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为拥有珍珠，买椟的人只为给它一个栖身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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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远近臭名昭著的人贩子集团锒铛入狱了。

叶枚有些惶惶然，她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主动去自首，她是抱着要吃牢饭的心理准备去的，但实际情况没有糟糕到如她所预想，她并未被追究刑事责任。

概因她没有对孩子进行任何虐待与伤害，认错态度也良好，且主动承诺说她愿意将孩子送还给她的生身父母——那其实也算不上是个孩子了，看那形貌总也有十五六岁，但不知道是迟钝还是痴呆，只僵直站在一边，视线木木地浮在半空，没有焦点，除开偶尔会替表达不清楚的叶枚轻轻补充两句，大多时候都不作声，她沉默时简直就像个完全不会喘气的假人。

叶枚带着叶桐秋平安回到家，就立刻开始收拾行装，真要去找叶桐秋的家人。

有嘴碎的邻居见着这情状，就讥笑她，说她就算将叶桐秋送回去怕也没人肯要，只她这样傻，专要买个脑子坏掉的回来好好养着。即便人家也心善，肯要叶桐秋，她也是买椟还珠，只买来了这些年的劳碌、辛苦，却要还给人家一个长大‎‌‎‍成‎‍‍‌人‌‌‍‎的闺女，半点好处也捞不着。

叶枚一笑置之，不搭腔。

2

叶枚打算第二天一早就走，当晚她们仍睡在小出租屋里。

叶枚租住的房间空间实在狭小，就两个人都活动不大开，要睡觉当然也只能挤着睡。

叶桐秋的睡眠质量从来不好，难以入眠，叶枚有时候会陪她一起熬，直到实在撑不住睡了过去，而后在半夜醒来时仍看见一双将与黑暗融为一体的眼睛。

咫尺之距，呼吸相闻，那双眼睛不留给人分毫躲避的余地，幽幽地望了过来，如两柄浸霜的短剑，轻而冷，将夜色破开，一刹搅乱时间，令叶枚忽而回想起从前。

叶枚的小吃摊生意一贯不好不坏，其实她手艺很好，可惜开的位置有些偏，以至于凭着不错的口碑也没能攒下许多钱，不过一点盈余倒也是有的。

她穷苦惯了，对生活品质要求低，并不奢求很多，有的吃有的穿就足够，也不大擅长‌‌‎‍‎同‎‎‌人‍‎‌交流，娘胎里带的毛病——口吃，她说一句话那得花上旁人说四五句的工夫，少有人愿意听，索性只要能比划能写就轻易不再开口，再加上她还有条瘸腿，走在路上都遭人议论，于是她下意识地竭力减少‌‌‎‍‎同‎‎‌人‍‎‌打交道的次数。

直到小吃摊对面突然出现了一个孩子。

那孩子衣服破烂，暴露在外面的皮肤上交叠着各种伤痕，看着也呆愣愣的，就在街的另一边看她。

叶枚知道这种伎俩，大概是被人贩子毒打过，然后再放出来，凭着一副可怜相讨钱，讨到了还得上交，讨不到又是一次毒打，就算打残打死也不是从没有过。

孩子消瘦得可怕，远看仿佛只一具裹了皮的骨头架子，四肢尚且还健全，不过怕是脑子有点毛病，人太木了，看样子很难成功讨到钱。

不忙时，叶枚停了手上活计，便会偷偷观察对面，那孩子只会在行人经过时扯住对方的裤脚或是裙角，却不说话，一次次被拖行、被甩开，然后又爬回来。

叶枚心中暗忖：现在只有我在这了，她要是过来向我讨钱，我要不要给呢？给了，怕是就再走不脱，人贩子也会要求她此后死缠着我要钱，若不给……又实在有点不落忍。

那孩子却并没有找过来，免去了叶枚两难，可她心里非但没有落下悬空的一块石，反而还多了两分不易捕捉的遗憾感。叶枚看她，有时候仿佛是在透过她看曾经的自己。

为什么当初没有人施以援手呢？为什么现在我也没有主动帮她呢？她一遍遍问自己。

之后连续几天两人都相隔着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对望，叶枚的一颗心也随着时间推移被越攥越紧，直恨不得被攥出两滴苦水来，因为那孩子看着愈渐伤惨了。

此前虽瘦脱了相，面上伤痕却不多，这日她则被打得鼻青脸肿，腿竟也瘸了，极缓慢地一颠一簸拖着腿走过来……叶枚再无法视而不见，她快步走过去，一言不发抱起人便放在电动小三轮的后座，趁着这会儿没什么人将摊子也迅速收了。

车还没发动，就有一叼着牙签的流氓找过来，将叶枚从车上掀下来，“干嘛呢这是，光天化日之下抢孩子了？”

没等叶枚艰难从地上爬了起来，又被拽着衣领摔到一边的墙上，她倒有经验，及时用手护住了后脑勺，只手指被蹭破了，血珠子一颗颗往外沁。

“我……我……买。”

那流氓眼睛一亮，开始敲诈，“一万！一万我就卖！”

“不……够……”叶枚忍着晕眩抬头，那小流氓发黄的牙齿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不合时宜地产生了一点奇怪的联想：仿若眼前的不再是人，而是头流着涎水正要大快朵颐的某种大型肉食动物。

那小流氓明显是狮子大开口，他也心知这要价太夸张，他顺手揉了一把叶枚的胸，轻佻开口，“成吧，看在你是个女人的份上，折个价，我要五千。”

叶枚没忍住缩了一下身体，“也……不够。”

那流氓越靠越近，“三千，你再陪我睡一觉，怎么样？”

话音刚落，他就突然弹开了身体，一声大叫。

小孩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车上下来了，牙齿紧紧咬住他的小腿，额头上青筋绽出，用了死力的样子。

那流氓又蹬又踹，却死活无法让她松口，叶枚也立马扑了上来，将流氓生生扑倒，用之前收摊时以防万一藏在袖管里的一把小刀抵住他胸口。

流氓怂了，他甚至没敢跟这个瘦弱的女人争抢那把刀子，只外强中干抖着嗓子嚷嚷，“你干嘛啊你！杀……杀人犯法的，我告诉你！”

“两……两千，明天，给……你。”叶枚的手很稳，声音也比那流氓稳，尽管结巴。

“行行行，你快放手！”对方忙不迭答应。

叶枚爬了起来，刀子还攥在右手手心，只用左手将小孩抱了起来——她实在瘦弱得可怕，也不知道从哪来的那惊人的咬合力，嘴巴周围一圈都染上了那流氓的血。

那流氓悻悻站起来，本想再放句狠话，又实在有点发怵，只说，“明天你要不把钱拿来，你，你你跑不掉的。”

而后灰溜溜转身走了。

叶枚也没想跑，她知道那流氓只是个小喽啰，做这勾当的团伙人数肯定不少，若是自己孤身一个，仗着有些经验就此仓促逃跑勉强有三分成功的可能，然而有这个孩子，叶枚不能走，叶枚还得带她去看医生。

“谢谢你。”

那是叶枚头一回听到小孩说话，她之前还暗中揣测过小孩是不是个哑巴，或者也像自己是个结巴。

大结巴带着个小结巴。

叶枚想到这里，不由乐了，回过神便见叶桐秋还是保持原来的姿势没动过，视线都没偏过半分。

这孩子受过很多苦，但运气没差到极致，当初万幸只是韧带拉伤，不像自己终生落得一只瘸腿，其他皮外伤养养也就好了，转眼八九年过去，现在已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

叶枚用一只手遮住叶桐秋的眼睛，另一只手从发顶到背心一遍遍抚过，“睡……吧。”

她嘴里轻轻哼着没有词的小调，又过了半个多钟头，手心才有睫毛轻轻扫过的触感，叶桐秋终于睡下了。

3

叶桐秋只有初中学历，刚毕业不久。

她个别科目如数学、物理的中考成绩其实都极好，但偏科偏得太厉害，其他科目只三四十分保底的样子。

小镇只有一所中学，这里也不讲求什么单科成绩优秀破格录取，只要总成绩不过线就得掏钱。

叶枚本还想砸锅卖铁供她继续读，她却拦着，不愿意，没过多久就又出了这档子事，原本攒下计划充作叶桐秋学费的钱便成了路费。

警察昨天就向叶枚透露了人贩子的供词，估摸着时间，叶桐秋那一批应该是自县城拐来的。

县城距小镇并不很远，她们一大早便上路了，电动小三轮载着全部的家当，诗意化地想，这仿佛是要浪迹天涯，而天涯的尽头……是县城公安局。

小镇警方和这边打过招呼，对方直接递来了当年与叶桐秋有相似特征的儿童失踪案的简要报案记录及报案人的联系方式。

于是，在简单安置过后，又是无止境的寻寻觅觅。

4

对比叶枚的竭力虔心，叶桐秋就显得多少有些漠然。

叶枚问时，她只摇摇头，说没事。

叶桐秋其实记不太清被拐卖以前的事，或许是在人贩子手里时她总生病，发过好几次高烧，又或许是因为挨打时频繁磕到头，总之那以前的记忆是极度模糊的，没办法再回想。

光一家家找，效率总归太慢。

叶枚想办法登了报，又印了许多带有叶桐秋相片的启事四处张贴，还领着叶桐秋去上了相关的电视节目。

节目播出之后成效不错，终于不再一直是叶枚单方面寻找，开始有人陆陆续续找过来了。

5

最后是大团圆结局。

叶桐秋的家人找来了，他们因叶桐秋走失痛苦了很久，不想终日活在阴影里，便搬了家，换了手机号，刚巧是之前叶枚没能联系到的一家。

直到看到电视节目，才又匆匆赶回来。

看到叶桐秋被夫妻俩流着泪拥在怀里，叶枚笑了。

那是叶桐秋首次看到叶枚笑得那样开怀，甚至可说是喜极而泣，笑出了几朵泪花。

叶桐秋的父母打算给叶枚一笔钱，叶枚不肯要，“不要……离……开……”听得人一头雾水。

叶桐秋听到这话，却唇角上扬，“你们收起来吧。她说她不要钱，只要你们不要求她离开和我断绝往来就好。”

“不会不会，哪里能呢？”她父母忙道。

6

叶桐秋回了家，继续念起了高中。

叶枚在她高中附近租了间房子，叶桐秋常过来，有时候还会陪她去校门口出摊。

“叶桐秋，她是你谁啊？”有个同学看见了，大呼小叫问道。

“阿……阿……”

那个姨字被叶桐秋横空截断，“阿姐。”

叶枚无奈笑笑。

故事就定格在这里。

7

并不为拥有珍珠，

买椟的人只为给它一个栖身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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