是在杂木林,第三次是在从前的1st.STAGE终点。前两次乔尼回答她说他就是知道,第三次乔尼趴在马上,指着天空之上的夕阳。“这三年来,我没少写信到他家乡去。我知道杰洛是从哪来便回哪去的那类人,他不是水手,他是终将归港的轮船——”乔尼接过赫特递来的淡啤酒,“如果他没回那不勒斯,那就是他的旅程还没结束,他有一部分还在这。”

“他三年都没联系你。”

“你这么说,是认为我是被丢下的那个吗?我一点也不否认我也有过类似的想法,但我想亲自听杰洛的答案。我以为我们至少能时不时坐在一道,谈论各自的妻子和孩子——如果我们都有成家的意愿的话。我甚至连遗书都想写上他的名字,好让他在我死的时候能来出席我的葬礼,可他连让我向父亲介绍他的机会都没有给到。”

乔尼和爱马几乎要被落日余晖吞没,手中的锡杯已经空了,但他依然将它往嘴里倒。赫特用近乎悲悯的眼神望向他,仿佛她还是个真正的修女那样,同时又抬了抬手中酒瓶,示意她能帮他立即满上。

这寡淡的酒水并不能消解乔尼此时的惆怅。“操你——杰洛,我就不该送你上船。”乔尼在马上说了一连串的脏话,将这些年在赛马场学到所有的骂人词汇都倒了出来。他甚至想揪着杰洛的耳朵,大声问对方这该死的三年都到哪去了。他就是那么想见到杰洛,想要狠狠地给杰洛几个拳头。这个男人给了他太多东西,事后却拍拍屁股走掉了,害他三年都浑浑噩噩不在状态。

他明明可以碰到答案的。去他妈的酒肉生活,他想要杰洛。

“你尽管笑话我,H·P,我不怕向你坦白,三年前的比赛我他妈是输家——我和杰洛都把时间浪费在收集钻石上,迪亚哥也一样。如果不是迪亚哥在比赛后段突然不见了,冠军会是他。你懂我的意思吧,你那时候和我们的距离相差不远,他就在我们面前凭空不见了。”

乔尼看到赫特朝他点头,想必她也和他一样,至今仍未能为这事释怀。他也猜到她来找他的真正目的,杰洛的去向在她心里可能没那么重要,她要的是命运的另一种交代。

“迪亚哥无疑是有特殊能力的,我们那时就经常遇到他突然出现在我们前方的情况,但那一次是不一样的,就连马的脚印都在途中消失了。该死,我当时就得想到杰洛会在意这事。迪亚哥是个讨厌的混蛋没错,但他不至于落到这种下场。”

沉默的赫特朝他点点头,她无疑是认同他的话,却又捂上自己的嘴巴。乔尼从她的指缝里读到未竟的温柔,像索尔多山上流下来的雪水一般浑浊而清凉,她含着太多太多情绪,自身的言语无法承载所想,但乔尼知道她在颤抖,浑身在为迪亚哥这个名字颤抖。

对着初生的月亮,乔尼用空锡杯与赫特的酒瓶相碰,清脆的声响让瓶中倒影破碎。“敬迪亚哥!”他说。

“敬迪亚哥。”赫特也说。

快到深夜时,他们才找到一家破旧的旅馆,并在草垛上空谈一夜的月光。住宿环境坏得不得了,乔尼时隔三年再次受臭虫所扰。倒并不是不能借用赫特的除虫剂,这一路太漫长,他姑且还是希望女士能过得比他好些。

乡野间野兽的声音越是入夜越是清晰,乔尼满脑子都是当年自己和杰洛在野外做粗糙陷阱保护自己和马匹的情形。他们是遇上不少缠人的对手,也险些落入别人的圈套。想必就是在那时,他清楚地明白,他和杰洛联手让两人都胜算大增。他们某种意义上是互补的,总有一人能想到解决问题的方法,他也坚信他能搞垮迪亚哥——甚至到后来的钻石争夺战,他们也三番四次让迪亚哥吃苦头。乔尼辗转一番后,开口问对面的赫特:“你觉得我和杰洛……”话没问完,他就想闭嘴了,对方比他还不擅长叙旧。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打算来找我的。”

“从那不勒斯王国倒台的那天。”

乔尼早就预感到那不勒斯王国会倒台,听闻欧洲近期动荡不安,旧世界正在坍塌,新世界尚未离开襁褓。生在美国的他无法想象还有君主的国度,在杰洛告诉他齐贝林一族世代为王族服务时他心里还有些吃惊,先前他还能从父辈的口述中了解移民前的贵族生活,以为人人都是如他们家族那般地自由,而杰洛却让他察觉到过往的血腥。换做他可不能做到一边传承一边叛逆,他甚至庆幸自己遇到的是这样的杰洛。乔尼侧身看着赫特,对方半闭着眼睛,像是猜到他要问什么似的。

“坦白而言,现在的我没什么可相信的。就连国王都会有被推上断头台的那天,还有什么事不会发生呢?你的眼神太炽热了,有时会让我想起另一个人,当然你们想要的东西不一样,但本质上没有太大区别。我在你们身上看到了各种的可能,你也会像他那样不择手段地去达成目的——所以你一定会找到杰洛,然后带我找到他。你大可当作我想亲口问问上帝,我会不会也有另一种可能。”

“我也在想自己的另一种可能。”乔尼直起身,方才他一直觉得草垛上有什么正硌着他。“你说得没错,我一定会找到杰洛。”他开始反复翻草垛,终于在角落发现一对用旧的手套。在赫特诧异的眼神中,他将手套举起。

“我但敢保证这是杰洛的东西。比赛时我看到他有好几对类似的,用破就扔。每一对我都记着。他这三年间绝对来过这里。不仅马有习惯,人也有习惯。我能凭着马的习惯追踪马匹,自然也会把本事用在追踪人上。”

乔尼又在咬牙切齿。赫特知道他下一句会是脏话,连连摇头说:“杰洛遇上你可真是不得了。”

天未亮,他们又开始出发。接下来是麻烦的亚利桑那沙漠,他们为此还大费周章地准备一番。被当地人告知以往的路不能再走后,乔尼和赫特陷入了两难。乔尼分明还是想走比赛时的最短路线,但今非昔比,前路只会更加凶险。赫特倒是觉得杰洛不一定会经过那里,她还在思考所谓的另一种可能,她想杰洛也会像她那样思考另一种可能。

乔尼倒是越发越谨慎了。他小心翼翼地在一个村落逗留,拉着看起来和善好欺的妇女问有没有见过一个大金牙从这里路过。他一边问还一边模仿杰洛的动作,过于惟妙惟肖倒是吸引额外的人的注意。赫特确真感到意外,她是没想到乔尼居然能把杰洛的事记得如此清楚,包括她闻所未闻、就算听过也不想再听第二遍的无聊冷笑话。她看着乔尼拨开人群向她走来,然后蹬上自己的马,表情又恢复乔尼式的平静。“他们都说杰洛来过几次,前几天刚好往远路方向去了。”

看来杰洛果真是去探索另一种可能。乔尼说什么也要快马加鞭赶上去,因为他觉得杰洛为不错过细节一定会放慢脚步。“我们没准这两天就能和他碰上。”乔尼看起来要比出发时紧张多了,拳头也捏得更紧,好似他随时能冲上去给谁一拳那般。

赫特也蹬上马。他们就这么向纪念碑谷出发。与乔尼比赛时不同,他们先北上寻找水源,途中还干掉一伙头戴宽檐帽的牛仔——那些人想要他们的钱财,甚至还打算活剥赫特爱马的皮作战利品。乔尼利用仙人掌和太阳把他们送到地狱,黄沙埋葬他们的遗体。接着他们又遇上一场不小的风暴,好在他们还能根据星辰确认方向。自打今年有人在亚利桑那州南部发现了黄金,一股脑涌到这附近碰运气的人越来越多。乔尼可不觉得每个人都能捞上一笔,但总有不长眼的蠢蛋觉得他和赫特阔绰。大多数情况下,他都独自动手解决,赫特看他时的样子就像看一个地痞,但很快他又证明自己要比地痞体面些。

“你倒是比过去果断多了。”

这倒是他这么多天第一回听到赫特对他的评价,他一边滋滋哼哼,一边表示赫特还不够了解他。赫特说他唱歌完全不在调上,他说操哦。乔尼活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觉得马匹上的日子有那么一点意思。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里也有一份狂热,就算死在途中也在所不惜的狂热。这和比赛时不同,他始终觉得那时他有一半的时间是跟着杰洛的节奏,现在他更像是主动追捕——

“快看前面!有水源!还有人!”

乔尼加快马鞭,向前方奔去。那绝不是海市蜃楼,树木明晃晃的枝叶在阳光中摇曳,朦胧的雾和蒸汽混到了一起。牧马在水边憩息,一个男人从低矮的临时帐篷里探出身来。他看到了乔尼,先是瞪大双眼,然后收回惊讶,长长地吐出一串意大利语。最后,他放下帐篷门帘站了出来。

“嘿,乔尼。”

飞驰的马慢慢停下,乔尼稳稳地下地,抹掉脸上的泥沙,视野里的光线由此变得清晰。他直直地冲到杰洛宽广的怀抱里去,对方身上的炙烤食物香气和马鞍味让他一时忘记他有那么多的埋怨。他什么都来不及酝酿,迎面袭来的苍凉感没过他的呼吸,叫他的体温也一齐变冷。他着实感到杰洛要比从前消瘦,他居然就这么抓到了他。

“去你的,杰洛。”

杰洛把手放在乔尼的后背上,告诉乔尼他刚刚被焐热了心脏。

他们三人在水边过夜。杰洛点燃了篝火,赫特坐下来烤野鸟和土豆,乔尼则在旁边取暖——他从入黄昏开始发抖,黑夜要比他想象中还要寒冷。听杰洛讲述他在这三年间的生活,乔尼发现对方在很多方面上超出他的料想。原来杰洛早在船未驶出港口时就跳下了海,他说他越想越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离开。上岸后他第一件事是托人将奖金带回国,然后便是往回走。城内经久不散的欢庆声冲散他在街道逗留的念想,人们举着报纸到处传阅,几乎每一间酒吧的酒保都认得出他。许许多多的人围上他,朝他搭话,人群挤得他又急又恼,他伸长脖子往边缘张望,还有更多想要打听他履历的记者正举着相机。“那时我就觉得我一秒钟都不能在华盛顿待着。”

乔尼悻悻地对杰洛说:“你可以来找我。”不出意外,他又咽下一句脏话,心里想着杰洛你他妈怎么就是不来找我。

“我找过呀。”杰洛坦荡荡地回答,随后又补上一句算是找过吧。他时不时会在当地的报纸上看到乔尼的赛事结果,闭眼想象乔尼被人群和鲜花簇拥,裹挟着午后的风离开赛场。他一度觉得重获行走能力的乔尼,和朋友们走在大街上时会像投射阳光的玻璃那般明亮,那他光是摇着马口铁杯里雪水也能心满意足。

乔尼盯着杰洛看,反驳的话就这么卡在了喉咙,然后不知为何他又轻轻叹了声唉。赫特扔给乔尼和杰洛每人一团锡纸包土豆。“先别谈这些了,乔尼的包里还有给你的礼物。”她撑着下巴看他们两个斗嘴,就像看一对傻瓜。

于是乔尼抬腿踹杰洛去开自己的行李,杰洛哼着歌从里面找到乔尼要送给他的小熊。赫特听到杰洛的欢唱,朝乔尼点了点下巴,潜台词是我算是明白你那不成调的玩意是从哪来的了。乔尼满不在乎,嘴上不自觉地跟杰洛一起哼调,使得赫特突然很不想搭理他们。

杰洛提着红酒回到篝火边,提议来点带劲的东西暖身。很快,三人的杯子都被杰洛满上。是赫特先喝了第一口,她也开始觉得冷了。在三人重逢的第一夜,他们彼此都重新认识了一番,包括又不仅限于原来赫特是女孩子这件事。杰洛居然还吃惊了好一会儿,才抑扬顿挫地发出感慨:“乔尼,你怎么就没跟我提过?”

乔尼耸肩,他觉得这没什么好说的。

赫特却抬起头,啜了一口酒。“我也设想过我是男人。不仅如此,我还设想过更多的可能。”

她第一次主动提起迪亚哥。他们过去曾联手对付法尼·瓦伦泰,却在中途分道扬镳,赫特至今不知迪亚哥到底在火车上和瓦伦泰达成了什么协议。在她一无所获地躺在草地上时,她知道自己没法完成任务了。从她幼年为活命而抛下弟弟的那刻起,她无时无刻不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在每一次祷告里她都在向上帝祈求原谅,祈求宽恕,但她深知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得到救赎,除非这世界允许她拥有另一个可能——

这时,她无可避免地想到迪亚哥。这个从不忏悔的男人,顺从着自己的欲望,在最紧要的关头向瓦伦泰提出谈判,说他要拿钻石和瓦伦泰交换他的未来。事实上,迪亚哥是识时务的,他们根本不敌瓦伦泰,与其两人都狼狈地死在对方手上,迪亚哥选择利用手上现有的筹码。

瓦伦泰说他要考虑考虑,迪亚哥就借此短暂的时间将她送出车厢。

“我倒没觉得他的行为有多卑劣。倒不如说,正是他启发了我。命运是可以被推翻的,即便是已成定局的事,也能通过某种方式改变走向。”

杰洛思索片刻,才说:“其实在那天,我和乔尼在另一个地方见到了迪亚哥……还有你。他凭空在我们面前消失了。”

“那会不会是另一个我?天啊,如果平行世界存在的话,说不定过去会有所不同。”赫特说,“我想我知道接下来要做些什么事了。”

乔尼依然有些不太理解,他认为赫特参加大赛必然是出于过去的因果,别的理由不足以让她和他们一样始终跑在前列。“就算是有所不同……”

“乔尼,H·P,有时候我会觉得事实并不像我们想像的那样。那时候,我和乔尼在草原上丢了最后一颗钻石。乔尼说其他的钻石大部分都在总统手上,于是我们赶上了火车。就在那时候,我在车的另一头看到了三个瓦伦泰。这绝不是倒影。”

杰洛喝干杯子里的红酒。

“你们知道吗?我这三年都在追逐另一种可能的痕迹。”

深夜时,赫特到帐篷里睡觉,剩下的两人简单地扎了个草堆,躺在上面将就合眠。星辰遍布的夜空有种说不出的寂寥,月光洗涤着篝火边的他们和马匹,乔尼稍稍侧身就能看到杰洛无意识咂嘴的样子。从比赛时便知对方没有说梦话的习惯,乔尼也无需通过聆听呓语的方式窥见杰洛的内心,只要他开口问,杰洛就一定会给他一个答复:同意,或不同意。

但乔尼还没准备好。

他试着以最小的动作翻身。不料,杰洛还是突然睁开了眼睛。

“我刚刚是睡着了吗?”杰洛迷迷糊糊地说,“乔尼,乔尼——我很抱歉,你还醒着是吧。”

“我睡着了。”

“那你要听我说梦话吗?”杰洛仿佛在哧哧地笑,惹得乔尼竖起耳朵集中注意力。“我没想过你会追上来。当然,我不是说你会忘掉那段日子,只是——只是你也有你的生活,我也有我的方向。”

“我也要追逐另一种可能。”

“乔——乔尼?”杰洛万分惊讶。他是不懂现在的乔尼有什么不满足的。

“H·P说我和迪亚哥是一样的人,我也顺从我自己的欲望。迪亚哥会为了目的不择手段,我也会为了不择手段。我从不忏悔也不觉得可耻。三年前我是想要站起来,现在我是要……要走进你的生活。”

“嗯?你喜欢马背上的生活。”

“杰洛——”

乔尼快要按捺不住了,他不喜欢在这种事上绕圈子。换做以往,他都是坐在卧室等着女孩自己脱衣服贴上来,她们张口就对他说爱,直白了当。像杰洛这样不解风情的人,他气,他恼,偏偏又无可奈何。

他就不信对方没这个兴趣。杰洛这个会在女士面前大声嚷嚷自己的马从不载女人的蠢蛋,怕是对‍‌男‎‎‌‍女‌‍情事无动于衷。乔尼绞尽脑汁试图把话说得更明白些,可他想着想着就萌生怯场的念头——操哦,乔尼·乔斯达被自己的马绊倒,止步于离杰洛一步之遥的地方。

乔尼悻悻地翻身,才发现杰洛开始打呼噜了。

迎接清晨的是暧昧不明的光线和马咀嚼草料的声音,一夜无梦的乔尼睁开眼睛,看到赫特正悠然地照料爱马,干哑的喉咙发出的第一个音节是“吉——”赫特转过头来看他,眼神淡漠地对他说早上好。

“你有没有看到杰洛?”乔尼摸到旁边的草堆空了,心里一沉。赫特的回答印证他的猜想。

“你说杰洛?他天未亮就走了。”

乔尼坐直身,露天枕草堆让他肌肉酸痛。他万万没想到杰洛又在他面前溜走,后悔自己没再直白一些。他又在身下草堆里摸到杰洛放下的手套,这次是新的。乔尼记得昨晚遇到杰洛时,对方戴的就是这一对。

“H·P,我要立即出发,他还没走远。”

“随你的便。”赫特拍拍爱马,一脚蹬上马鞍。她的眼里少了初见时的迷惘,裹紧的帽子让她看起来比以前更像个男人。当她挥动马鞭,周围空气的尘埃上下浮动,乔尼恍惚间联想到废弃教堂里修女的侧影。“我要换个方向到费城去。Ciao.”赫特向乔尼作了牛仔们告别的手势,乔尼心中再也没有修女的轮廓。

赫特一定想过今后如何掌控自己的命运。既然她说要追逐另一种可能,那就不会轻易地在中途停下。乔尼才刚刚了解到新的赫特,甚至觉得自己和对方能成为一起饮酒夜谈的朋友,对方就要跟他分别了。不过,那也比迪亚哥好。乔尼和迪亚哥可没冷静地坐在一起过。

白日的光芒覆盖三角绿洲,草叶片上的露水开始蒸发,乔尼觉得自己好像刚经历了一场的幻境。他挥手向赫特告别,一声包含祝福的再见换得赫特回眸时的微笑,然后对方的身影在他视野里朦胧,变小,直至消失不见。

乔尼轻轻拍爱马的马背,他想他也该启程了。

越过沙漠,乔尼用好几天时间到堪萨斯城。他依然没有得到杰洛的消息,对方应该也是沿着同样的路线前进。他们没理由会擦肩而过,乔尼认得杰洛的各种习惯,杰洛也不是会为了隐藏行踪而刻意改变自己的人,只能说是杰洛的马跑得太快,乔尼没有赶上。

长久的旅途令人疲惫不堪,乔尼不得不停下来休整。在密苏里河与堪萨斯河交汇处的集市上,他换了新的马鞍,久违地吃到新鲜的烤牛肉三文治。堪萨斯城这几年的变化不大,他还能找到当初他们比赛时休息的旅馆。老板还能认出他的模样,十分热情地接待了他。乔尼借机向老板打听杰洛的消息,老板却说杰洛没有来过。“城里有那么多家旅馆,他也不是非得要走进这一间。”

老板的话提醒了乔尼。杰洛追寻的是另一种可能,光是重复过去的路线是不能百分百遇上他的。乔尼回想起三年前他们在比赛途中回收钻石,从得到第一颗起就开始按着地图打探剩余的部分。如果沙漠是杰洛的必经之地,那么他下一站会到密西根湖畔。乔尼按时间推算,得出杰洛已渡过密西西比河的结论。

他得快点赶上去,抄捷径,乘船,怎样都可以。在非比赛期间,他的选择多得去了。乔尼匆匆告别老板,再次骑上马出发。最后一班渡船在日落后的一小时出发,乔尼得加快马鞭。时隔多年骑着马匹穿过街道,迎接乔尼的不再是人们的掌声,听见声与名正从他身上剥落,他不再是赛马王子乔纳森·乔斯达,他就是个肆意妄为的普通青年。芝加哥聒噪的风和飞扬的尘土在他耳边翻滚,受惊吓的行人大骂他混账蠢货。乔尼他妈的一点也不在乎,他要直直冲到目的地去,补完三年前的不完美。

河岸在前方呈现,渡口的船夫正打算把船系到木桩上,乔尼跳下马大喊一声等等。船夫一脸愕然地看着他:“这个时间点怎么还有人来?这都第二个了。”

“我出三倍的价格!请你快一点把我和马都载到对面去!”

船夫嚷嚷着要他先付一半钱,然后摆手叫他赶紧滚上船。乔尼对船夫表达了感谢,心脏砰砰地跳个不停。他仍记得他和杰洛在密西根湖附近得到千万美金和昂贵的钻石,然后在落日之前重新变回身无分文。他们尝遍美味佳肴,在赌场一掷千金,雇佣保镖和瓦伦泰的人打架。自打出生以来,他还未曾试过如此疯狂,前半生他都在赢取,杰洛却教会他挥霍——

如果乔尼还有另一种可能,那一定在杰洛身上。

在河对岸的空地上,乔尼看到了篝火和熟悉的矮帐篷。这一次,两人都不再对对方的出现感到意外。乔尼挥着双手,好让对方注意到他戴上了那双手套。

“杰洛——”

天穹之下,落雪渐次铺满大地,万物笼上柔和的色彩。乔尼牵马跳下船,把口袋里的零钱全掏出来付作船费。之后他便快步向杰洛跑去,心急火燎得像个讨要糖果的孩子。他大喊,他大叫,每一寸裸露的皮肤都被寒风割痛。他说他爱杰洛,爱到愿意和他一起睡到坟墓里去。皎洁的月光在他眼底破碎,然后杰洛吻他,雪地里空茫茫一片,教使他们又冷又透彻。

请不要对我狂热,请别轻易地对我说爱。杰洛的声音沙哑,仿佛站在薄冰之上,在他心里他们离深渊只有一步之遥。

“天知道我多想答应你,但我希望你能想清楚再做决定,你可能不如你眼中那样完美,你也未必受得了我无趣的生活。”

“你还想第三次丢下我吗?杰洛,你知道我是怎样的人,我会追你到天涯海角去——我想了整整三年才得出这个答案,我就是想要跟你在一起。去他妈的粪土光环笼罩人生,我一点也不稀罕。”

“乔——乔尼!”

“我从来都没觉得你完美,你可要比我混蛋得多。这不妨碍我觉得你值得我赌上下半生。”

细雪在他们皮肤上融化,杰洛低头环抱乔尼,透凉的水浸湿了双方的外衣。在这一刻,乔尼听到杰洛的呼吸,如此急促、冲撞,像是经过暗礁的洋流,无数银鱼磕在锋利的棱上。然后,他又听到对方的心脏炸开了花。

“一定没有人教你说过情话。乔尼,你刚刚说的每一个字都没有留给人拒绝的余地,可真是坏心眼。”

“我以前可用不上这种东西。”

杰洛再一次吻他,这回他终于尝到天长地久。

他们在密西西比河附近潦草地过了一夜,天未亮便启程去密西根湖畔。大雪几乎挡住去路,他们只得放慢脚步。杰洛在路上问乔尼记不记得在这附近他们曾和赫特·潘兹同道,乔尼说记得。

“那时我就觉得H·P不是敌人,你们有同样的纹章。如果她想要的‘另一种可能’真的存在的话,那钻石可能就是关键,毕竟sbr大赛实际上是钻石争夺战。我想你看到的三个瓦伦泰绝非幻觉,那必定是瓦伦泰的能力!他能通过某种方式将‘另一种可能’……不,应该说是他能让平行世界交汇,随意带人到别的可能中去。”

杰洛表示同意。“那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会同时存在两个迪亚哥和两个H·P。我们世界的迪亚哥或许已经被总统带到平行世界去了。”

“那另一个迪亚哥呢?”

“我觉得他大体上已经死了。瓦伦泰不会随便放走敌人,除非对方同意合作。”

乔尼想起赫特说在她那边,迪亚哥和瓦伦泰达成了某种协议。

“现在的问题是,迪亚哥到另一个世界去时,会不会和那边的我们为敌。瓦伦泰不傻,我认为迪亚哥是作为保险装置带到那边的。操哦——杰洛,那边的我们麻烦可大了。”

“我倒觉得我们不会输。”杰洛无比坚定地望着乔尼,仿佛宣告誓言一般,“不管怎样,我们都会到终点去。我对你充满信心,了解你甚比了解我自己,这点在哪个平行世界都不会改变。”

“那……那另一个H·P呢?”

提到赫特,他们突然又陷入一片沉默之中。当着本人的面时,他们都默契地绕开了赫特的另一种可能,不想让气氛过于沉重。或许正因如此,赫特才不得不与他们分开行动。杰洛说他在这三年间有好几次到事发地点寻找痕迹,但都一无所获。“列车是在行进着的,中途被瓦伦泰抛下的尸体,真不知会到世界的哪一个角落。”

所以杰洛才会沿着大赛的路线,到当初找到钻石的地方转。他冥冥中觉得,平行世界的争夺战要比他想象中还要激烈,瓦伦泰不断地将自己带过去那边,这怕是个漫长的车轮战。他希望那边的杰洛和乔尼能赢,也希望自己能为遗落的战士做些什么。

乔尼读懂杰洛眼中的惋惜,另一个世界的赫特已经死于非命。“一起去找他们的尸体吧。”他说,“无论是H ·P还是迪亚哥,我都想……有个合理的交代。”

于是他们又顶着风雪出发,按着脑海中的记忆依稀摸到泉水边去。或许是因为他们失去方向,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大树的痕迹,最后只得临时在一个废弃的木棚歇息。杰洛为乔尼倒红酒,他们凑合着用小火堆暖身。大雪压垮对面大树的枝条,石头也连带着滚塌到泉水里,乔尼看到水面破开一道口,里面似乎有白森森的动物骨头。他连忙叫杰洛往那边看,杰洛连忙举着望远镜站起身来。

“是马的骨头。”

杰洛不可置信地回到火堆边。等到冰雪消融,他们立即到泉水附近探索。果不其然,这里到处散落着行李。沿着马骨遗落的位置,他们终于在某棵大树下看到一个腐烂的尸体,从残留的衣物中可辩得那是个骑手,杰洛和乔尼都看到上面的纹章。

“是赫特·潘兹。”

乔尼说出死者的名字时,心中有一块大石落地,而杰洛转身回到木棚抽取火把。“你先让开——”他用沉痛的声音对乔尼说,“我来……让她安息。”

火舌席卷赫特遗体的全身,裹挟着平行世界的梦潮和救赎的光芒,这个女孩至少不是孤独地死去,她手里还有另一个人的断臂,乔尼想她一定是战斗到最后一刻。火光中,杰洛用意大利语对赫特说了长长的一段告别,并敬重而又温柔地把散落的遗物都放回赫特的身边。

“我们走吧,到下一个‘可能’去。”

之后,他便握着乔尼的左手,两人手心的汗交融。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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