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最心动
-----正文-----
1
承平十三年九月廿六,正值立冬前一日,连日雨霁,天青一色。
晷针的影方慌慌张张掠进未时,西市便只剩下了零星几个人影,平日里最是热闹不过的地界竟冷清至此。
要细说这原委,是今日此处开法场,由于监斩官并未明令要求每家每户都派人前来,自愿观刑的人本就不多,行刑过后还能够泰然处之迟迟不肯走的,更是一个都没有。
行刑已毕,监斩官尚未离场。他安排妥当一应事宜,便静静立在一旁看着,有些出神。
县役们可都不是白吃月钱的,一个个动作十分爽快麻利。
处理尸体的迅速将尸体收拾好,抬至乱葬岗扔掉;清理法场的就连忙往地面铺上土,随即再泼水。
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依稀冒着热气的殷红血迹被黄土覆过,乍看起来已然与平素大致无异。唯独道边槐树根部溅上的几点不好处理,但色泽泛黑,倒也不算打眼。
风过叶落,寒蝉长啼。
树下久伫的人手中攥着块黑色方巾,面上神思恍惚,不知到底是在想些什么。
“何大人。”
直到身后传来一声唤,四下游荡的魂儿被惊得一震,迅速回落躯壳。
何速缓缓转过身来,打量来人——是此次行刑的刽子手。
“何事?”他在风里站久了,面皮子早被吹得僵冷,紧盯着人时颇有点不怒自威的意思。
“大人,今日斩首,我第一刀虽未落好,卡在骨头缝里了,但第二刀绝对是干净利落。我自知逃不过您法眼,只求您大人有大量……宽宥些许。”
何速这才想起来法场之上那一声凄厉的喊叫,要不是刀没砍利落,犯人估计是没机会痛呼出声的。他当时闻声瞟了一眼,没成想竟还把人吓着了。
刽子手面色灰死,看起来年纪已然不小,覆在两颊的一层薄薄的皮肉已彻底松垮下来,挤出一道道在风中微微晃动的褶子。他整个人好似一株严重脱水的老树,枯瘦干瘪,颓败极了。
何速的视线在他身上转了一圈,随即摆摆手,是不追究的意思。
前些年有个刽子手行凌迟之刑时,刀数未满而犯人先死,皇帝因此震怒,亦令其受凌迟而死。
像是开了个不好的头似的,接连好些年都有刽子手因故手下有失,被抓住毛病不放,由行刑者变为受刑者,就算当时并未追究,事后也总被找茬收拾一通。
刽子手想着,与其战战兢兢惶恐度日,不如索性直接问个清楚明白,死也痛痛快快。
他吐出一口高悬喉间的浊气,颤巍巍伏地叩首,“谢大人!”
身后的小学徒也连忙放下抱在怀中的鬼头刀,紧跟着跪倒。
鬼头刀的位置没放好,正对下叩的脑袋。他竟也不闪不避,闷头直往刀柄上磕,“谢……哎呦!”撞疼了才叫出声来。
小学徒吐字囫囵含混,粗声粗气,口中若含了点东西似的。
“二牛!”刽子手唤他一声,因自觉丢人,话音里带了些怒气。他转过脸,向何速说明道,“大人,我这学徒儿时生了场病,是个傻的……”
何速看向小学徒,“你叫二牛?”
“嘿嘿,对,我,商二牛!”张二牛仰脸,果然一副憨傻模样。
何速垂下眼睛,眸光里流泻出一点难得的温柔意味来,“商二牛?真巧啊,我正好认识一个姓商的人,他也是位刽子手。”
2
何家乃清正府第,往上数个五六辈还是出过大学士的。只可惜如今败落下来,最有出息的子弟也不过是个在衙门内掌管文书的小吏。倒是小辈里有个博闻强识触类旁通的何速,看起来像是块能够考取功名的材料。
毕竟是家中长辈抱以厚望的人物,他学好自然人人开心,他不学好嘛……便是直气得人吹胡子瞪眼。
那该是承平二年,何家突然收到松潭书院程山长的书信。信中先是把何速好生夸了一番,说他天资聪颖,此前也刻苦专研,学业小有所成,又说他近来时常下山不归,缺课甚多,听人说竟是去走江湖了。字里行间颇有无可奈何之意,末尾还叹道何速性情桀骜,平日不见人影,偶见人影也管教不得,只好来信告知家人。
诸位长辈一听,那还了得?简直恨不得一个个杀到江南把这不学无术的小兔崽子撵回来,顾虑到大家都是老胳膊老腿了,只好遣了几个家丁代他们前去。
于是等何速兴冲冲从山下回到书院,迎接他的便是三个魁梧大汉和一摞家信。
除了待遇好些,何速基本是被押着回乡的,他倒也不反抗,一心想着正好有件义事可以回乡做上一做。
3
离家求学一去五载,故乡旧景变化倒也不大。
何速跪坐在马车中,一手撑着边窗框架,一手掀开布帘,支出大半个身子往外看。
京都之繁华,远非书院所在那深山老林可比。
他起了兴致,命人停下车架,非要一路逛回去。
眼见家门不远了,仆役看少爷一路配合,早就放下了警惕,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便让一人驾车回府,其余两人默默跟上。
谁成想,就是这一时半会,何速东绕西拐,还真把身后跟着的两人给甩开了。
没了尾巴,他直奔雁南客栈去。
何速拿出信物往迎上来的伙计眼前一晃,自称是与人有约。
伙计会意,引他走到最里间。
声音隐隐透过门板,又是拍桌子又是争吵,那伙计一时也被吓住,没敢凑近,悄悄退开了。
“此事我帮不了你!你也不要再执迷不悟了,你以为天牢是那么好闯的吗?”
“大不了我们就劫法场!”
“行刑当天皇上要来观刑,更是严防死守,任谁去都要丧命当场!”
何速只听得模糊几句,里面便没了声。
门猛地被打开,“何老弟!你怎么也来了?”汤圆将抄着棍子的右手迅速藏到身后,满目讶然。
屋内有两人,一人何速认得,正是此时开门唤他,姓汤名圆,头也圆滚滚,身材也圆滚滚,典型一副心宽体胖的模样。
“我原本就想与汤兄一同上京来着,只是书院那边需要请个长假,只好让汤兄先走。好巧不巧,家里人也催我回京,书院那边已交代好,我便拿着信物来了。汤兄不是说只要我想来随时欢迎的吗?”
汤圆心说,“哪知道你小子还真来啊?”面上却带笑,赶忙丢掉棍子揽着何速坐下,“怎么不欢迎?太欢迎了,你倒也真够讲义气的。”
他见何速正瞧着身边的朋友,便又给两人做了介绍,“这位是商青禾商兄,虽不是江湖中人,但刀法极好,出刀有死无生,江湖中那些使刀的高手也未必有胆与他较量;这位小友是何速,是个想要闯荡江湖的书生,尽管武功与我一般稀松平常,却有一副难得的侠义心肠。”
商青禾淡淡点头,很沉静的样子,“幸会了。”
难以想象方才正是他跟汤圆吵得不可开交。
他看上去很显面嫩,脸上又有细纹,约摸着是将而立之年。一双圆圆杏眼清亮无尘,目光扫向人时并不露天真,眼波柔而稳,自有一番历过世事的通明。就算不做表情,嘴角也往上翘,生就三分笑意。面相温和,秉性似又有些冷傲,不是很容易接近的人。
何速拱拱手,既慕他武艺高强,又爱他皮相漂亮,心中很有些接近之意,便开口说了句,“今日有缘一见,顿觉十分可亲,小弟便斗胆叫上一声商大哥。”
商青禾应了一声,旋即便起身告辞,“今日叙了旧,又认了位兄弟。话已说尽,此间别无他事,便先行告退了。”
“等等……”何速想留他,却见汤圆一个劲给自己打眼色,只好收回手,另起了个话头,“商大哥,敢问你家住何处?来日拜会怕是找不到地方。”
“长丰巷巷尾,院中植了两株槐树的那家。”
“那便来日再上门拜会,商兄慢走。”
送走了人,汤圆转过身,将手搭上何速的肩,悄声道,“此事不必再让商兄得知,他……他与我们不同。”
“难不成他是个当官的?”
“也算不上什么官,只是他到底与朝廷有些关联,“还是莫要将他牵扯进来得好,免得让他为难。”
汤圆不欲多说,何速只好转念与他商量起了此番救人的事。
4
何速一回到家,便被约束着在家里困了好些日子,再出得门来,夏日已匆匆溜走,转眼入了秋。
他原想着去雁南客栈,脚步一错,却是直往长丰巷。
长丰巷地处京郊,颇为幽僻,越往里去越是冷落。何速入得深处才发现这竟是个死胡同,而那最后一户的院墙上恰探出几枝半青半黄的槐叶来。
他扣响门扉。
不多时,门便开了。
“何速?”商青禾一身黑色短打,拧眉看向对面怔愣着的人。
“诶,是我。来得真巧,商大哥正好在家。”
商青禾侧身让他进来,“我很少不在家中……没想到你会来找我。”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嘛。”
何速迅速打量小小的院落,见石桌上放着一把大刀,便问,“商大哥方才是在练刀?小弟可否陪你练练?”
商青禾斜斜睨他一眼,就这么一眼的功夫,刀已架在了何速肩上。
何速不惊不怕,反倒兴高采烈地抽出了自己腰间配剑,猛然往上劈……没能劈动对方的刀。他眼珠子一转,旋即矮身向前,手中剑往下刺,转攻对方胸口,怎料对方闲庭信步一般轻松避开,而那刀还始终稳稳贴紧了脖子,随他动作。
何速又摆弄了一阵,直到脑门都沁出汗了,依然徒劳无功。
“不来了不来了,商大哥你太厉害。”
商青禾总算放下刀,何速却趁此时机又抬起了剑,剑尖只挂下一根头发,脖颈蓦地一凉,旋即一片湿热。
只听得哐当一下,刀应声坠地。
商青禾有些失措,他急急忙忙扯着人往石凳上一放,进屋取了金创药来。
药粉沾上伤口,何速这才回过味,猛吸一口凉气。
“很疼?”商青禾柔声问,随即话峰一转,没了好气,“叫你小子耍花招!”
何速龇牙咧嘴地笑,“也不是很疼啦。汤兄不是说商大哥刀下有死无生吗?我不过破了层皮流了点血,已经是商大哥手下留情。今日也算是长了见识,商大哥这刀使得真快啊,就是差点将我吓破胆,真以为此回要去见阎王了。”
敷完药,商青禾用细麻布给他包上创口,“有死无生这话你也听他瞎说,至于刀快,尸山血海里浸过哪能不快?”他声音突然低落起来,透着股没来由的悲意,“汤圆从前总是满口胡话,恨不得把人捧得天上地下唯他最大,只对你倒还真没多夸,武艺稀松平常得很属实啊。”
何速见他不大高兴,将这等玩笑话也讲得分外沉闷,便接过话茬想逗他,“就算是稀松平常,我如今也很得意了,好歹也能伤到大哥一根头发。”何速拿起手中忘了收好的剑,嬉皮笑脸地捻起那根断发给他看。
“我一根头发换你一颗头颅很划算吗?”这一逗可起了反作用,商青禾心上腾起一股没来由的火气,手上不禁也多用了些力。
何速立时怂了,委委屈屈叫道,“哎哎哎!轻点!不划算不划算,我认输我认输。”
“年轻气盛,胆大包天。”
“是是是,我的错,我再也不敢了。”
“不敢了?真不敢的话,就不要再往里掺和了。”商青禾别有深意道。
何速浑身一震,脑子发木,嘴巴反应得却相当及时,“啊?你说什么?”
“别跟我装疯卖傻。雁南客栈封了,汤圆也死了,你们要救的那位云大侠还在天牢里待着呢,再掺和可得留心你这条小命。”
“什么!汤兄死了?”何速再坐不住。
“你居然还不知情?四日前,他领了一批‘英雄好汉’去劫天牢,没人出来,全折在里头了。”
“他明明与我说是要七月初二动手的,”何速又惊又急,“怎么会这样早?”
他心中有些明悟,却怎么也不愿相信。
“莫要辜负了汤圆的好意。你原是个书生,‘侠以武犯禁’何解你应当不是不知吧?你们要救的这位‘义薄云天’的云大侠仗着一身武艺潜入当朝大员府内,砍杀尚书令在内数十人,视王法如无物,理应受极刑。你们一个个的竟是豁出性命都要救他。”商青禾眉峰攒聚,很是不认同的样子。
“焦梁是个什么人物谁不知道,搜刮民脂民膏得了家财万贯的大贪官,他死了,人人都拍手称快,云大侠是英雄,这是行善,行的是大大的善事。”
见何速还在顶嘴,摆出满脸的大义凛然,商青禾被气得嘴皮子直抖,“焦梁若有罪,自有圣裁,还轮不到云长泽来越俎代庖。他如此施为,便是知法犯法,就该受罚。汤圆劫囚同样是犯法,难道你也要以身试法?”
“我哪里敢?”何速这一句接得极快,有些阴阳怪气,“我这般百无一用,谁肯让我救?我又救得了谁?”
商青禾一巴掌拍他脑袋上,力气并不很大,“定定心吧。没人嫌弃你,汤圆也是不想害了你罢了。你才多大?十来岁的年纪,还有大把日子,别为了一时义气赔上自己,甚至赔上一家老小。”
“那我该怎么办啊?”何速仰头看他,眸光闪动。
活像只哀哀叫着的小兽,难得将爪牙全收敛起来,向人示弱。
商青禾不由也软了态度,轻轻抚动他的头发,“回家去吧。如果还是不服,就好好读书,来年科举考个好名次出来,想改变什么就堂堂正正去改变。别再挂念什么江湖了,仅靠个人武力是永远也无法真正伸张正义的,只会把水越搅越混。就像我爹娘,他们原也是江湖中人,在我年幼之时为那劳什子除魔卫道的事死了,也未见有什么善果,非常不值得。”
“你不想报仇?”
“报什么仇?没什么可报的。邪魔外道被屠尽满门,是所谓的正道胜了。再说我那时候年纪尚小,武艺也疏浅,都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了,哪有心思想别的。好在后来被个老头子收养了,仗着有把子力气,也能使刀,学了门旁人不愿学的手艺,就这么庸庸碌碌地过下来了。”商青禾揉着他的脑袋,突然想到另一件事,“对了,汤圆的事都不知道,你不会是才从家里溜出来的吧?”
何速讷讷,无话说。
“赶紧回家吧,别让家人担心了。”商青禾推他。
“商大哥,我可以拜你为师吗?”
商青禾真是没招了,恨不得横刀再划他一下,给他划清醒了,“还想着什么‘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江湖梦啊?还没给你讲明白是不是?”
“不不不,我听明白了。我想拜你为师,只是因为你特别厉害,特别好,我就很崇拜你。”何速说到这里,似是有点羞赧,垂下头来。
商青禾突然乐了,笑弧浅浅,眉眼弯弯,“崇拜我收下了,拜师就算了,之前不是口头认了兄弟吗?不要乱了辈分。往后要想陪我过招,随时来就好。”
“商大哥,那我这就回去了?”
“赶紧走吧。”商青禾抬脚欲踹,何速连忙跑开。
临出门时,何速回头望了一眼。
商青禾已经捡起刀,随手挽了个刀花,刀借势便甩了出来,直直钉在了何速脚边,“还看什么呢?”
刀彩扬扬,擦过裤管。
何速蹲下身,使力拔刀,结果半晌也没拔出来,最后只好气鼓鼓地把刀彩解下来带走了,嘴中还嘟囔,“叫你吓我。”
商青禾无奈摇头。
风一吹,槐叶纷纷从枝上跌落下来。
笑容还没来得及在他脸上彻底绽开,就转瞬凋残了。
四下静谧,唯有风中浮起轻轻一声长叹,“已是秋后了啊。”
5
转眼到得云长泽受刑那日。
何速躲在书房中大声诵读,只见他手中的书换了一本又一本,声音是越读越小,渐渐消隐。
他实在读不下去,最后还是出了府去。
他被逼着赌咒发誓不再行那些荒唐事,的确老老实实地安分了好些时日,家里人现在也不再拘着他。
此时此刻,他突然很想与商青禾说说话。
他一路跑到商青禾家门外,却怎么也扣不开门。
何速索性坐在门口等,不知不觉间竟一闭眼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傍晚,他是被人摇醒的。
昏昏沉沉抬眸望去,见得一个身着青衣头戴皂帽的衙役。
“你是何人?在这里做什么?”
何速起身站好,“我在等这家主人,我是他弟弟。”
“这家主人的弟弟?这家主人死了。”
又是一记晴天霹雳。
“商青禾死了?怎么死的?”
“他今日行凌迟刑,十几二十刀下去犯人就死了,皇上震怒,让他代受了所余两百多刀。”那衙役说着还摇起头来,“啧啧,忒惨了。可惜啊,他往日下刀极准的,也不知今日是吃错了什么药。”
对方的话何速一时间听不明白,行什么刑?商青禾原来是刽子手?他不是跟我说自有圣裁的吗?他怎么不按圣裁照办呢?他不是说云大侠是罪有应得吗?他刀法不是好着呢吗?凌迟了两百多刀?他又是怎么受下来的啊?
所有念头在脑子里来来回回滚了个遍,何速再也站立不住,跌坐地上,他缓了许久终于开口,“他的尸身呢?”
“拿席子裹了扔乱葬岗了,我念着往日跟他也算是点头之交,过来看看他还有没有亲友,报上一声。”
待到双腿不再发软,何速才又慢慢站起,“那尸体还能找到吗?”
“恐怕有点悬,这两天死的犯人太多了。”那衙役就站在一旁,等他回神。
何速终于明白过来,他勉力挤出了个笑,然后往对方手中塞下一张银票,“好,我知道了,谢谢您了,辛苦您跑这一趟。”
6
“二牛口齿不清,您听错了,他姓张,不是商。”那刽子手连忙解释。
何速怔怔,“哦,原来是姓张啊。”
“大人,无事的话我们便先退下了。”
“好。”
刽子手领着小学徒越走越远,他微微佝偻着身子,一面走一面絮絮叨叨。小学徒只不断点头,也不知到底听没听懂。
“商大哥,你说当初如果要收了我做徒弟,是不是也不错?我是觉得挺好的,就算做个傻徒弟,也挺好的。”
何速将那块黑色方巾拿到眼前,傻傻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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