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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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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时渡我

-----正文-----

阿宝心里悄然生长着怨毒的根刺,是母亲亲手将它培植,她要在阿宝身上种出一朵属于她的玫瑰来。

阿宝曾无数次恼恨母亲,恼恨她的独断专横,恼恨她的苛刻强硬,恼恨她为自己划定了这个狭隘得近乎可悲的世界。在这世界里,母亲只手遮天无所不能,而自己只能听她号令。

阿宝根本无法想象,这样的母亲竟然也会死去,会被披着钢铁外皮的怪物轻易摧毁,毫无抵抗之力。

“啊……那辆车失控了吧!”

“阿姨,快躲开啊!”

脚下踩着的是落叶,心里想着的是母亲。

母亲今天又要来学校看她,应该又是带着许许多多的批驳与不满意。

耳边突来的一阵嘈杂声惊扰了繁乱的思绪。

搞什么?阿宝皱着眉头转过脸。

就在这一瞬间,她看见了熟悉的米色风衣,风衣的一角被气流卷起,竟然还是十分优雅的弧度。

“嘭——嘭——呲——哧——吱——”

一连串的声响如同阵阵惊雷,径直劈向了天灵盖,劈散了纠缠不清的思绪,也连将着把魂魄一并劈出了躯壳。

母亲的身体在眼里猛然起落,甚至还来不及容她眨一下眼,便已然跌成了碎裂的图景。

阿宝的眼睛像是被蒙上了红纱,整个世界似乎都与她隔着一层茫茫的红,红得浓烈又诡异,如同一副用颜料反复涂抹了许多次的抽象画。

然而眼前并没有什么红纱,只是她的眼睛起了火。引柴是母亲的骨骼,烈焰是母亲的血液,这场火从眼里烧到脑里,又从脑里烧到心里。

阿宝只能僵直地站在原地,任由眼前乱象耳边乱响自顾自地上演着。

她想要闭上眼睛,却只能呆滞地干瞪着眼,她想要捂住耳朵,却又一时间实在难以抬起手。

铺天盖地映了满目的红里,突然出现了一点黑。

略一恍神,那个黑色的人影便消失不见了,仿佛那只是她的幻觉。

阿宝在这一恍神后总算是找回了自己失落的魂魄,她开始尝试迈步,尝试开口。

她分开不过片刻便已自动聚集起来的层层叠叠的围观人群,在初始的几步踉跄之后,她缓慢而坚定地走向母亲。

“妈?”

声带徒劳地颤动了几次,终于发出了嘶哑的声响。

这一嗓子唤不醒装睡的人,更唤不醒已逝的人,只成功唤开了自己的泪腺。

眼泪激动地追寻着属于它们的自由,接二连三地跳出框不住它们的眼眶。于是它们砸下来,砸在母亲血肉模糊的脸上,妄图将血迹洗刷一净。

这是阿宝此后绝不愿再忆起的一天。

但就在这一天,她突然忆起了许多东西。

“我想要学钢琴,我想要学芭蕾。”

那时候多小啊,什么事都不懂,见着好看好听,便指着电视向母亲宣告。

咬牙买下钢琴,咬牙送她去上芭蕾班。

那段时间,母亲应该很辛苦吧?

原来反复逼着自己练习钢琴与芭蕾的母亲,其实不过是为了自己儿时的一句“想要”。

她努力为自己提供最好的条件,为自己规划最好的未来。而这些,一直都基于自己的那句“想要”。

原来从来都不是母亲强迫自己。

失去之后才知珍惜,这已是老桥段了。

然而,总有人前仆后继地去践行,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母亲下葬那天,在阿宝放下骨灰盒后,她再次见到了那个一闪而过的黑影。

她也有些不敢置信,此前的印象不过只是一个模糊的身影而已,此刻自己竟能一眼认出。

或许这要归功于女人的第六感。

他认识母亲?

不像吧,母亲仅有的几个朋友自己都熟识。

眼看着男人迈开步子向自己走来,阿宝心下有些疑窦。

工作人员已经开始准备封墓。

“请等一下再封墓。”

来人长了一张英俊得很是端方正直的脸,神色也是十分的诚恳郑重,不自觉地,阿宝叫停了工作人员的动作。

“您是?”

男人却凑上前,耳语一般地回话。

他身上忽而多了几分惹人反感的吊儿郎当的轻浮气质,方才还觉得他比较正经的认知迅速被自己否决。

“我认识你母亲。”

这姿态似乎有些太过亲昵,阿宝仰身避了避,她已经开始有些动气。

阿宝敏捷地偏头并向后退了一步,男人却又得寸进尺地靠近了一步。

饶是阿宝修养好,此时也有些接近于崩溃了。

“……的亡灵。”

男人又轻声补上了这三字。

阿宝心上一惊,理性告诉自己这话实在荒唐至极无需理会,感性却促使她再次转过头来,阿宝细细端详着男人的神色,想试试看以自己的眼力是否能从中看出点儿江湖骗子的影子。

他们此时站的位置刚好受着松树的荫庇,仅有几缕从松叶缝隙不慎泄露出来的光线,男人的侧脸被这幸运又俏皮的光线映出了形状奇异的光斑。

他唇角微挑,却是似笑非笑,有些暧昧不明。

“开玩笑的,好笑吧,哈。”

男人退开,摊手,动作一气呵成,面上全然一副无辜模样。

“我是赵吏。初次见面,不,二次见面愉快。”

话音未落,他视线一转,又看向墓室,突然间疾言厉色起来。

“该走了!”

这一声不像是告辞,更像是在对谁呵斥。

“您在看什么?”

“没什么呀,来,你看看我手里是什么?”

这转移话题的方式实在老套,但阿宝却轻易地被这种伎俩吸引了注意力。

赵吏伸出右手,在阿宝眼前晃晃。

像是变魔术一样,本来空无一物的手中,突然出现了一枝仔细剃净了根刺的玫瑰。

“见面礼,还有,再见啦。”

赵吏转身,背对着阿宝挥动双手。

阿宝借着他递过来玫瑰,愣在了当场。

真是个奇怪的人。

隔着一段距离,阿宝还隐约听见他的声音,像是在与谁交谈,却又实在听不真切。

——

“赶紧走吧,再不走,你就真要变成游魂了。”

“你还真够倔的,也不怕老子一枪崩了你。”

“我?好人?切,我才不是好人,我是最好的灵魂摆渡人,哈哈。”

“咦,你的功德值居然还挺高啊。到地府了如果实在不愿意投胎,还可以捞个官儿当当看。不过那地府的官儿呀,不当也罢。对了,在判官面前好好夸夸我,我可是一心忙于工作啊,让他们没事儿少给我找些麻烦。”

“好了,别担心那么多了。阿宝她会照顾好自己的,实在不行,我帮你照顾她呀。”

“你不信我?”

“好吧,我也不信。像我这么有魅力,她要是迷恋上我了,那可怎么办?”

“还有,差点忘了,告诉你一声,阿宝她爹那个人渣早就死了,现在不知道投胎到哪做猪呢。”

“诶,你问我怎么知道这么多,跟你说过了,我是最好的灵魂摆渡人啊。”

“为什么特意留心这些?好吧,反正你马上又要投胎了,老实跟你说也无妨,我见过你的上辈子,这辈子能渡你一场,也算是缘分,能顺手照顾,就多照顾点儿呗。”

“变化确实挺大的,上辈子的你啊,在我印象里可是个可怜兮兮的小姑娘。”

“好了好了,不跟你再瞎啰嗦了。”

“好走。”

——

撞死母亲的同样是个学生,这个新手才刚拿到驾照,便火急火燎满怀热情地上路开起了车。

母亲下葬后不过几日,取保候审的他也跟着死去了,是跳楼自杀,就死在阿宝面前。

他曾与他的家人一遍又一遍反复来找阿宝道歉,可阿宝又凭什么原谅他呢?

就凭他再还给阿宝一具尸体?

阿宝实在无法说出“原谅”二字。

再次近距离目睹死亡,阿宝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

“扑通。”

随着这撼天动地的一声,世界再一次变成静止的画面,红色又开始大肆渲染抢占眼球。

“第三次见面了,你可真是不让人省心啊。”

又是那一点黑色,它霸道地侵占了本被红色圈定的区域。

那一点黑色很快就晃到了身边,占了眼里的大半部分。

几次见面都穿着黑衣的赵吏,乍看起来颇有些阴沉。

无愧于衣服紧裹着的形状分明的肌肉,他力气实在是不小,直拽得阿宝跟着他接连踉跄。

阿宝却没有注意到,赵吏的另一只手暗暗虚攥着,似乎也正拉扯着什么,肉眼所能见却又分明只是一团虚无。

“阿宝,别再发愣了,你又摊上事了。”

他拉着阿宝奔跑起来。

“上车。”

阿宝迷迷糊糊地上了车,吉普呼啸而去。

“你还真是傻了吧唧的,站那儿干嘛?等着被人父母兄弟纠缠?”

赵吏深深吐出一口烟气,夹着香烟的右手懒洋洋地搭在方向盘上。

“你说,他痛不痛?她痛不痛?”

阿宝像是才反应过来,干涩的喉咙终于艰难地吐出了问句。

赵吏只斜斜投过一点余光,将右手移到了阿宝眼前。

“何必想那么多,不如抽根烟?”

母亲的管束从来很严,阿宝从未接触过烟酒这类事物。

但此刻,鬼使神差地,她将嘴唇凑近了香烟。

她谨慎地吸了一口,味道是理所应当的呛口,略有些苦涩,还夹杂着点辛辣。

阿宝恍恍惚惚地退靠上头枕,她压下了急欲吐出的咳嗽声,胸脯被憋得快速上下起伏。

她眯着眼,虚虚望着仿佛正在空中作画的烟雾,脑袋在这余韵中开始被抽空。

“呵。”

这时,轻笑声从男人的胸腔挤出来,在这狭隘的空间里反复回荡。

赵吏将烟又凑到自己唇边,随即便放开了手,只有牙齿不紧不慢地纠缠着烟卷,两相摩擦时似乎还带有几分缱绻。

“死亡这东西多美啊,是该被庆祝的。”

如同歌唱着咏叹调一般,他慨叹。

在衔着烟的境况下,他的嗓音有点含混不清,却又温软低沉得恰能搔人痒处。

“美,且绝望。”

阿宝接过话头,她侧过脸,借着暗淡光影注视赵吏,他的面部轮廓被映得沉凝又冷硬,似乎没有什么温度可言。

他整个人某几个瞬间看起来有如一座僵劲刻板的雕像,看似佛像,又看似魔像。

“也是,那就庆祝一下死亡带来的美与绝望吧。”

赵吏无奈地换了措辞,随即便猛踩了油门。

速度骤然加快,阿宝的身体不适应似的猛地摇晃了一下,心跳也逐渐随着速度的加快而加快。

眼前的景物一瞬被扭曲,阿宝却完全没有留意。

她时而怔怔看着赵吏,时而怔怔望着车顶。

她已然跌坠进了另一个世界,如同在虚空倚靠着云朵一般,眉梢眼角都挂满了飘飘然。

那个世界大概是个童话世界,云朵真如棉花,松软又温暖。

赵吏中途下过一次车。

“别看别动,我马上回来。”

他挤挤眼睛。

“我可不想白白浪费一颗好不容易才申请到的子弹。”

他的声音低了下来,削减了嬉笑意味,多了些威严。

“诶,别动,逃不掉的。”

这句别动也是对我说的吗?

阿宝平白打了个寒颤,她心里充斥着强烈的古怪感,赵吏向后座探出的手,以及之前的许多细节一瞬仿佛要连结成串,却又很快打乱失散。

她此刻完全没有什么思维能力,这点感觉只在她脑里虚晃而过,没能留下半点痕迹。

赵吏很快就回来了。

他欣慰地望着瘫软在座椅上的阿宝。

“真乖……可惜啊,有的东西就不那么乖了,本就犯了错,进了这地界还想殊死一搏,哈,找死啊,哦,不对,他已经死了,现在是求生不能了。”

吉普再次启动,极度加速下,窗外的一切再次变成了幻影。

车子最终急刹,停在了一间夜店门口。

不过,在阿宝眼里,这里似乎更像是魔窟。

打扮得相当怪异甚至接近于妖魔鬼怪的人们纷纷汇集在这里。

“这里是?”

“酒吧,呃,可能跟寻常的酒吧有一丁点的不同,不要在意那么多嘛。话说从来烟酒不分家,你现在烟抽过了,酒总也要喝吧。”

“呃……”

“不敢?刚才抽烟飙车时,也没见你胆小啊。”

赵吏不说还好,他一说,阿宝便感到胃液胆汁来回翻滚。

然而真要吐的话,却只是徒劳干呕。

就在这空当,醉烟所短暂屏蔽掉的那些景象与思绪,又再次溢满了脑海。

“试试呗,也算是以毒攻毒嘛。”

赵吏将她从墙根拉起,带她走进酒吧。

意料之中的乌烟瘴气与五光十色,意料之外的放肆恣意与疯狂纵情。

赵吏将阿宝安放在沙发上,便有如游鱼入海般归入了舞池。

他原以为阿宝会再缓上一会儿,没成想,他的手竟会被突然拽住,当他正打算去勾搭吧台旁那个丰乳肥臀的姑娘时。

这约束力着实小得惊人,赵吏却只无奈地回过了头来。

“诶,你是没断奶吗?”

“你带我来的,就得对我负责。”

这个女孩,姑且将她称作女孩吧,她仰头的样子真是像极了她的母亲,却又比她母亲要天真柔软许多。

她虚张声势地强撑着一层大人般无所畏惧的壳,却又在无意间暴露了惊惶无措胜似小孩的核。

赵吏自觉已是个千年老妖怪了,总得秉持着优良传统爱一下幼吧。

哦,当然,绝对不是因为这幼长得还挺好看。

赵吏将手搭上了阿宝的肩,带着她在舞池里随意舞动起来。

听惯了钢琴曲的耳朵慢慢适应了动感刺耳的乐声。

在极其生涩僵硬的几下动作后,阿宝渐渐卸去了对这个陌生环境的心防。

自幼学习芭蕾造就的柔软身段化作了一株藤蔓,对着树痴缠。

这树也不是寻常那些无情的草木,他实在是解风情极了,他专拿酒来灌溉这株藤蔓,教这藤蔓生长得再勇敢决绝一点,教这藤蔓因烂醉而将花朵吐放,他要为她折下花朵,折下这一朵黑色的归属于死亡的花朵。

赵吏将头轻轻靠在阿宝颈侧,双唇沿着白净的脖颈缓慢划上脸颊,最终停留在耳垂。

“别怕,我在。”

这句话像是有种足以镇痛的魔力,阿宝在这无处着力的放纵中由衷地感到了安心,他人的鲜血在自己心上伪饰出的伤口开始愈合。

夜色太美好,灯光太美好,香烟太美好,酒精太美好,他……太美好。

那一天,真是混乱又糜艳。

不知怎的,阿宝醒来的一瞬,脑子里莫名闪过的竟然是他会消失的古怪念头。

幸好,他还在身边。

阳光明媚,春风安然。

辛德瑞拉十二点过后就会变回灰姑娘,而阿宝,在一个月过后又回归了正轨。

阿宝后来经常会自我怀疑,她是不是虚构出了这么一个人,来为她掏空她的悲痛,改用幻设的幸福来填充。

尽管预想过很多次赵吏的消失,他真正消失时,阿宝还是发了疯失了心智。

然而,她对赵吏始终是一无所知。

她在赵吏离开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依赖烟酒度日。

你看,瘾这种东西,有了,便绝不是那么好戒的。

三年时间,酒吧被拆了,烟酒被戒掉了,人她也放弃再继续找了。

阿宝做了名舞蹈老师,开始按照自己喜欢的样子去生活。

生活很安稳,没有突如其来的玫瑰,也没有近在咫尺的死亡。

有时候阿宝会想,如果再相见,她会对他说些什么呢?

恨?好像没那么恨。爱?好像也没那么爱。

大概是感谢吧,感谢他来过,也感谢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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