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怕情多累美人
-----正文-----
1
秦恨欢一夜未眠。
琉璃灯光色氤氲,女人皮肤森白,凄恻的哭叫声混着软鞭破风声起起落落,浮在耳廓。
“继续。”
每当声息转弱,便有生硬的指令响起。
秦恨欢晨起梳洗时,望到镜中人眼下青黑,眼皮忽有一瞬抽动。
电话打进来的时候刚九点过,他接起,听得对面惶急叫喊,“松山路小洋楼里的裘小姐吊死了!”
听筒失手,重重砸落。
秦恨欢缓了片刻方才起身,他脚步匆匆,到门前又慢下来,轻敲两下,推开。
“督军,裘云死了。”
裘云曾是位一等一的扬州瘦马,被富商买下送来赠去,于床榻间辗转承欢,在风月场上可说是很有些名气。
到头来,死得却是无声无息。
应许缓缓抬头,咂了口茶,“哦?那可真遗憾。”
他将白瓷茶杯放在桌上,突然笑了。
那是个颇为轻蔑的冷笑,寻不出半点遗憾意味。
秦恨欢稳稳站在一边,没动静。紧贴裤缝的右手食指却痉挛似的弹了一下,他勉力扳着不大受控的指头猛得一收,隔着布料扣紧了大腿外侧的肉。
“安葬了吧,怎么说也是跟过我一场的,”应许站起来,拍拍秦恨欢的手臂,“恨欢,要不……你去安排?”
秦恨欢右手发颤,退后一步,应声道:“好。”
2
秦恨欢搀着醉酒的应许进门时,裘云正从楼梯上下来,她低声唤道:“无厌?应郎?督军?”
她穿一袭将及膝的阴丹士林旗袍,水绿作底,上绣暗色兰花纹,肘间拢一条豆青的薄缎披肩,腕子上挂两只碧玉镯子,头上是时兴的手推波纹卷发。
她身形极孱细,腰肢纤惰,却全然不至干瘪,该饱满处饱满,曲线颇为优美。尤其是行走间,脚步款款,宛若扶风摆柳。
一眼望去是两节嫩藕似的小腿,往上旗袍开叉,肉色晃眼。
应许看着发晕,微垂眼睑,未应声。
秦恨欢抬眸,斜斜向上抛了记眼刀,暗示她。
裘云于是停步,转过身预备回房去,“裘云,下来!”抬起的脚定在半空。
纤长手指来回绞着披肩边缘,攥紧又松开。
应许在沙发上坐下,将鞭子丢上矮几,鞭把与红木相击,一声闷响。
裘云不自觉打了个寒颤,她心中擂鼓,却竭力保持住了镇定,缓步下来,以驯服的姿态趴伏在应许膝上。
“无厌,怎么了啊?”她温顺极了,杏眼里盛的满是依赖和不解,看不出一丝心虚一毫惶恐。
应许捏起她的下颔,“我的好云儿,你这双眼睛真会说话,”言语未尽,他突而搡开裘云,续道,“可惜了,全是假话。”
裘云瞪着眼倒下去,脑袋撞在矮几腿上。
不知是不是巧合,以这个斜斜仰倒的姿势,视线正对上僵立的秦恨欢,一副八风不动、无欲则刚的模样。
应许取出西装口袋里的手帕,仔仔细细把碰过她的手擦了两遍,随即拿起软鞭,递给秦恨欢,“你来,我不喜欢打女人。”
“督军,我也不……”秦恨欢迟迟不肯接过。
应许沉声截断,“我命令你打!”
3
客厅里的灯亮着,一团融融暖光将尸体整个笼住。
黄铜灯架被坠得大幅欹斜,两朵莲花式样的琉璃灯罩落了地。
松软的地毯上碎片七零八落,狼藉中一只黑色高跟鞋优雅侧卧,鞋子一旁是歪倒的圆凳。
另一只鞋还顽强挂在尸体脚上,要落不落。
丫鬟婆子瑟瑟缩在门外,卫兵们倒不见得会怕,但显然不适合为裘云换洗梳妆。
秦恨欢只好到棺材铺子里雇了人来,两个肤色偏黑精瘦能干的中年女人。
尸体被顺利解下来,首尾相接的三条披肩跟着轻飘飘滑下。
头顶的灯吱呀吱呀响了一阵,光倏然灭了。
秦恨欢掀开厚重的窗帘。
白昼闯进暗室。褐色墙纸上一蓬蓬木棉被点亮,刹那间好似烧起来了。
女人将裘云披散在面前的头发拨开,别到耳后。
秦恨欢转过身,看清了裘云死后的模样。死状很不体面,她此生应该从没有这样丑陋过。
眼睛鼓胀凸出,往上翻,瞳孔放大,灰蒙蒙的,像结了层翳,眼白被挤得无甚容身之地,只剩下窄窄一圈。下巴收不住,舌头掉出来一截。脖颈勒得太久,有半圈入肉三分的勒痕。
旗袍盘扣许是挣扎间被扯开了,肚兜露出一大片,未能被遮挡住的皮肤上冒出了紫色斑块。
鞭痕错陈于裸露在外的肢体,红肿结痂。
“浴室在哪边?她大小便失禁了,得清洗。”女人问。
秦恨欢回神,领人过去。
4
到傍晚时分,裘云才被妥帖葬下,秦恨欢自己出钱料理了这事。
他回家洗过澡换过衣服,打算去找应许领罚。
半道上淅沥沥下起雨,星月匿迹,天色黑透,万物有如浸墨,泡成眼中沉沉一片。
灯火在雨雾中显得朦朦胧胧,看上去很不真实,距人很远的样子。
烟馆是几条街上最亮的一处。
“呦,秦副官,怎么淋成这样了,”有三分眼熟的伙计捡了条干净毛巾迎上来,笑得暧昧,“来找督军?楼上办事呢,恐怕您有的好等。”
秦恨欢取出块银元,连毛巾一并推过去,“谢了,不用,我上去等。”
“好嘞,我这就领您上去!”年轻伙计将东西双手接过,银元塞进袴兜里,毛巾往肩上一搭,眉开眼笑道。
给人指明了房门,伙计便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开了。
秦恨欢定定站在三丈开外,提不起脚。
“秦副官!”门口站岗的勤务兵那一双招子还挺好使,他立正敬礼,愣头愣脑地叫唤道,“您有急事?需要通报一声吗?”
这小子嗓门大得很,他一开口秦恨欢便心知不妙,连连摆手,偏偏人就是理会不能。
果不其然,一串脆响。
也不知道是砸了个什么器物到门上。
“恨欢来了?进来吧。”
秦恨欢只好快步过来,错身时拍了拍二愣子的肩,“头一天跟着?还不知道规矩?督军好清净,以后声音放小点。现在我换你,你先回去,别愣在这儿给督军找不痛快。”
5
军装外套搭在一旁的木架上,应许坐在榻上,“你什么意思?”
他上半身只余一件衬衫,扣子开了三颗,领口印着唇红,好在裤子还穿着,鞋也没脱,看上去并不在紧要关头,算不上坏了他的好事。
“属下犯错了。”秦恨欢跪在一地碎玻璃茬子当中。
他整个人都湿答答的,泛着股潮气。
“过来凑近了说,你到底犯了什么错。”应许转过脸,向身旁躺着的半裸女人说道,“你先出去。”
女人一面穿衣服,一面喃喃嗔怪,“无厌可真坏,正题还没开始就赶人了,下回指不定又是什么时候。”
“明天我差人把你相中的那对银簪子送过来,现在就乖一点。”应许拢了一把女人的头发。
女人笑笑打趣,“无厌不愧是出了名的大方,东西照送,还省得人出力气。”
几句话的功夫,人已经收拾妥帖出去了,顺便还颇识眼色地带上了房门。
秦恨欢跪着挪到床边,雨水血水混着淌了一路,“我睡了裘云。”
应许抬脚蹬在秦恨欢肩上,军靴质地坚硬,他慢条斯理地使力碾动,“女人的滋味怎么样?好玩吗?喜欢吗?”军靴随着话音渐渐下移,抵住他的胸口,逼近心脏。
“是我错了。”秦恨欢被逼得微微挺起胸膛,腰杆后仰,姿势维持得艰难。
“怎么?药吃得心甘?人干得情愿?滋味还不错?”应许语气讥诮,越说越气,将人踹翻在地,“妈的,她让你去那里接我,你就真去?这女人还真是耐不住寂寞。”
“督军,她死了,前一天晚上我还鞭打过她。”秦恨欢仰躺在地,突然念叨。
应许蹲下身,黑亮的眸锁住他,“我叫你打的,她成了鬼找我就是,你怕什么?难道跟她睡这一觉还真睡出感情来了不成?”
6
虽是在烟馆,这一间房里却没有备上大烟与抽大烟的一应器具,倒像是间客店厢房。
说来也怪,应许虽开着烟馆,自己却不吸这个。
相比抽烟,他偏爱闻烟。
窗外潇潇风雨还未停歇,屋内春意稍降。
应许在黑暗中探手,床头柜上的小灯被按亮,往周遭泼出一滩光。
他摸索到玛瑙烟壶,挑出一勺白鼻烟,倒在虎口处,浅浅嗅闻。
木香与药香杂在一起,初嗅甘凉,再闻清苦。
回味良久,他再挑出一勺,将骨质小勺悄悄伸向枕边人鼻端,手腕轻晃。
秦恨欢鼻翼扇动,不备一口气吸得猛了。他拧眉睁眼,侧身微微咳了两下,才又转过来,“督军不睡了吗?”
“在床上叫我表字就好。”
“婊子?”应许顺手给了他一巴掌,气力却不大。
秦恨欢抓住这只手,将唇印在应许掌心,“无厌,今晚这个女人如何?你举得起来了吗?她伺候你有我伺候得好吗?”
应许甩开手,“上了床倒是嚣张得很,在裘云床上也是这样?记住,你今天可是来领罚的!”
应许伸脚去踩秦恨欢膝上伤口,直踩得脚掌一点点被血润湿,脸上慢慢浮现出不可一世的傲慢神色。
然而这表情没撑住,被对方一句话击得崩裂。
“那就还是不举咯?无厌要试,找我就好,省得再找来一个裘云,”秦恨欢翻身压过来,灭了灯,“现在,请您继续罚我。”
窗外一树枝叶在风雨中摇了整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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