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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无限丹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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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伤心画不成

-----正文-----

1

江湖与战场,粗略讲来,俱是刀来剑往以伤换伤的地方。

可前者大都显出光风霁月的任侠气度,后者却尽露些血风肉雨带出的烈士情怀。

就连堂堂琅琊阁蔺大阁主,也无法在战场上优雅风流得起来。

再如何绝妙的身法招式到了这里,似乎都起不上多大用处,因为这里的每个人都只怀有同一个目的——杀人,不断地杀人。

为达到这个目的,他必须得用最迅捷的招式,他得无数次重复最简明扼要的劈砍动作,甚至抽不出一丝空当来格挡。

蔺晨率领士兵冲杀在前,身上软甲早已被刺破,旧伤未愈,新伤又添,暗红与鲜红的血色交相辉映。

满面血污尘土中,一双灼灼的桃花眼却还闪闪发亮,尸山血海在他眼里映出了满目红光。

他手中所提不过是一把断剑,凛凛寒光已被血色掩住。敌人却不敢上前,似乎是慑于什么,他们甚至打算退避。然而甫一犹豫,脖颈便是一凉。血线在空中搭出了一座座小桥。

江湖中人比之寻常士兵唯一的优势便于此显现出来了,内功加持下,断剑亦能作神兵。更何况,你听,这把饮足了血的断剑正在他手中微微振响——这本就不是一把凡兵。

死亡来得突然,士兵脸上残留的茫然里却还掺杂了一分释然。

不知他们投向人世的最后一眼里,穿透腐肉残肢组成的猩红画面的究竟是怎样一幅美丽的图景。

解决了眼前这麻烦,蔺晨才寻到间隙咬牙拔下左腿上一支因躲闪不及而中的冷箭,黑血瞬时渗涌出来。

幸而箭上涂抹的毒药粗劣易清,他果断点了几个穴道,随后剜下泛黑的一块肉,再撕去一片衣物用以缠缚。

想到敌军之前的一轮乱射,蔺晨到底是不太放心,他连忙提气唤了一声,“小飞流!”

一个腾跃,飞流便冒了出来。

两天一夜连战下来,倒也难得他还如此有活力。

蔺晨细细打量,气松下了大半。不枉自己与长苏的悉心‎‍调‍‌‍‎‎教‎‍‍‌,飞流依旧眼神清明,不像中了毒,周身伤口虽也不少,但都不深。

“宫羽呢?”

飞流伸手一指,随即纵身跃去。

“这臭小子在我面前,还真是一如既往地没耐心啊。”

蔺晨跟着寻去,一口气将将松了下来。

宫羽也没有受太重的伤。

罪过罪过,都怪长苏魅力太大,竟让这金贵的‌‍‍‎‌美‎‍‌人‍‎儿也跟着上了战场。

不过说实话,不愧于她父亲杀手“相思”的鼎鼎名号,她与飞流配合得简直堪称完美。两人杀人手法相得益彰,虽说也有不同,飞流出手霸烈,而她出手轻巧,却都是同样奇绝狠辣的路数。

两柄长剑一绞,生生能绞出一片血网。

蔺晨不再多看,断剑复又出手。

脚下温热转为僵冷的尸体越来越多,眼前的敌人越来越少,直到终于一个不剩。

他以断剑抵地,撑起几欲委顿的身体,再次深深吐出一口气。

这最后一战,终究是要收场了。

他转过身,向大营的方向望去。

长苏此时应该还在案前筹谋吧。

夕阳残照,湛湛金光中竟跃出了一个人影。

那人骑着骏马,银甲裹身,身量熟识,乍看起来颇有几分平日里不常见的威风凛凛。

又听得耳边两声惊呼。

“宗主!”

“苏哥哥!”

马蹄声近,蔺晨还有些缓不过神。

“飞流,战场好玩吗?”

“不好玩!”

梅长苏揉揉飞流的脑袋,笑了。

“我想上战场,他们还一直不许呢,只能偷偷来这么一回。”

应了飞流,梅长苏看向宫羽。

“宫羽,你可有重伤?”

“多谢宗主关心,没什么大碍的。”

宫羽不着痕迹地抬手理了理鬓发,方才还杀人不眨眼的战场女武神立时含羞带怯了起来。

偏偏她的心上人是不解风情的梅长苏,又或许是太解风情的梅长苏。从不给人希望,也从不让人失望。

梅长苏避开宫羽的目光,催使胯下骏马缓缓踱步,靠向蔺晨。

“蔺大阁主虽说在小事上从来没个正形,大事上嘛,还是能够让人放心的。嗯,不枉我此番将飞流与宫羽托付给你。”

蔺晨岂会这么容易就被两句褒扬随随便便地糊弄过去,“你不老老实实地在营帐里待着,巴巴地跑来此处干嘛?”

短暂沉默过后,梅长苏答了话,“最后一战,我怎能不来看看?”

“那好,看完了,我们赢了,我带你回去。”

“我说蒙古大夫啊,您可先省省心吧。我现在精神头儿好得很呢,深入敌营杀他个几回合也不在话下。”

“不过是回光返照,你还挺狂妄啊。黎刚甄平都被你调到蒙大元帅那边去了?竟然也不管管你。算了,我都管不住你,更指望不上他们了。不过你来也就算了,怎么还一个人来,万一碰上溃逃的敌军了……”

梅长苏截断这位蒙古大夫的滔滔不绝,抬起手向他示意。

“我带了‘画不成’,好歹也是回了光返了照,就算照旧功力不复,杀几个逃兵还是勉强可以的。再说了,谨小慎微了十三载,我就肆意纵情这么一回,你都不肯啊。”

朱弓只在蔺晨眼前一晃,却是白玉染血,朱弦换墨弦。这发现激得他不由得动了真怒,“几个?都逼得你用弓弦勒人了,才几个?”

“好了好了,您大人有大量,不跟我计较了成不成?我太高兴了嘛,难免有失分寸。”

“你啊,自从上了这战场,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我总算是见识到那个人人夸耀的林殊了,果然是肆无忌惮得很啊,比我当年那般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怪不得石楠前辈以前老说,论调皮捣蛋我只能数第二……”

“怎么?没让你失望吧。”

蔺晨嫌弃似的撇了撇嘴,“切,我还就要那个答应了跟我一起游山玩水的梅长苏,我还能再陪他几年的梅长苏,才不要这个大限将至的林殊。”

“可蔺大亲兵还不是跟着林殊来了,跟着失了信的梅长苏来了?”

“怎么?不像梅大监军您一样食言,您还不服?”

梅长苏低下头,没有再回话。

“倒也难得你理屈词穷一回……”

“蔺晨,我感觉不大好……”

梅长苏气息渐弱,再次抬起头来。

蔺晨方才忙着与他斗嘴,没太留心,此时才发现这人的面色竟越来越苍白。

“不是吧,你又来?果然,我一对你生气,你就这么吓唬我。”

蔺晨急忙抓过他的手,认真切脉。脉象一摸清,便发出了沉沉一声叹息,随即又开始低声絮叨,“就数你最能折腾,最后几日了还不肯消停。冰续丹之毒都快被折腾得提前发作了。亏得我未雨绸缪,带了不少药,就备着你瞎折腾呢。真是服了你了,走吧,赶紧回主营吃药。”

他转脸,提高声音,向宫羽喊道,“宫羽!你们宗主有事与我商议,你先代我整兵清点战场。”

“我也要去!”宫羽还没来得及问询,飞流抢先出了声。

“飞流要乖,跟宫羽姐姐一起,好不好?”

梅长苏有些费力地提起声音安抚飞流,飞流没再应声,只赌气般地背过了身。

梅长苏已出了声,宫羽便不好再多问,只眼波向他卷过时,流泻出了些许来不及藏好的担忧。

“小飞流要乖哦!”

蔺晨附和着梅长苏的话音,飞身上马。他微微调整姿势,让梅长苏尽可能舒服地靠坐在他怀中。

不过短短三个月,这人消瘦得越发可怕。环在怀中,竟如同拥着一捧硬得硌人的骨头。隔着骨架的,仅是一层薄薄的皮肉,透过这层皮肉,蔺晨几乎能清晰地感知到他骨骼的形状。

紧紧抵在胸口的,是他的脊骨。

一阵恍惚间,蔺晨深切体会到了“戳心”二字是何等不好受的滋味。

2

“长苏,喝药!”

“蔺晨,这药喝与不喝有差别吗?我总有种预感,我可能挺不过今晚了……”

“说好要陪你走到最后一日,就一定能走到最后一日。距三月之期还有两天,我倒要看看哪路神仙有本事提前从我手里把你抢走。赶紧喝,喝完还要扎针。”

“好吧,既然蒙古大夫这么说,估计今天我是走不成了。不过针灸就针灸,说什么扎针,搞得像是要对我用刑一样……对了,上完刑我能写封信吗?”

“手都抖成这样了,还想写信?我代你写吧,反正你如今的字体当年我也是跟着练了的,不说是十分像,但也基本能以假乱真了。”

“我要用林殊的字体写。”

“写给郡主?好吧好吧,最后的情书嘛,于情于理我都不能拦啊。扎完针,我就笔墨伺候。不介意我旁观吧?我怕你写到一半就倒了。”

“我能介意吗?”

梅长苏一气呵成地喝完药,始终眉毛平展表情平淡,甚至还开起了玩笑。

当年可不是这样,那时这人每每喝药都满脸不情愿,鼻子眼睛快挤到了一条线上。

如今大概真是喝惯了,丁点儿表情都欠奉。

“果断不能啊。”

蔺晨顺势嬉皮笑脸地接了话,僵直的笑纹变得自然了很多。

想来其实是梅长苏特意配合他玩笑,他素来就这副德性,一紧张就爱闹,似乎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使自己放松一些。

蔺晨嘴上说得轻巧又坚决,可这一晚到底是险象环生。

一场针灸持续了近三个时辰,分明是梅长苏自鬼门关走了个来回,蔺晨却觉着自己也跟着走了这么一遭,拔掉最后一针时,竟也有些轻微的手抖。

“蒙古大夫,辛苦你了。”

病人投来的笑容相当柔和,顿时令蒙古大夫备感宽慰。

“怎么样?服不服?”

“服服服,蔺晨你还真是有够记仇的。”

“切,这叫记性好,记性好才不容易食言。”

“逮着机会就讽刺我失信,你记性可真是好啊。”

梅长苏的话音越来越微弱,浓重的疲惫压得他长长的睫羽跟着声音一阵轻颤。

“坚持了这么久,你也辛苦了。要不,还是先睡一觉吧?”

蔺晨也放低了声音。

“先写信,万一睡过去再醒不来……这信就没机会写了。”

梅长苏努力战胜睡意,勉强打起了精神。

“你对蒙古大夫的信心还有待加强啊。”

“哪里是信不过你,我是信不过自己。你也知道,我失信太多次了……”

蔺晨懒得再听后文,反正也拗不过他,索性将他扶起。

“好好好,那就写吧,早点写完早点休息。”

嘴上放任,手上到底是轻忽不得。

蔺晨仔细托着梅长苏这一身病骨,动作可谓是不能再小心,似乎生怕动作一大便让他彻底散了架。直到将梅长苏稳稳安放在座椅上,才松下了高高悬着的一颗心。

梅长苏在这过程中,也不好受。他此时已有些使不上力,不过短短几步路,却走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梅长苏刚刚坐稳,蔺晨已掏出了手帕,一面为他擦汗一面抱怨,“还不如直接抱你过来呢……”

梅长苏试图夺过手帕,蔺晨只好松开手,看他极缓慢地自己擦拭起来,“只要我还有一点力气,就用不着那样。”

“早就受教训了,以前在琅琊山,你就为此跟我发过好几次脾气。所以这回才没抱嘛……”蔺晨收回了僵在半空的手。

梅长苏也收回捏着帕子的手,顺势拍拍蔺晨的胳膊。

他思及蔺晨这些年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不由得百感交集。千言万语堵在喉间,却只能在唇舌的千万次浓缩下,被递送成一个分外复杂的谢字——“谢了。”

蔺晨铺平纸张,抽出梅长苏掌心的手帕,又将狼毫塞进去。

“这话就免了,好好活过最后两天吧,别连累我也跟着食言。”

梅长苏握着笔的手颤抖不止,然而随着他抿唇咬牙,颤动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弱,甚至逐渐趋于平稳。

“长苏,我有时真是佩服你。生平所见之人里,唯你最能忍。”

蔺晨一面研墨一面低语。

梅长苏没听清,只勉力露出一个微笑,蘸墨落笔。

每一笔都写得缓慢至极细致至极,然而只初初在信封上写罢一个“吾”字,他便搁了笔。

“怎么了?”蔺晨急忙凑近。

“腕力太虚浮了,写的字太轻太飘。林殊几曾写过这样的字?我该早些日子写信的,拖到这时候,早先回的光返的照都已灭得差不多了。”

“你此前尽顾着大渝了,哪还有余力想这些?不如这样……我帮你。”

蔺晨绕到梅长苏身后,弯腰探手,将笔再次放进他手里,见他拿好之后,将自己的手也附上。

“你控制字的形体,我控制字的力道。咱们先这样试着写写,如何?”

很难说这到底算不算是趁虚而入,打着帮忙的旗号肆无忌惮地贴近。

蔺大阁主温热的鼻息已然扑在了梅长苏耳边,暖暖的,痒痒的。梅长苏有些想躲,却被蔺晨牢牢圈紧。

即便如此,梅长苏也不好拒绝这个提议。

他实在提不起多少力气了,只好由着蔺晨帮忙。

蔺晨实在是个够识趣的人,心知这已是梅长苏最大的妥协,便当真专心致志地帮起了忙。

写坏了几字以后,两人就配合得默契无间起来了,梅长苏的手微微一动,蔺晨便跟着移动使力。

于是取来崭新的信封与信纸,正式下笔。

“吾妹霓凰亲启。

霓凰吾妹,见字如晤。犹记少时同游,逍遥快意。一夕惊变,恍如隔世。再见经年,情仇累身,魂梦不由。幸得承奉矜慈,与卿执手,方知此心未改,爱重依旧。见卿飒爽英姿,半是骄傲,半是怜惜。顾己病骨支离,面目全非,怎堪相认。长亭推问,甘苦何论。

想此番,十余年偷生,恩怨得酬,已然无憾。唯独负卿良多,深感惘然。应卿苍山洱海,再难共看。应卿十年相伴,竟作虚言。历历种种,不胜亏欠。然临别所愿,寻常人家,携手终老,纵赴黄泉,不肯忘断。此生一诺,来世必践。离绪万千,乱语一笺,终不过一言,盼卿安然。

兄林殊绝笔。”

书信写罢,梅长苏终于沉沉睡去。

烛焰被蔺晨吹熄,不甘地发出“嗞嗞”两声徒劳的呐喊,混在这两声当中的,还有一声破碎的梦呓。

“抱歉。”

这一句是对谁说的呢?霓凰郡主?还是我?

蔺晨想不出答案,他脚下打着晃,轻飘飘地晃出了营帐。

天外投来明亮的晨光,正来势汹汹地圈占原野。

蔺晨心中燃着一寸飘摇的暗火。

天色渐明,而暗火将熄。

3

最后两日,梅长苏的营帐内人来人往。

他们带着勉强撑起的笑容进帐,又带着满脸难以抑制的悲伤出帐。

众人一个个来,又一个个被梅长苏支开。

“我统筹排布的责任尽了,你们执行的责任还未尽呢。大渝主力虽已撤退,四散的残兵却着实不少,还放心不得。还有,如今战事稍歇,尚阳军正是急需整饬的时候……”

蒙挚作为大元帅,诸多事务都得靠他主持,百般无奈地走了。

卫峥、黎刚,甄平几人作为梅长苏的下属,只得听命,依次被遣往各处。

“景睿、豫津,你们总得给我留些最后的体面吧。真要眼睁睁看着我在你们面前一点点断了气啊?你们受不住,我也受不住的。”

萧景睿、言豫津这两位要格外难缠些,作为梅长苏的朋友,他们跟梅长苏磨了许久,但到底也走出了营帐。

“宫羽,你可否再帮我一个忙?帮我将这封信送到云南霓凰郡主手里。”

梅长苏的要求,宫羽哪里推辞得开?她抹着泪花出帐,快马加鞭地奔向云南。

“飞流,你出去玩两天好不好?”

“不好!”

飞流这时候也像是预感到了什么,说什么也不肯走。

“就两天,好不好?”

飞流不应声。

梅长苏也不敢将他遣远了,心想到时自己一死飞流定要发狂,只有蔺晨能安抚他了,没想到他这时就开始犯起倔了。

“小飞流,你苏哥哥馋,偏要吃凉州素心斋的梅花糕,你帮他买点呗。”蔺晨适时插了话。

梅长苏立即跟着唱和,“对,苏哥哥现在特别想吃凉州素心斋的梅花糕,你帮帮苏哥哥,好不好?”

飞流歪头想了想,旋即起身,“苏哥哥,等我,很快。”

帐里就剩蔺晨了,梅长苏却不再作声,他实在是早领教了这位死搅蛮缠的功力,一如十几年前,怎么赶都赶不走,还不如不开口,省得白费口沫。

蔺晨便雷打不动地坐在梅长苏床边,死死盯着他正轻轻揉搓着的手指,不抬眼,也不合眼。

最后一日,梅长苏的病情理所应当地加重了,他拒绝再见任何人。

他这时已衰弱得不成样子了,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提不起,吃喝拉撒擦身洗漱全得靠蔺晨帮忙。

这一日蔺晨的话尤其多,絮絮叨叨了许多陈年往事……

4

“长苏,你说这日子过得像不像琅琊山上那段时日?那时你受伤极重,看起来相当不体面。出于面子,还不愿让婢女照料你。我那时多善良,还主动凑上来照料你,不过每次一靠近,你就瞪我,活像是我做了什么天理难容的事一样……当年我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蔺少阁主啊,你才瞪不走我呢。反正你话也不能说,打也打不过我……”

“记得吧,我当年偷拿了你那个赤焰军的手环。唉,当时死死不肯招认,被你各种撕咬,还被老头子胖揍。不过我后来想法设法弥补你了,可是有求必应啊,送了你不少珍奇事物,例如焦桐古琴什么的……说白了,我就是想用这个刻着‘林殊’的手环把你留在琅琊山上而已。琅琊山上往来的人多,久留的却少,好不容易等到一个有意思的同龄人,怎么着也得扣了重要东西留住你啊……

“不过,当年中了火寒之毒的你是真丑啊,简直无法想象你竟是石楠前辈的儿子。石楠前辈那般丰神俊朗,前些年过琅琊山拜访老头子时,还把你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对了,不知道石楠前辈对你提起过老头子没有,他俩年轻气盛时就遇上了,不打不相识,打了三天三夜,做了一辈子知交好友。咱们这也算是承继了父辈的因缘吧?差不多也是半辈子的知交好友了……”

“诶,跑题了,差点忘了刚才在说你丑的事,别瞪我,我说老实话而已。你想想,刚被老头子带回来的你可是全身烧伤肿胀,还长满了白毛,骨骼也变了形,哪里还有半点少将军的风采,看起来完全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而且那时你发起病来简直暴烈极了,非得缠着人撕咬吸血不可……如今我这手臂上,都还留着你的好几个牙印呢……”

“你那时只有吸了血才能换回一时清醒,却一直不肯吸血,每每发作起来非得以头抢地磕得自己头破血流不可。我这个大善人可见不得这等场面,于是就牺牲奉献了一下。我还记得你第一次吸完我的血时那表情,脸上颤动的每一根白毛里似乎都缀满了盛极的惊怒……认真说起来,我的血可是大补啊,从小吃的灵丹妙药太多,血也带了点药效。可你这副模样倒好,不像是占了我便宜,反像是被我欺侮了一样……”

“后来老头子为你碎骨重塑以后,你就再没有吸血了。可惜啊,你吸过血后的那副可怜巴巴的神情再也见不到了……”

“虽然最开始相处得不太顺利,但是,像我这样讨喜的人,总能讨得人喜欢。虽然偶尔也会惹恼你,但日日夜夜地对你照料下来,你还是接纳了我。其实啊,你最大的弱点就是心软,只要对你好,你总是没那么容易狠得下心来……”

“不过我堂堂蔺少阁主,长那么大还真没伺候过人,从来只有别人上赶着伺候我的份。想当年最开始照料你,还闹出了不少笑话。得亏你不嫌弃,反正你舌根僵硬,纵然嫌弃也说不出来……”

“话说你当年历经的那般苦楚,着实不啻于极刑。碎骨重塑啊,亏你也能忍得下来。十几年刻苦炼出的功力也毁于一旦,唉,我都无法想象自己要是落到这般境地会如何,你竟然就这么生生硬熬了过来。我记得好些日子你身上都缠满了纱布,动不动就被渗出的鲜血浸透,一天得为你换无数次……”

“每每你晚上痛得闭不了眼时,我就给你唱娘亲曾为我唱过的歌谣……一开始效果不佳,但我一唱就停不下来,你听着听着似乎也就习惯了……甚至真有了催眠的功效,一度让我误以为我唱歌很好听。结果某一次哼给你听时,老头子在场,直接就上手揍我了……”

“老头子时不时会欣慰地对我说,我长大了,会照顾人了……虽然说着说着就开始对比起了从前,数落我天天没事干就到处闯祸,动不动上房揭瓦……其实现在想起来,照料你那一两年,我长进最多的,其实是医术。天天看老头子对你用的各种花式疗法,时不时打个下手什么的……到后来,直接免了他出手,我自己就能给你诊断开药……”

“待你伤再好一点,就不准我再那样照料你了。什么事都要硬撑着自己来。果然是前少将军,这脾性……”

“为了让你再多撑几年,老头子几乎掏空了琅琊阁的顶级药材库藏,但还是不够。又差我四处求药。那时候你已换了正常形貌,能开口说话了。没想到你开口说的第一句,就是要跟我一起去。老头子没拦你,只让我好好照顾你……”

“我本以为这会是个游山玩水的好机会,却没想到这一趟又苦又累,为你的一个念头忙得脚不沾地。原来这一遭,求药是顺路,建盟才是你的真正目的啊。老头子明里暗里地帮你打通了许多关节,几年下来还真建出了个江左盟。药也都求到了,药王谷与我琅琊阁交情向来不浅,帮了你我不少。我记得,我们还去了东瀛来着,寻着了几味稀奇的药材,顺便捡着了个小跟班……”

“这飞流也是,哼,跟你一样,都是没良心的。一大两小,正好是两个没良心的。也不看看到底是谁出手救的他,谁传他的熙阳决,谁给他取的名字……竟然只认你。你这人也是我帮忙救的呢,‘梅长苏’也都还是我给取的……”

“长苏,知道我为什么送你‘画不成’吗?‘一片伤心画不成’,你难道真的不懂吗?我从来不求你能给我什么回应,我只想你好好的,这就够了。可你偏要一个劲往南墙上磕,谁也拦不住你。这下倒好,什么都好了,只有你不好了。”

“长苏……”

5

“阁主……”

“我要吃吉婶煮的粉子蛋。”

“阁主,吉婶已经不在了。”

“吉婶也不在了啊。”

“那飞流呢?”

“您忘了吗?飞流在为梅宗主守墓。”

“守墓?”

“对,您把梅宗主葬在了琅琊山上。”

“我也快死了吧?”

“阁主……”

“我要与长苏葬在一处,我该去陪他了。他一个人待了这么久,一定很孤独。”

6

这日的雨下得格外大。

两鬓浸满霜雪的守墓人立在雨里,雨水接连滚进他眼中。

他隔着雨幕,看一群人开墓开棺,看他们在白骨旁妥帖放好一具新死的尸体,看他们封棺封墓,看他们离开。

他喉头滚动。

一声兽类般的喑哑哀鸣,终于荡出了喉口,荡开了重重雨声。

“蔺晨……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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